林兮轉過頭去，看著陽光從窗戶照進屋來，天空萬里無云。龍老起身，按響了病床頭上的按鈴，護士進來，拔掉了林兮手上輸液的針頭。付阿姨也跟著進來，為兩人換上了熱茶。
走動與寒暄化解了屋里的沉悶。龍老喝了一口熱茶，神情落寞地說：“孩子，其實，在美國的這九年，我和大可過得并不快樂。我常想，如果當年，我不給大可媽媽開門，或者我不在家，會不會避免那個悲劇的發(fā)生，你和大可就不會分離？”
林兮苦笑了一下：“可是，生活卻用殘酷的事實，告訴我們：沒有如果，意外總會發(fā)生?！?p> “是啊，該發(fā)生的事情總會發(fā)生?！饼埨蠂@了口氣，若有所思地說，“所以，我想，也許我們所經歷的一切，都是上帝為我們每一個人安排的最好的路。只是，我們都沉浸在抱怨或懊悔中，沒有看清事情的本質?！彼ｎD了一下，尋著林兮的眼睛，接著說：“比如，九年前的那場意外，讓我們爺倆，背負著罪名和自責，經歷了生死和逃亡，被迫遠走異鄉(xiāng)?？墒?，卻以另一種方式，成就了我們——我在自己熱愛的繪畫事業(yè)中，不僅獲得了突破，取得了成就，而且，也為我們帶來了大量的財富。我的畫很值錢的。”他補充道，“大可也在生物醫(yī)學領域掌握了尖端的技術，獲得了資本。所以，每一個人，只有在痛苦時，才能明白，什么是真正屬于自己的?！?p> 龍老說著，從自己的包里，掏出一個漂亮的本子，在林兮眼前打開，翻給她看。只見，本子上的每一頁，都寫著林兮的名字——不同的字體，不同的大小，信手涂鴉的、花樣百出的、龍飛鳳舞的。
“孩子，你看，這是大可書桌上的一個本子。實際上，這只是，他十幾個本子的其中一本。這么多年來，你一直牢牢地占據著他的心。他在一個又一個本子上，寫滿了你的名字。他為你的名字，設計了不同的字體和花樣，比他自己的簽名還流暢、漂亮。好多次，我看到他把自己的簽名都無意識地寫成了你的名字?？吹竭@些情況，我心里很難受和自責。我也曾想法設法地逼他結交新的女朋友。在我苦苦哀求下，大可也交過兩、三個女朋友，可都無疾而終。他對我說，他努力去做了，可結果，發(fā)現自己并不在意那些女人，甚至有些厭惡起她們來。因為，你在他心里的每一個角落里，他已經無法容下任何人了。后來，他為我抱來了Luca，對我說，有了這個孩子，即可以孝敬我，也可以安慰他。所以，他決定，以后不結婚了?！饼埨洗⒅?，又喝了口茶，悠悠地敘述著，“前兩年，我的事昭雪以后，他就開始頻繁地回國，尋找你。雖說，都未能如愿地得到你的消息，但是，他總是不死心。后來，他不知用什么方法，說服他的好友兼老板，來開拓中國市場，尋找合作伙伴。為此，他放棄了在美國醫(yī)院實驗室里的高職高薪的研究工作，不計報酬地擔任美方醫(yī)院的代表，不遺余力地在國內尋找合作伙伴，引進先進的技術。”龍老又感嘆道，“我想，大可的這份良苦用心，可謂蒼天可鑒?！?p> 可是，當他對上到林兮的眼神，看到她眼里掩飾不住的傷痛和掙扎時，又難過地低下了頭。他張開一只手，扶在自己的額頭上，不安地來回摩挲著。過了一會兒，他又重新抬起頭，慈愛地看著林兮，聲音暗啞地說：“孩子，其實，每一次的痛苦和挫折，都是上天給我們的一個成長的機會和考驗。真正的強者，不是振臂高呼，也不是舞刀弄槍，孔武有力，而是，面對生活的每一次痛苦和挫折時，都不被擊垮，勇于正視，并且堅定地戰(zhàn)勝。”他重重的嘆了口氣，神情凝重地看著林兮，再次開口，堅定地說，“不管什么原因，你的父母己經去逝了。說明他們在這個塵世里已經完成了上天賦予他們的使命。我知道，你心里難受，過不去這個坎兒。可是，既然上天讓你活了下來，你就沒有別的選擇。你必須挺起腰來，堅強地跨過這道坎兒。這不僅是上天對你的考驗，更是你父母的對你生命的托付和護佑。孩子，如果你因此萎靡不振，甚至放棄健康或生命，有你何面目去面對你父母的在天之靈？你如何對得起他們賦予你的生命？”
老人安撫地拍了拍林兮的胳膊，有些激動地站起身來，在屋里來回地走了幾步。然后，轉身又從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個小木盒子。林兮看見，那個黑檀木的盒子上面，有一個金色的十字星logo 。
