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太陽,落山的早,升起的也早。哪怕是在冬天,寅時剛剛過半沒有多久,也不過后世5點多鐘的光景,便已天光熹微,天邊的云朵也開始染上金邊。
遼國崇拜日神,大遼的皇宮,自然是整個上京城中,最先接受到第一縷陽光照射的地方。
不過北地苦寒,哪怕被陽光照射到身上,也無甚暖意,這陽光,心理作用大于身體的上的感受。
更何況那些連心里都一片冰寒的人呢?
在這個龐大建筑群的一角,一名少年呆呆地坐在那里,身上衣衫破爛不堪,背后是觸目驚心的傷口,眼窩深陷,手不由自主地捏成一團,雙眼無神,像是看著極遠處。
正是領了二十鞭子的蕭文若。
青牛衛(wèi)的鞭子,自然不會因為對方是名少年便減輕半分,相反,在少年的執(zhí)意要求下,行刑的人反而下了重手,不僅連他的衣服都抽爛了,蕭文若的背部,更是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
一個半時辰前,挨完鞭子的蕭文若,花了好大時間才站起來,謝絕了行刑人為其上藥的好意,掙扎著來到殿外的一處,獨自坐了半夜。
北地的寒風,刮在臉上如同刀割一樣,少年背后的傷口混合著殘破的衣料凍結(jié)在一起,愈發(fā)難以處理,此刻他的背上,已經(jīng)是一片略帶血紅的冰碴,看著觸目驚心。
枯坐大半夜,背上的火辣辣地刺痛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被凍得麻木的鈍痛。
這股鈍痛好比指尖上扎進的牛毛小刺,不僅隱隱作痛的如同跗骨之蛆,而且抹不平,也撫不掉。
他實在是需要這些痛楚。
需要外部的痛楚來刺激自己的人,通常是因為心中的痛楚已然極深。蕭文若便是如此。
比起背后的鈍痛來說,名為蕭總管的老人微不可察的嘆氣和失望的神情,才是讓少年在此枯坐一夜的原因。
因為他實在想不出,那位九尾狐乃是何許人也,竟然妖孽至此,自己引以為豪的算計和心智在他的面前,好比太陽下的冰雪,倏爾融化。
后悔,嫉妒,憤怒如同毒蛇一樣啃噬著少年的內(nèi)心。
怎么又是他!怎么又是高高在上的嫡系!難道自己天生便是給這幫人當注腳的命?
少年枯坐石階上,緊握雙拳,由于太過用力,掌心都流出血來。
少年不停地用力,掌心的熱血流出又被凍干,冰冷的刺痛一下又一下的刺激著少年,似乎正在嘲笑著他。
這種疼痛感他很熟悉,在過去的十幾年中,每當他被自己的那些“兄弟”欺負的時候,他也會暗地捏緊拳頭,找個地方枯坐一夜,直到掌心的血覆蓋雙手,再也無法流出。
偏生又是嫡系子弟!偏偏他又姓蕭!難道自己一輩子都要成為這幫嫡系眼中的豬狗,被他們狠狠踩在腳下?少年臉色越發(fā)陰霾狠戾。
大遼以白馬青牛為圖騰,青牛自然是代表皇后一族,而青牛衛(wèi)則是世世代代掌握在后族蕭家的力量,能被這一代的青牛衛(wèi)首領收為學生的蕭文若,蕭文若自然是蕭族子弟。
只不過,他并非嫡系。
不僅不是嫡系,而且還是庶出。
就像大遼的太子只能出自于耶律姓和蕭姓的結(jié)合一般,在蕭家,家主的位置,也只有蕭家的男子與耶律氏的公主所出才能擔任,而剩下的蕭族之人,也絕無繼承蕭家的可能。哪怕是蕭圖乞戰(zhàn)功赫赫,但是他娶的是韓家的女子,也沒有繼承家主的資格,只能自立一府,成為分家。
更不要說他奴隸出身的母親了。
是的,蕭文若的母親只是一個高麗歌女,有著好看的眼睛和輕柔的歌喉,被某個王爺當做禮物送給了蕭家的一位子弟,然后便有了蕭文若。
蕭家子弟眾多,嫡出的蕭凜先都不是很受待見,更不要說歌女之子的蕭文若,特別是他的父親死于一場打獵之后,他和他的母親在府中的日子,可想而知。
