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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jié)M花色

第十五章:長別歌(一)

昨夜?jié)M花色 九澤大人 993 2019-09-09 21:03:08

  辰時,夜幕低垂如浮起星辰銀河,藏藍(lán)色的天幕很快便被一大團(tuán)陰郁的墨云給蓋住,再不見昨夜皎月,夜半無聲,長安城陷入一片死寂,壓抑似的死亡籠罩在宮廷半空,唯有追星樓最高處的夜明珠還亮著,宮道縱橫交錯,分為四個天門——躍龍門、朱雀門、玄武門、乾坤門。

  宮門大開,無人知曉朱雀門有一輛馬車在火速趕往,竹令君端坐在馬車?yán)?,五指緊攥著月白色的衣袍,將那熏染著暗香的紋路給揪成一團(tuán),紫爐香煙升起,流淌著姣白月光似的衣擺柔順地迤邐在邊角,珍珠扣配漢白玉襯得他膚色蒼白,此刻他在閉目養(yǎng)神,眉頭緊鎖,渾身緊繃。

  徐皇后,徐皇后,她是一個極好的女子,是她不顧眾臣勸阻,尋來良醫(yī)治好那人原本失明的眼睛,出身高貴,為人卻十分溫柔,待人處事都極好,笑起來頗為帶著幾分憂傷。

  對于那個可憐的女子,他是想救的,畢竟這個女子曾幫助過那位少年郎一個大忙,準(zhǔn)確來說,他可憐這樣的人,她一生淪為棋子,從未做錯過什么,但權(quán)力和命運(yùn)還是沒有放過她。

  也許,天命便是喜歡欺負(fù)可憐又老實(shí)的人,只是個欺軟怕硬的狗屁東西,可一腳踢怎么也踢不開,就跟狗皮膏藥似的黏著苦難者,無時無刻不在吸引眼球。

  他坐守南明九州長安城已有多年時間,人們早已將曾經(jīng)風(fēng)靡一時、卻只是曇花一現(xiàn)的青衣少年郎忘得一干二凈,而今,皇權(quán)之下,不求富貴,為了徐皇后,更為了曾經(jīng)的那份摯友情誼,無論如何,他也是時候該出山了。

  皇帝,你端坐在高位俯瞰人間,且看他如何一手?jǐn)嚪@盛世長安城罷。

  想到這里,竹令君突然睜開眼,指尖一捻佛珠,頓住,眸光清亮而寒冷,一把掀開簾子,冷聲問:“俞烏,還有多久才能到宮里?再等下去,娘娘那邊宮里恐怕會壞了大事?!?p>  “公子,這已是最快的速度?!?p>  馬車拼了命地橫行,顛簸不已,俞烏不停地抽著駿馬奔跑在朱雀門,狂風(fēng)吹起耳側(cè)的亂發(fā),他甚至沒有時間扭過頭,咬牙提高了聲線回話:“我們哪怕是抄近路怕也只能這樣了,屬下已派線人阻擾,定能為我們拖延時間?!?p>  竹令君一時氣急敗壞,卻也無可奈何,平復(fù)住內(nèi)心深處的翻江倒海,壓下心頭的急迫,一把放下簾子重新端坐回去,一手扶在紅桌案前,翻起涼薄入骨的眼皮,一言不發(fā)卻已是殺意翻涌,一字一句從牙齒縫里迸濺出來:“再快些!務(wù)必趕在他們之前面見謝夫人?!?p>  “是,公子?!?p>  簾子前傳來俞烏的話,少年黑衣翻飛,被狂風(fēng)拉直成一條線,咬牙一抽烈馬,長鞭甩向半空,兩匹烈馬揚(yáng)起馬蹄發(fā)出長長的嘶鳴聲,一瞬間猶如出鞘利劍,馬車顛簸得越發(fā)厲害,那些紅桌案上的東西亦悉數(shù)倒了一大半,唯有他冷眼端坐于其中,指甲斷裂,手中捻著一串染血佛珠。

  進(jìn)宮直入后宮,先得面見謝氏一品夫人,這是他們唯一的機(jī)會。

  謝氏夫人出生沒落的名門望族,本是宮中最好的廚子,也不知因?yàn)楹畏N原因,在十幾年前突然被褚啟破格升為一品夫人,她向來不管事,居住于憶雎宮,可在這宮里也只有她出面求一求褚啟,救得了皇后一命。

  褚啟殺人如麻,冷血無情,手段高明,可偏偏對于她的話還是能聽一聽的。

  所有人都不能理解謝氏夫人一介御廚有什么本事,更有人猜測是救過褚啟,坊間千奇百怪的傳聞異辭皆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他們不明白是為什么,可他卻明白褚啟是因?yàn)槭裁础?p>  是為了多年前在大漠里救過少年褚啟的神女,帝王心尖尖上的朱砂痣。

  謝氏夫人年輕時入宮,十八歲的年紀(jì),一手的好手藝,最會做糕點(diǎn)和佳肴。

  那個神女生性便不愛笑,據(jù)說唯獨(dú)喜歡她做的菜肴糕點(diǎn),因?yàn)閻畚菁盀?,褚啟思念她的緣故,才會視謝氏為親人般的存在。

  世人皆說帝王家涼薄無情,世間所有東西都能得到,卻不知,高高在上的南明九州帝王褚啟其實(shí)自年少時心底就藏著一位遙不可及的人,他們身份地位懸殊,即使近在咫尺,一生也不能再相見,正如鏡花水月,大夢初醒。