龍老重新在病床邊坐下，雙手拿著盒子，傾身向前，對林兮說：“所以，上天又在你最痛苦的時候，指引著我們來相逢，就是想告訴你，你的生命中，還有未完成的使命和責任，還有未經歷和實現的愿望?！比缓螅蜷_了手中的黑檀木的盒子，拿出了一塊藍色的手表，舉到林兮眼前，略帶欣慰地說：“孩子，你看這就是我為你精心挑選的禮物——百達翡麗的星空表。這是兩年前，我用我賣畫的積蓄買的。我盼望著有朝一日，能親手戴到你的手上。因為我堅信苦心人天不負，有情人終相逢。如今，終于讓我等到這一天了?！?p> 林兮看到那寶石般深藍色的表盤里，是熠熠生輝的星空，她知道這款百達翡麗的星空表被稱為“表中的藍色貴族”，價值堪比豪車。龍老又感慨地說：“你看，這款表里面是動態(tài)的‘蒼穹圖’，上面有星體和月亮在蒼穹中運行的全景。里面有301個精巧的零件，能保證里面的星體和月亮以不同的速度自動地旋轉、變化。當年，專柜小姐曾詩意地對我說，這塊表科學而浪漫地提醒著我們蒼穹浩瀚、星空變換、時光流轉，一切都是在變動的。我們每天面對的都是一個變動的世界，而生命卻是短暫的，珍惜眼前的，才是對生命的尊重。那個德國人尼采不是說過：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所以，孩子，盡快使自己振作起來，健康地快樂地去做好自己想要做的、應該做的事，才是對你父母最好的告慰和祭奠?！彼テ鹆仲獾氖?，把表放在了她的手里，滿懷期望地看著她，“孩子，請你接受我的禮物吧，這不僅是我對你們分離的愧疚，更是一個老人的希望——在以后的時間里，讓我做你的父親吧。我一定會把你當作女兒一樣疼愛的。你并不孤單，你還有疼愛你的家人。我想，在這個世界里能超越星空和時間的，恐怕只有真摯的情感了?！?p> 掩埋的淚水終于流了出來，林兮哭了、流淚了——淚水像打開的水龍頭一樣，一下子傾瀉而出——起初是淚流無聲，接著是低聲抽泣，終于她無法抑制地放聲大哭起來。那哭聲肆無忌憚、酣暢淋漓，無關喜悲，只是盡情放縱。直哭得她氣息難繼，咳嗽起來。
龍老在她身邊，一邊拿著紙巾默默地給她擦著眼淚，一邊喃喃地安慰著：“哭吧、哭吧，好孩子，哭出來就好了?！?p> 這時，病房的門被打開了一條縫，一個小小人哧哧地溜了進來。他又一次撅著屁股，手腳并用地爬上了林兮的病床，蹭到了林兮的枕邊，撅著小嘴嫩聲說：“媽咪，不哭，媽咪，乖。Luca 和good都陪著你?！闭f著，他拿起放在林兮枕邊的藍色毛熊，把它往林兮懷里拱了拱。然后，他皺著眉頭，看著一旁的龍老：“都是爺爺壞，爺爺把媽咪氣哭了。爺爺去給媽咪買個冰激凌吃，再講個故事。”他伸開小手，像小大人似的、在林兮的臉上來回地抹著，還低頭在她的臉上親兩下，哄著她說，“媽咪，乖，乖乖的不哭啊。”他吧唧了一下小嘴，突然瞪大眼睛，忽閃著長睫毛，驚訝地說：“呀，媽咪，你知道嗎？你的眼淚是咸的，還有點香呢?！比缓螅稚斐鲂∩囝^，在林兮臉上舔了一下。
林兮像摁了暫停鍵似的，一下子止住了哭聲。“噗嗤”一聲地笑了，她看著小Luca ，沙啞著嗓子說：“媽咪，不哭，媽咪是見到你們高興?！彼斐鲆恢皇郑艘话蜒蹨I——然后，五指彎曲、并攏、空握成拳——大拇指在上，下面的四個指頭用力向上一彈，把淚珠彈到了空中。她做了個深呼吸，心里默默地說：“爸、媽，女兒用淚水祭祀了，也用淚水和您們告別了。再見了，我摯愛的父母。從今以后，我要更加努力地活著，精彩地活著，讓您們在天國中，注視著我，為我發(fā)出自豪地微笑。”于是，她真的笑了，帶著淚珠笑了。
“Luca，快下來，別弄疼了媽咪?！辈恢螘r，大可站在了病床邊，一把把小Luca從病床上抱了下來。
“爸爸，我沒有弄疼媽咪，媽咪哭了，我讓good來哄哄媽咪。這個good真是個天使，你看，媽咪笑了?！盠uca 瞪著灰色的大眼睛，看著大可說。
“小Luca 就是天使。”林兮淚眼婆娑地看著Luca 說。
“你們都是天使?！贝罂缮焓謸嵯蛄仲怙枬M的額頭，又用濕巾紙溫柔地為她擦拭著臉上的淚痕。然后滿，又把一個濕巾紙摁在了她的鼻子上，寵溺地說：“使勁、擤擤鼻涕吧?！绷仲饩椭稚系臐窠?，響亮地擤了鼻涕。頂著紅鼻頭和紅腫的雙眼，對他說：“都擤出來了?！贝罂晌⑽⒁恍?，用手指為她梳理著頭發(fā)，低頭在她鼻子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寵溺地說：“挺好看的一個姑娘，弄個紅鼻子頭，難看死了?！?p> 龍老在一旁，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笑呵呵地說：“哎呦，好了，好了，都好了。林兮，可不可以讓我這個做父親的把這星空表給你帶上啊？”
林兮感激地看著龍老，淚水又涌上了眼眶，臉上卻帶著笑意，向老人伸出了自己那只滿是針眼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