好在他的母親容貌尚可,他父親死后沒多久,就被自己的叔叔給收了房,很快又生下了一個兒子,對于那位沒有兒子的繼父來說,這簡直是天大的喜訊,于是他母親的地位也扶搖直上,迅速成為了他叔叔的愛妾。
對于這一點,蕭文若沒有任何看法,強者擁有一切,這一點無論是在遼國還是在高麗,都是適用的鐵律。
而對于年幼的蕭文若來說,他的日子不僅沒有變好,反而變得更加艱難,母親的得寵不僅沒有讓他獲得一點溫暖,反而雪上加霜。
繼父的正妻沒辦法針對他的母親,于是將滿滿地惡意轉(zhuǎn)移到他的身上,打罵,餓飯乃是常事,而且他的母親自從生下自己同母異父的兄弟之后,對于他的存在,也愈發(fā)厭惡,覺得他有些多余。
在她的母親看來,自己便是一個累贅,是阻礙她取得夫君歡心的障礙,每當大婦欺負他的時候,她不僅沒有回護,反而為了顯示自己已經(jīng)忘了上一個主人,對他更加地苛刻。
你早該死的,你為什么不去死!這次某次他的生母被大婦掌摑之后,回來瘋狂毆打他時候說的話。他還記得母親那時的目光,充滿了怨毒和后悔,似乎他的存在是個錯誤一般。
親生母親都對他如此,其他人對他的態(tài)度,可想而知。
從小到大,他都被自家的兄弟姐妹當做奴仆一般,不僅呼來喝去,而且張嘴便罵,抬手便打,他吃著和仆人差不多的食物,睡在漏水陰暗的屋子,忍受著自家兄弟姐妹和仆人的欺負。
有一次因為被早上的粥燙了嘴,他的一位表弟,竟讓人把他剝光,然后扔進了深秋的水池,深秋的池水冰寒刺骨,差點要了不會游水的他的命,更不要說隨即而來的風寒。
如果不是因為他還姓蕭,說不定已經(jīng)死在了池水中。如果不是他野獸一般的求生意志,也熬不過隨即而來的風寒。到現(xiàn)在,每到冬日,他都會咳嗽。
“吾只是與他開開玩笑,沒想到他身子骨如此之弱,哈哈哈哈?!蹦俏槐淼艿靡獾禺斨^父和生母的面說道,引得眾人哈哈大笑。她的母親也在其中,笑得極為快意。
忘了說一句,那位將他扔進刺骨水池的少年,正是前段時間跟蕭凜先決裂的蕭破勇!
吾早晚要殺了汝等。年少的蕭文若,聽著眾人充滿惡意和不屑的笑意,緊緊握著雙拳,手心都被刺破了。
他恨!
他恨欺侮自己的仆人,恨痛打自己的兄弟姐妹,恨自己的繼父和大婦,他恨一切人,包括他自己都恨。
在一次次的虐待和毆打之中,蕭文若學會了隱忍,他將臉上的憤怒與猙獰收起,換上討好的笑容。努力地討好著每個人,無論誰欺負他,他都會笑著求饒,不惜成為蕭家的笑柄,眾人眼中的軟骨頭和小丑。
憑借著這股頑強地恨意,蕭文若終于成長起來,同時他盡可能學習著各種手段,期待著有一天能夠一飛沖天,主宰自己和他人的命運。
他去擔糞鋤草,為的就是向花匠學習如何種花,他將馬棚打掃得干干凈凈,忍受馬夫的責罵,為的不過是讓馬夫能夠允許他在自己兄弟們騎完馬之后,能夠稍微騎一下馬,他努力討好那個胖大如豬的丫頭,忍著惡心跟她調(diào)情,就是為了讓她能夠放自己能在學房窗外,偷聽家里的先生給蕭家子弟授課。
功夫不負有心人,雖然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已經(jīng)成為蕭家子弟中學識最高,馬術(shù)最好,弓術(shù)最好的一位,他甚至連廚藝和刺繡都會。
關(guān)于這一切,除了他自己以外,沒人知道。
那個胖丫頭,因為他在學成之后,已經(jīng)親手將她扼死了。
不只是她,還有園丁,馬夫,廚師,他殺過不少人,不為其他,則是因為他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在殺死他們的時候,不僅沒有半分愧疚和負罪感,反而帶著讓人解脫地和煦笑意。
少年心有毒龍,面如三月春風!