  謝氏雖然只是個婦道人家,吃齋念佛,可不算愚笨,很安分守己,識大體,一生從未求過褚啟什么,一個不受寵愛的皇后若是讓她求一求褚啟,有七成的把握可以保下徐皇后。

  一路狂奔,夜闖宮門,直沖到憶雎宮,馬蹄高揚(yáng),嘶鳴聲劃破了寂靜無聲的夜,而端坐煙霧繚繞中的白衣公子終是一掐佛珠,身后猶如暗夜中蟄伏著的猛獸,緩緩地抬起眼。

  門前侍衛(wèi)一挑長槍將他們攔下,大喝一聲:“來者何人!宮中不得私帶兵刃,速速退下。”

  宮中禁止私帶兵刃,竹俞烏一向知道這些規(guī)矩,冷著臉點(diǎn)頭,無人發(fā)覺之處將一柄匕首順手滑落,藏于靴褲,和幾個守宮的門前侍衛(wèi)交代了幾句,轉(zhuǎn)身敲了敲轎門,旋即掀開簾子,冷然道:“公子,已經(jīng)到了,可謝夫人……此時在殿中為她夫君誦經(jīng),我們進(jìn)不去。”

  宮中伺候謝夫人的宮人們素來知道她的脾氣,每月月初謝夫人便會替死去的丈夫和失散的愛子誦經(jīng)禮佛,已有二十年,無論風(fēng)吹雨淋,這個規(guī)矩從未破過,而今,他一進(jìn)宮,便被攔下,看這日頭不及月初,說是無意怕是傻子都不會信。

  轎子內(nèi)沉默了一瞬,沒有人回答,片刻后,眼前一亮,先是露出一角浮光月色,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指將簾子輕巧挑起,白衣玉面公子淡然一瞥,容貌清俊,漢白玉配珍珠扣順著棗紅穗子垂落在身前,仿若渾身散發(fā)著涼雪鐘山之清亮,耳畔刮起桃花,直晃得宮中夜明珠在那一瞬都暗淡了幾分。

  他鶴身玉立,背手站在清冷庭院,燈影稀疏,垂眸無言,孤白身影似乎蘊(yùn)藏著千萬年的寂寞,語調(diào)仿若邁過漫長歲月和滿城風(fēng)雨,抬起頭凝望著宮內(nèi)燈火闌珊處,帶著幾分飽含滄桑的感嘆,神情不似一個少年公子,竟然有種逼問似的意味深長。

  “謝夫人如今真的就成了佛,什么都不管了么?!?p>  他目光灼灼,抿了抿唇,唇線繃得很直,看向祠堂深處,幽幽在夜色中流轉(zhuǎn)搖曳的燭火,宛若浮萍清蓮。

  庭院燈幾許,沒有侍女在門前候著守夜,祠堂內(nèi)燈火通明的一盞燈一晃,像是有人奔了過去,意圖將燭光一下子給吹滅,卻在驚慌失措中失手打翻了燭臺,燭火將折,隔著長廊和窗紙,依稀可見投射在窗紙上的是一個輪廓線極為柔美的婦人,微微低著頭,保持著紋絲不動的動作,恍如是冷夜中的一座浮雕。

  竹令君稍微緩和聲線,站在原地,淡淡道:“謝夫人,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不肯見我也沒關(guān)系。如若不是因?yàn)橛幸o的事,我這輩子都不會來這個地方,你也不可能會見到我。長話短說,我來這兒是希望你能救一救皇后,徐皇后她是個好人,不該就這樣死了?!?p>  “更何況?!?p>  他突然放低了聲音,眼角帶著陰郁,鋒芒畢露,“徐皇后不僅僅治好了我的眼疾,似乎平日也未曾虧待過你,莫非你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徐皇后死在這個冷冰冰的宮里嗎?!?p>  里內(nèi)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如同陷入死寂,空無一人,謝夫人一身白衣,白發(fā)素簪,顫抖著唇,額前白發(fā)散落在側(cè),指尖捻著一串佛珠,整個身體都在止不住的發(fā)抖。

  竹令君垂眸,眼底暗淡一瞬,嘴唇動了動,臉上浮現(xiàn)出難得一見的憐憫和復(fù)雜,似乎在他那張少年的臉上閃現(xiàn)的是許多不同的東西,他還在斟酌著要不要開口,最終還是選擇說了下去:“……六皇子殿下在幾個時辰前死了?!?p>  頓了頓他又添了一句:“徐皇后還不知道這件事?!?p>  抬頭天將明,正所謂紙包不住火,徐皇后很快就會知道的,謝夫人素來不喜歡管那些明爭暗斗,可卻是個極為冰雪聰明的女人,生于沒落的名門望族,淪為五谷,盡管如此,必然知道他所說的該是什么。

  屋內(nèi)的影子晃了晃,傳來一陣打碎瓷器的聲音,這次,應(yīng)當(dāng)是失手,失手一刻乃是失心半寸。

  她慌了。

  他透過紙窗窺見謝夫人身體在發(fā)抖,隱入黑暗不復(fù)存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處,半老婦人一手撐著紅桌,佛珠一枚枚墜落在地,月珠滾翻,捂著嘴拼了命地壓住喉嚨里的哭腔,腔調(diào)在這寒夜凄涼如斯,如即將斷裂的琴弦,發(fā)出最后一聲高山流水。

  徐皇后和謝夫人的關(guān)系其實(shí)是不錯的,概因六皇子殿下小時候活潑可愛,經(jīng)常纏著謝夫人要糕點(diǎn)吃,謝夫人思念愛子,就拿他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寵著,只是后來被褚啟發(fā)現(xiàn),莫名下令不準(zhǔn)他們見面,六皇子才被宮人們強(qiáng)行帶走,兩個人也就沒有見過面。

  六皇子殿下那時喜歡爬上謝夫人的墻頭偷偷去瞧她,身后帶著個小太監(jiān),聽一些宮人們說,謝夫人是個溫良女子,總是起早做了好吃的桃酥,日夜候在那堵紅墻底下,又怕桃酥被風(fēng)吹涼,便揣在懷里溫著,然后再塞給六皇子。

  對于那個孩子,六皇子溫爾儒雅,隨和大方,人心畢竟是肉長的,謝夫人本來一直想著能做些拿手的糕點(diǎn)送給他吃,多少是有些感情的,亦有些惦記他,沒想到,突然就這樣……死了。

  他無錯亦無罪,只可惜生在無情帝王家,更可惜的是,他是帝王褚啟的兒子。

  這一點(diǎn)道理所有人面上都不說,可卻都心知肚明,同時也是真的為了那位儒雅隨和的殿下而感到可惜。

  竹俞烏皺了皺眉,頭疼的看著緊閉的紅漆銅門,一時無言,抿了抿唇,無奈道:“公子,謝夫人還是不肯見我們,我們該如何是好?”

  竹令君緊皺著眉頭,神色頗為失落的垂下眼簾,一言不發(fā),瞳孔微暗,深深地凝視著那盞燈火,夜風(fēng)凄涼,吹起姣白如涼月的衣角,翻飛如風(fēng),繼而他又轉(zhuǎn)身抬頭看向內(nèi)宮廷,眸色籠上一層風(fēng)雨,那里正被烏壓壓的陰云給壓著,星火似要墜落,灰暗,令人感到壓抑,瞧不見一絲光亮。

  一如這個死氣沉沉的皇城,生在這個地方的人們表面光鮮亮麗,堆砌著紙醉金迷,在那一望無際的紅墻深宮底下卻埋葬著無數(shù)個權(quán)位者或是卑微者,枯骨慘敗,瞧不見黎明前的曙光,永遠(yuǎn)都瞧不見。

  獨(dú)行的智者向來都是挑燈夜賞,兼濟(jì)天下,逆光而行,孤者都是視死如歸,鋌而走險(xiǎn),險(xiǎn)中求勝的。

  曾經(jīng)的他是被所有人遺忘的孤者,孤注一擲的現(xiàn)出真身,拼盡全力躍下天眼,背棄了自己奉為犧牲的、視以信仰的圣壇,為一人,求同生死,棄榮耀與天下,生生受了五萬年的苦楚。

  如今的他凡人之肉軀,又算得了什么呢。

  星星之火,不敢與明月爭輝,夜間寂滅之螢火,妄圖一夜隨風(fēng)披紅纓,覆滅燎原之火,天子腳下,天地偉業(yè),他不過是當(dāng)年那個盲眼的青衣少年郎,帝王褚啟親自廢棄皇姓的幼弟,南明九州長安城無權(quán)無勢的一介可憐人,失去庇護(hù),算得了什么呢。

  他一直在這樣反復(fù)問自己,算什么呢,他究竟算什么。

  他生來與這些人不一樣,便命中注定不能有感情,和這些人有什么牽連,亦永遠(yuǎn)無法融入其中,一個人孤獨(dú)的找,一個人孤獨(dú)的活,時間一長,他有時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什么才是對與錯,什么才是虛無與真實(shí)。

  也許,換個道理來說,對于他,人間山河與天下蒼生都是虛無縹緲的,可對于這個人間,對于這些人來說,他何嘗不是那個不速之客,突然有一天打破常規(guī)和秩序,闖入這個世界,掀起一番風(fēng)雨。

  在這個地方,他其實(shí)才是異類,虛無縹緲,并不存在的。

  那年,他身受重傷,降臨人間,告訴一位少年郎要獨(dú)善其身,空守長安,只做個一事無成的南王殿下,不在世人面前和褚啟出現(xiàn),便能守住兄弟情分和性命,可最后那位少年郎于花樹之下還是被帝王兄長一劍刺穿了心臟,血流如注。

  他活了千萬年,在這個偌大世間一個人獨(dú)撐一柄玉骨傘行走千萬年,擁有無數(shù)身份和無數(shù)人生,歷經(jīng)滄桑,少年之軀體擔(dān)當(dāng)老者責(zé)難,自以為早已看穿一切,可終究抵不過一句人心難測,世間皆是些魑魅魍魎。