終于,他等的機會來了。蕭家一位宗族長老,要挑選少年進宮讀書,意識到這是個機會的蕭文若不再隱藏自己,以一首傲雪詞成功得到了老人的賞識,成為了老人的學生。
如同以前一樣,蕭文若格外珍惜著這次來之不易的機會,以一種近乎諂媚的態(tài)度向老人求學,但是事與愿違,老人不僅一眼便看穿了他心中的業(yè)火,還揪出了他心中潛藏的野獸。
他之前所作的一切,都被老人以一種輕描淡寫地姿態(tài)揭穿,讓他第一次萌生懼意,心如死灰。
原以為自己難逃一死的蕭文若,發(fā)覺這位老人不僅沒有懲罰他,反而很欣賞他的做法和狠戾,經(jīng)歷了一個艱難地考驗之后,他終于成功成為了老人的弟子。
這個考驗也不算什么,就是讓他殺掉一名耶律姓的皇族而已。
蕭文若立刻明白了這位老人的可怕和惡毒,殺掉皇族的罪證,足以成為他一生的把柄,從此他別無他路,只能被老人掌握在手心。
但是他別無選擇。
于是,在一個雪夜,少年埋伏在街角,向那位腦滿腸肥地皇族舉起了刀……
殺人的事情做得很成功,他的狠辣和謀算成功讓那位老人欣賞他,然后老人開始悉心教導他,教了他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知識。
慢慢地,他也明白了自己所學的是什么,而自己那位老師又掌握著何等令人恐怖的力量。
但他不僅沒有恐懼,反而甘之如飴。
待他掌握到那恐怖的力量和權(quán)勢之后,便是他一澆胸中塊壘之時。
他心中名為恨意的寒冰太厚,也太深,只有用人血澆灌,才能讓他念頭通達。
他就向食人植物的幼苗一般,孜孜不倦地接受著老人惡毒的灌溉,靜靜地等待自己心中的瘋狂恨意開花的那天。
可是,自從那位明月公子出現(xiàn)之后,一切都變了!
那位橫空出世,就像天空中皓白的明月一般,看似柔弱,卻讓人無法忽視其光芒。
甫一出現(xiàn),這位光芒四射的明月公子便輕易奪走了他的機緣,那是他用盡一切力氣得來的機緣!
他那位可怕的老師一見到那位,不僅立刻動了收起為弟子的心思,在青牛衛(wèi)內(nèi)部給了他一個九尾狐的綽號,而且?guī)チ肆簣@文會。
要知道,那日的梁園文會,那個站在蕭總管身后的那個位置,原本乃是他的!為了那一天的到來,他不知準備了多久,從宴會之間的應答到一個細微的表情,他都反復思考練習了不知道多少個日日夜夜。
可是,就這么被那么一位嫡系的孩童,輕易地奪走了。
接下來的事情更加出乎他的預料,隨著梁園的詩文流出,那位少年已經(jīng)成為了上京城最有名的詩人,少女們夢中最佳的情人,整個大遼最耀眼的月亮,他的青牛衛(wèi)繼承人的位置,也岌岌可危。
最終,他蕭總管弟子的身份還是保住了,以一種讓他無法接受地方式。
蕭凜先成為了天子門生,蕭總管弟子的位置,自然也就不需要了。
這些,原本都是他的!對方奪去了他的名聲,他的前程甚至老師的關(guān)愛。作為青牛衛(wèi)的一員,他當然知道自家那位可怕的老師為這位孩童做了多大的努力,有多深的看重,為了他,甚至放走了宮里那些煉丹的妖人,還為他引薦了大遼最尊貴的那一位。
可是隨著文會的詩詞傳來,蕭文若沉默了,這等才華,竟然出現(xiàn)在一名孩童身上。
這讓他如何不憤恨!
憑什么!憑什么你從小錦衣玉食,還生得如此才華,憑什么!你不要需要殺人便可以繼承這大遼最可怕的力量,憑什么!你什么都不付出便能天生居于他人之上。難道吾天生便是爛泥里面打滾的命嗎?