  他什么都沒能看清,還固執(zhí)己見的害死了一位盲眼少年郎,最后為了少年生前最后一個愿望,頂替了他,坐上了這個位置。

  他曾經(jīng)一直以為在這世上最壞最毒的便是那些冷若冰霜,面無表情的神明。

  他們擁有毀天滅地的力量,卻是高高在上,站在云端俯瞰人間,最喜歡賞看那些為了命運(yùn)痛苦掙扎的人們,看他們那樣可憐又可笑,靈魂又那樣不屈,最后還是被命運(yùn)踩進(jìn)泥土里,爬都爬不起來的那種狼狽模樣。

  但其實(shí)這世上并沒有最惡毒,只有極惡,有活物的地方就有爭斗,就有一群魑魅魍魎站在鮮血與尸體上歡舞。

  媧皇起初創(chuàng)造出“人”,也創(chuàng)造出“神”,他們本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互不干擾,“神”擁有強(qiáng)大力量,“人”先一步生出七情六欲,卻是給自己生出枷鎖,三六九等,他們什么人都?xì)?,親生骨肉,年邁父母,人們視神為神,信奉神,卻不知,神也會殘殺同類。

  如果說,“人”活在“神”創(chuàng)造的枷鎖,那不如說,“人”活在“人”創(chuàng)造的枷鎖,枷鎖這個詞亦是“人”所創(chuàng)造出的,神,若失去“人”的信奉,便會失去力量,與凡人并無不同。

  這些年以來,他游走世間,其實(shí)什么都沒能學(xué)會,但什么也看透了,可人間是永遠(yuǎn)也看不完的。

  片刻后,在良久的沉默里,竹令君緩緩地閉眼,微微抬起頭,似是皺著眉,輪廓線繃得很直,唇線微抿,卻依舊格外清俊,他突然睜開眼,嘆了一口氣,深深地看向那扇緊閉的門,轉(zhuǎn)身只留下一個清瘦而倔強(qiáng)的背影,猶如清竹松間,搖曳其中。

  “看來是我太天真,是我找錯人了,俞烏,我們走吧,免得叨擾到謝夫人誦經(jīng)禮佛?!?p>  他將最后四個字咬得刻意又沉重,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說罷,竹令君轉(zhuǎn)身就走,甚至不再回頭,抬手掀開轎簾,重新閉目端坐于檀香,俞烏聞言頓了頓,點(diǎn)頭稱是,面色復(fù)雜,回頭抿唇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銅門,一躍而起,一把抓住韁繩,驅(qū)使駿馬調(diào)頭,奔馳向徐皇后的宮殿,馬車逐漸消失在濃郁夜色。

  就在他走后,那一瞬,那扇緊閉著的門終是開了,宮人驚詫,素衣花簪,白發(fā)凄楚,不問世事的婦人扶著門庭跌跌撞撞的向前追了幾步,復(fù)而猛地停住,美眸流轉(zhuǎn),深深地凝望著那已遠(yuǎn)去的馬車。

  窗前落了滿地月色如霜,一望無盡的燈火凋零。

  ——————

  辰時三刻,徐皇后噩夢纏身,從床榻上大汗淋漓的驚醒,急促地喘著氣,回首望去,清亮月光傾瀉而下,落了滿宮大理石皆是光華,窗戶不知何時被風(fēng)吹開,吹起霜白色的簾紗,竹編鑲溫玉的搖籃里微微在夜風(fēng)里晃蕩,宮女青碧已在側(cè)室安歇,幼女徐長恨睡得正香。

  一切如同往常,只是做了一個噩夢罷了,并無什么不同之處。

  可那夢境卻又是那么的真實(shí),她夢見她的兒子阿韶死了,滿地皆是血淋淋,滿宮都是大火,燒空了天地,橫梁房瓦,深宮疊墻,翻天覆地的倒了一大片,毒蛇般伸展著獠牙的火焰,近在咫尺,飛揚(yáng)著映紅了半面寂夜,即將觸碰到她的臉頰,仿若是發(fā)生在眼前的……

  她依舊覺得心有余悸,勉強(qiáng)平復(fù)下心情,起身掀開錦被,身著里衣赤足步行,伸手欲要關(guān)了鏤空月窗,突然余光瞥見一處宮殿半空似是染上一大團(tuán)陰郁的烏云,邊緣線泛起姜黃色的殘霞,庭院內(nèi)鋪滿皚皚白雪,不由一怔,心中起伏不定,莫名涌出不安。

  南明九州本無雪,被詩者譽(yù)為江南煙雨之舟。

  說來她十五歲那年跟著父親征戰(zhàn),倒還在北關(guān)見過一場大雪,那時父親剛打了場勝仗,她披著銀甲騎著心愛的棗紅小馬駒,那東西狀似飛絮,潔白如玉,很小的一片,落到手心里一眨眼便再也看不見,她才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書中所說的什么才叫作鵝毛大雪。

  沒想到在這個時候,南明九州長安城竟下起了一場大雪,跟當(dāng)年一樣,也是一場鵝毛大雪,只可惜物是人非,她不再是當(dāng)初意氣風(fēng)發(fā)騎著棗紅馬駒的徐如玉,紅墻綠瓦,鋪滿皚皚大雪,一望無盡,庭院前落滿梨花和清亮月光。

  如今的她,是這南明九州的徐皇后,只是一個無人問津的徐皇后,而她名義上的夫君,南明九州帝王褚啟,并不喜愛她。

  而她的父親已經(jīng)死去很多年了,年少的徐如玉亦是如此。

  伸手關(guān)了鏤空月窗,徐皇后失魂落魄的走到幼女搖籃旁側(cè),這才發(fā)現(xiàn)一向禮拜的玉菩薩不知怎的,被一處紅燭映照,輪廓線竟憑空染上鮮血似的大紅,慈眉善目的玉菩薩被浸染在殷紅,捧著玉凈瓶卻像是抓著一把劍,對著她在興師問罪,怒目圓睜,看起來倒有幾分要人命的可怖。

  她盡管端莊鎮(zhèn)定,可還是不免嚇了一跳,捂著胸口猛退了一步,后身撞到了幼女徐長恨的搖籃,向來聽話的幼女徐長恨突然放聲大哭,哭得那樣撕心裂肺,前所未有。

  徐皇后一時手足無措,就在這時,夜色深處被些許嘈雜的聲音給打破,忽遠(yuǎn)忽近,一大堆如幽靈般的燈火在庭院前晃蕩,緊接著依稀傳來侍衛(wèi)和太監(jiān)的厲聲怒喝聲,復(fù)而亦不知怎的,一群人突然沒了動靜,似乎是被人捂著嘴拖了下去,旋即便傳來不大不小的掌嘴聲。

  她心中感到莫名,目光一冷,渾身散發(fā)出皇后的氣勢,鳳梧宮素來喜靜,柳如嬌和另外幾位嬪妃雖然暗地里對她執(zhí)掌風(fēng)印不服,明爭暗斗,但還沒有到這種肆無忌憚的地步,而今辰時三刻,她實(shí)在想不出還有什么人會擅自闖入鳳梧宮。

  可除了她們,宮里也再無其他人會有這樣大的膽子。

  宮女青碧半老徐娘,也聽到外面嘈雜的動靜,立即裹了一件外衣,尚未梳妝打扮,只草草梳了個發(fā)髻,出了側(cè)室便見徐皇后皺著眉頭站在殿內(nèi),她忍不住勸說幾句,又見徐皇后顧忌不上幼女徐長恨,手忙腳亂的脫不開身,便替她抱起徐長恨哄著。

  公主徐長恨向來性情溫順,她這次難得怎么也哄不好,心中也覺得頗為驚疑,可又說不上來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對勁。

  徐皇后一身單薄素衣下似是赤足,青碧心頭一驚,恍若是心跳聲漏了一拍,抱著徐長恨不著痕跡的退了一步,縮著脖子站在一旁帶著試探性的道:“娘娘,你的頭可還疼?今夜還有沒有如往常一樣發(fā)作瘋……夢游的老毛病。”

  徐皇后聞言扶額皺了皺眉,舒心的笑了笑:“都是老毛病了,不礙事的,睡不著便睡不著吧,大不了以后我?guī)业拈L恨去外頭看看殿外的花?!?p>  如今南明九州夜色凄寒,若是抱著滿月的公主去外頭吹著冷風(fēng)賞花,定然會使公主受寒,這樣的想法確實(shí)不是尋常人等能想出來的。

  徐長恨在襁褓里不停啼哭,幾乎哭斷了氣,紅鼻子脖子粗,張著兩只小手在半空亂劃,借著稀疏月光,徐皇后跟著哄,眼角余光恰好注意到孩子的手臂內(nèi)側(cè)有一塊不太明顯的青紫色淤青,倒像是被什么硬物給磕碰的。

  “長恨這是怎么了?”她心下一驚,不等青碧反應(yīng)過來,便伸出手撥開襁褓,果然如她所料,真的是一塊尚未痊愈的淤青。

  “怎么會弄成這樣?!毙旎屎笠粫r頗為生氣,越發(fā)心疼幼女長恨,“莫不是那些婆子們粗手粗腳的弄傷了公主,怕我罰她們銀錢便瞞著不說?!?p>  青碧頓了頓,下意識想要說些什么,神色欲言又止,但最終她還是抱著襁褓里的徐長恨,站在旁側(cè),低頭一言不發(fā)。