就連自己的老師,在見過那位明月公子的才華之后,對于他的失望也日漸增多。
那名少年,好似天空中的明月,天生高潔,光耀整個天空,讓周圍的人都成為陪襯,而自己就像黑夜里的陰影,被明月無意散發(fā)的光芒給奪走了一切,關(guān)鍵對方還一無所知。
哪怕再漆黑在濃厚地陰影,也無法抵擋月光的照射。那名少年以他的耀眼的身姿,將蕭文若的一來引以為傲的東西給擊得粉碎。
不僅詩詞上才華勝過他無數(shù),而且其心智之高,讓他覺得有些絕望,不過年滿十二,已經(jīng)深得皇帝的賞識,成為大遼最年輕的五品高官。
他未來的成就,已經(jīng)不可限量。
他怎么敢!他怎么會!就在方才,自己最引以為傲的陰謀算計,在那位少年的對比之下,顯得那么可笑和拙劣。而且更讓他恐懼的是,他已經(jīng)知道了蕭總管對他的失望,他最為痛恨的蕭破勇和蕭破敵,已經(jīng)不日將來到老師的座前,跟他競爭青牛衛(wèi)繼承人的位置。
自己一敗涂地。
這種挫敗感讓蕭文若有些憤怒,想起了府中那些兄弟們,他們當年也是這樣,看似不經(jīng)意間,將自己最珍視最引以為傲的東西扔到地上,然后狠狠地踐踏!
當然,他更多的是在恐懼。他害怕又如小時候一般,那些嫡系子弟,輕易地將他擁有的一切全部取走,自己付出這么多的努力,到頭來也不過是嫡系子弟眼中的笑柄。
自己付出一切所到達的終點,不過是這些人的起點。
“蕭——凜——先!”蕭文若一字一頓地念叨著,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小姐,那邊有人叫著姑爺?shù)拿职??!蓖蝗?,一個好奇地聲音傳來。
“什么姑爺,不要亂說?!币粋€如同黃鶯出谷地聲音傳來。
“小姐,小姐,你看那個人,好像一條狗哎。”
“休得胡言,看他的樣子,也是受了責罰,天寒地凍,怪可憐的,茉莉,去取個餅子給他?!焙寐牭芈曇粼俅蝹鱽?。
“諾——”隨著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一股好聞的香氣傳來,隨即一個熱氣騰騰地餅子很快出現(xiàn)在他眼前。
“拿著罷,看你也是受傷了,吾家小姐賞你的?!币粋€圓圓臉的侍女打扮的女童,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蕭文若不為所動,不是他不想動,而是他已經(jīng)被凍僵了,又枯坐了一夜,手暫時抬不起來。
“給你罷!個怪人?!迸挥煞终f,將餅子塞到他懷里,隨即咚咚咚地跑開了。
蕭文若抬起頭,發(fā)覺遠處有名白衣少女,環(huán)佩叮當,正站在遠處看著他,見到他看過來,隨即露出了一個微笑,隨即抿嘴不語。
少女站在逆光中,姿容絕世,微風輕輕吹起她的裙邊,衣角閃著細碎的金光。
蕭文若如遭雷擊,呆呆地看著少女彎彎的眉,挺翹的鼻子和櫻紅的嘴唇,肌膚勝雪,有如瑩玉般塑成的。
藐姑射之山有仙子。肌膚若冰雪。
蕭文若連呼吸都停頓了,呆呆地看著那名少女。
“呵呵?!笨吹诫p眼血紅,渾身血污地少年呆呆地看著自己,少女并未生氣,又是展顏一笑。
這一笑,笑到了S9……不不不,這一笑,讓少年胸膛中升起了不少暖意。
“小姐走罷,這人有些怪?!笔膛粗@個蕭文若的眼神,莫名地覺得有些害怕。
少女依言轉(zhuǎn)過身子,繼續(xù)往皇宮深處走去。
少女窈窕的身影,恍若初春的清風拂過楊柳一般,也拂過蕭文若的心湖。
“敢問小姐芳名?”蕭文若終于開口了,帶著嘶啞的聲音。
春風停住了,無限美好的背影停了下來,少女扭過頭,又對著遠處的少年輕輕一笑。
這一笑,百花盛開。
“奴奴耶律真?!狈路痄镐傅厝鬟^堅硬的冰雪,又如燕子在湖面上輕盈地掠過,留下好看的漣漪一般,少女的眼波清澈而柔和,就像是春日和風中的流水。
蕭文若如聞韶音,渾然忘記了此刻正處于冰天雪地中。
過了良久,蕭文若才清醒過來,發(fā)覺仙子已經(jīng)離去,只剩雪地里幾串好看的足跡,證明這位仙子般的女子曾經(jīng)來過。
蕭文若珍而重之地將已經(jīng)涼掉的餅子放入懷中,貼身藏好。
“蕭凜先!”
雪地里傳來少年如同狼嚎一樣地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