  門外的動靜越發(fā)吵鬧,升起一盞又一盞的紙皮燈籠。

  徐皇后無法,眼見外面燈火大亮,情況一發(fā)不可收拾,穿上珍珠繡頭鞋,隨手從山水屏風(fēng)上取下一件素白繡著銀白梨花的披風(fēng),往身上一披,再是一系,面色不忍的哄了幾句幼女,匆匆忙忙對這個跟了自己十幾年的宮女叮囑道:“青碧,你看好公主,我出門瞧瞧?!?p>  青碧一聽,頓時急了,也顧不上宮規(guī),抱著徐長恨攔在徐皇后面前執(zhí)意不肯:“皇后,外面太冷了,你身子弱,又剛誕下小公主殿下,金枝玉葉之軀,若是染上風(fēng)寒該如何是好?請賜婢子死罪?!?p>  徐皇后卻是怔了怔,突然回過頭來,半張容顏印上清冷月光,竟生出一種莫名的哀傷和凄涼:“這偌大宮中,又有幾人真心喚我一句皇后,這幅殘軀又如何稱得上是金枝玉葉?我本就是武將之后,哪怕當(dāng)了皇后也是武將之后,也沒有那樣?jì)蓺??!?p>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復(fù)而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難得的笑意:“要是讓我爹和兄長知道了,定要罰我在庭院前扎馬步了,他們的性子是極像的,一樣的執(zhí)拗,不肯低頭,打小就拿我當(dāng)男子養(yǎng)著——”

  故人已逝,言盡于此,她的眼神略微黯淡,垂下眼簾,笑意凝固在嘴角,突然也就不肯再說下去。

  望著眼前這個跟了她很多年的宮女,徐皇后一身梨花芬芳馥郁,突然在半空中緩緩地伸出一只手,目光柔和而透亮,替青碧捋了捋耳畔微亂的青絲,右手順勢安撫般拍了拍她的手背,回首一笑,神色竟憑空生出一種釋然般的塵埃落定。

  她笑著說:“青碧,替我照顧好長恨?!?p>  青碧怔了怔,一時始料未及,下意識的抱緊了懷里的公主,大約愣了片刻,才脫口而出一個字:“……好?!?p>  可眼前那位芳華絕代,又如寂月般皓空長明的女子已轉(zhuǎn)身離去,她用一雙素手堅(jiān)決地推開厚重的大門,光暈浮動,背影像是凝固了深宮遺夢的孤寂與美麗,就這樣,披著滿身的清亮月光和一世風(fēng)華,踏向黎明,繡滿梨花的裙裾在身下?lián)u曳,仿若在那一瞬間,六宮粉黛無顏色,一切榮辱驚華只化作她裙下的塵埃未定。

  陪了她半世的宮女第一次覺得皇后是那樣的遙遠(yuǎn),而這樣的遙遠(yuǎn)是不曾有過的。

  她一個人抱著哭個不停的公主站在原地,細(xì)細(xì)回想起來,這種遙遠(yuǎn)似乎還是她第一次見到徐皇后所見到的,那時的徐皇后還不是皇后,只是徐如玉,是長安城里每一個貴女都羨慕且欽佩的徐如玉,那年的她,一身紅裝,擅騎烈馬,不守規(guī)矩,是九州長安最耀眼的太陽。

  她那時身邊……似乎總是會有一個唇紅齒白的青衣少年郎陪著,記不得面容和名字,只記得少年郎很喜歡笑,時常在梨花樹下為她吹一曲《長別歌》,紅衣如烈火,青衣如雅竹,世間所有般配的詞用在他們的身上都不為過。

  所有人設(shè)想過千萬個結(jié)局,更有一些大膽的貴女私底下調(diào)笑徐如玉會成了個俠盜,可卻沒有想到過騎烈馬的紅裝女子最終會選擇入宮,成為現(xiàn)在沉默寡言的徐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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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帝妃本名柳如嬌,年少時其美貌在長安城享有盛名,花信之年風(fēng)韻更甚,丹鳳眼,眉如翠羽,肌似羊脂,秋水凝眸,鼻膩鵝脂,柳葉眉,冰肌玉骨,唇不點(diǎn)而紅,眉不畫而翠,湘妃色披帛,內(nèi)穿海棠紅齊胸短襦下裳宮裙,潔白如藕的手腕套著三枚翡翠鑲金鐲,頭戴瑪瑙紅石榴雙釵。

  年紀(jì)不大,可惜囂張跋扈,苛待宮人,因受其寵愛,凡是她府中皆在外狗仗人勢,言行舉止刁鉆刻薄,又生得過于美得張揚(yáng),使人第一眼便難免失了幾分親近之意。

  宮里的人都知道她最討厭的就是那個極少管事的徐皇后,在柳如嬌的眼里,旁人對她愛搭不理皆是故作清高,而她最瞧不上的便是故作清高的人,徐皇后不愛說話,卻能久居高位,便一直都被她視作肉中刺。

  徐皇后尚未走到庭院外,便已有所預(yù)料的聽到柳如嬌帶著她那一丘之貉的嬪妃們厲聲叫囂著,嬌笑討論藥先砍了哪個侍衛(wèi)的手,挖了哪個宮女的眼,宮人們哭著求饒,一大股混雜著各種花香的氣味順風(fēng)直竄入她的鼻腔里。

  她下意識皺了皺眉,拂袖行至青石臺階前,隔著好幾段長廊便已壓低了聲線,威聲呵斥:“柳帝妃,不知你帶著她們在我這兒鬧夠了沒有,你們這樣像什么話?!?p>  眾人頓時鴉雀無聲,柳如嬌亦渾身一震,背對著她似是頓了頓,突然在死寂里無聲地從鼻息里發(fā)出一聲嗤笑,旋即慢悠悠的轉(zhuǎn)身,精致而華美的短襦下裳海棠紅宮裙在身下如花綻放,她深深凝視著徐皇后那張冷若冰霜的容顏,一如既往的挑起眉頭,眼尾暈染著緋紅,揚(yáng)起明艷小臉挑釁一笑,眸底卻毫無溫度。

  她隨手丟掉手上的短匕首,生了一張美人面,心卻比蛇蝎還要毒辣,單手拎著華美繁重的衣擺,笑盈盈問:“世人皆說,皇后娘娘性子一向溫厚,我柳如嬌雖然貌美,可卻不如你這個皇后大氣,那么你現(xiàn)在算是生氣了么?”

  徐皇后抿了抿唇,不予回答,借著月色一直走到長廊時,光影斑駁落到滿肩梨花素白,站在雪地紅墻處,面容柔和,比起柳如嬌的嬌媚如妖,此刻的她背手而立,慈悲且沉靜得近乎像是玉面菩薩,面無表情卻不容置疑的撂下一句話。

  “你是妃,為卑,我是后,為尊?!?p>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想,柳帝妃你應(yīng)該向我下跪行禮。”

  柳如嬌明艷動人的那張小臉猛然間僵住,恰到好處的笑意瞬間便凝固在嘴角,隨著時間越發(fā)氣氛不對,一向與她狼狽為奸的諸位妃嬪聞言臉色頓變,紛紛立于旁側(cè)裝作旁觀者,無聲的瞥了一眼柳如嬌,面面相窺,并不言語。

  “皇后娘娘……”

  旁側(cè)的沉貴嬪未入宮前素來和柳如嬌交好,在原地靜想片刻,眼神微轉(zhuǎn),插入話題,試圖幫助柳帝妃蒙混過關(guān)。

  “皇后娘娘,柳帝妃只是一時沖動,你貴為六宮之主,何苦跟個孩子一般見識呢?再說,你我都是陛下的妃嬪,那便都是親姊妹?!?p>  她一襲散花鑲金線里衫外穿緋紅披帛,滿臉皆是巧笑嫣然,閨名沉苕,乃是滄州商賈大戶,兄長是新科狀元,家財(cái)萬貫,故而生得大氣精明,面若銀盆,眉細(xì)若柳,曲線飽滿,待到將折處呼之欲出般,一扶云鬢青發(fā)間別著的一枚金玉瓷骨花十三釵,婀娜多姿的一扭腰,用錦絲手帕捂唇,抬眼泛起瀲滟桃花。

  沉貴嬪雖然是商賈之女,不比其他嬪妃身份和家世尊貴,卻亦是個知書達(dá)理,極為清高的人物。柳如嬌打小就與她相識,兩人在宮中形同姐妹,自然知道她的脾性,見她為自己開脫,臉色實(shí)在難看,卻也知道在宮中以上犯下該是何種下場,也就憋著一口氣裝作啞巴。

  徐皇后這一次卻執(zhí)意不肯像曾經(jīng)那樣輕易放過她們,也該挫挫她們的銳氣。

  她面無表情,目無一切,甚至根本不去看眼前這些女人,身姿卓越,立于原地,朗聲道:“我貴為九州皇后,如果沒記錯的話,未成為陛下的妻子前,家中只有一個兄長,姓徐,世代皆是九州大將,戰(zhàn)場殺敵,不曾有過什么姓沉姓柳的親姊妹?!?p>  “我承徐姓,九州戰(zhàn)姓,父母皆為九州戰(zhàn)死,你這一句親姊妹?!?p>  徐皇后緩緩轉(zhuǎn)身,低頭看向沉貴嬪,她曾和父兄上過戰(zhàn)場并非一般尋常女兒家,不笑時本就帶著一股威嚴(yán),若是刻意威壓,渾身便如同是利劍匕首,鋒芒畢露:“我覺得,以你們的家世是配不上的,也擔(dān)不起?!?p>  此話一出,軟硬不吃。

  不僅是柳如嬌臉色大變,在場的嬪妃們亦露出幾分膽怯,還有的面露慚愧,退了好幾步,就連一向被稱作“笑面狐”的沉貴嬪亦有些沉不住氣,大紅蔻丹折斷在衣襟,鮮血淋漓,連帶著那掛在臉上疏離又溫和的笑意也僵硬了不少。

  她抿了抿唇,似是想到了什么,渾身一震,清亮的目光頓在徐皇后那張臉上,眉目舒展復(fù)而緊鎖,唇線抿得像是一條直線,第一次褪去渾身的鋒芒逼人,語氣亦變得怪異且不再咄咄逼人,甚至是神情帶著幾分后悔。

  片刻后,她深呼吸了一口氣,臉上重新擠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拉著柳如嬌低頭行禮,一派低眉順眼,并無任何不服:“皇后娘娘說得有理,是我說錯話了,還望娘娘莫要介懷?!?p>  見她行禮,徐皇后并非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便不再為難,順勢給了她們一個臺階:“若不是你們越發(fā)放肆,我也不會對你們?nèi)绱恕N疫@個人喜靜,不喜歡爭來斗去,可你們一點(diǎn)規(guī)矩也沒有,如今倒是帶人擅自闖入我的宮里。你們應(yīng)該感到慶幸,慶幸我是徐皇后,而不是徐如玉。否則,現(xiàn)在的你們怕只是一具尸體,我必叫你們橫血當(dāng)堂?!?p>  她們都沒有相信這句話,都在捂唇暗笑,可沉貴嬪聞言卻變了臉色,心中捏了一把汗。

  那些嬌養(yǎng)在深閨宅院里的貴女如何見過徐皇后年少時殺伐決斷的風(fēng)姿,她們都是愚不可及的婦人,誤以為一向平靜無波的徐皇后是絕不可能殺人的,可若是換作當(dāng)年那個徐如玉,倒的確像極了是她能做出來的事。

  只是,現(xiàn)在的她,早已不再是徐如玉,而是九州的徐皇后,她的命,她的一切都是屬于南明九州,屬于帝王褚啟,唯獨(dú)不屬于自己的。

  徐皇后執(zhí)燈立于庭院,眉目冷清,光影斑駁陸離,她恍若是一副紅墻宮院里的畫中仙,山水舒展,平布琉璃,穿著素白繡著梨花的披風(fēng)似乎便與周遭的雪夜紅墻融為一體,說出來的話亦夾雜著冷風(fēng)譏誚般的森冷。

  “這一次是最后一次你們以下犯上,如若還有下一次,我就親手殺了你們?!?p>  說罷,她提著那盞紙皮燈籠轉(zhuǎn)身就走,燭光碰撞搖曳,昏黃燈影側(cè)印著紅墻上的梨花,鬼魅浮生若夢,青絲散亂,一縷又一縷的貼在耳畔,繡著梨花的披風(fēng)被風(fēng)雪卷起在身后亂舞。

  就在這時,氣得渾身發(fā)抖、面色充血的柳帝妃突然在她身后發(fā)出厲鬼般尖利的大叫:“徐如玉,你以為!你以為你還能清高到什么時候!你貴為皇后又如何?還不是四五年都見不到陛下!你的女兒嫁往敵國,如今你唯一一個兒子也死了!我看你就是遭報(bào)應(yīng),你還拿什么跟我裝!”

  徐皇后不緊不慢的步伐猛然間僵死在原地,整個人如同一座冰雕,如遭雷劈般立在原地,不動了。

  “阿嬌!你瘋了!”

  沉貴嬪瞳孔微縮,突然一把攥緊柳帝妃的手,極其用力的一抓,情急之下喚出柳帝妃的閨名,神色充滿難以置信和震驚,隨后便是惶恐和慌張。

  她眼神亂瞟,數(shù)位嬪妃神色淡然,顯然早已知曉柳如嬌此次前來所為何事,她一時心中發(fā)涼,厲聲呵斥道:“你這是在說什么胡話!你明明說過……”

  明明答應(yīng)過她,答應(yīng)過她不與徐皇后說起這件事。

  柳帝妃卻一把掙脫開她的手,嬌媚的容顏布滿陰暗,扭了扭被抓疼的手腕處,狠毒的看了她一眼,湊到沉貴嬪面前,面目猙獰的擠出一抹可怖的笑容,語氣極盡癲狂:“沉姐姐,我說過,我一定會讓你當(dāng)上你夢寐以求的皇后,現(xiàn)在這個機(jī)會,我們不抓住,還要等多少年?!”

  沉貴嬪一時語塞,當(dāng)即愣在原地。

  她還想說南明九州是徐皇后的父輩用生命保護(hù)下來的,太平盛世如若沒有徐氏家族,絕不會有如今的九州長安城,徐氏家族曾經(jīng)本可以留守空城,選擇旁觀局,卻為了長安百姓無論男女皆征戰(zhàn)沙場,以鮮血奉為犧牲,以人頭搭起盛世……

  與其說那是一段佳話,不如是一段傳奇,至今都在長安城被廣為流傳。

  她雖然是商賈之女,卻也深知國難情深,年少時跟隨父親游走黑白,親眼見過戰(zhàn)亂困苦所帶來的家破人亡和流離失所,正因?yàn)槿绱瞬胖獣蕴绞⑹赖膩碇灰?,對于徐氏家族,對于徐皇后,她多少心中仍留幾分敬佩?p>  她因?yàn)樯藤Z之女的身份受到長安城貴女們排擠,不知何時起,便一直渴求能成為皇帝的嬪妃,可真當(dāng)她淪為妃位,她便又開始不滿足了,她追求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權(quán)力,那是她一直夢寐以求的東西,她想要站在山頂仰望所有人。

  她發(fā)誓一輩子不要當(dāng)妾,哪怕是九州皇帝,也不行。

  一個徐皇后而已,一個徐氏而已,一個皇后之位而已,一條人命而已,比起她的宏圖霸業(yè),比起她未完的家族榮耀,又能算得了什么。

  漸漸的,想到這里,沉貴嬪放下心中最后一分國難情懷,緩緩轉(zhuǎn)過頭,抬起灰暗不明的那張臉,對上徐皇后的背影,容顏猙獰而可怖,眸子里似乎是在瘋狂燃燒著什么東西,突然無聲又詭異的咧開嘴笑了一下。

  無人聲中起,她只覺得心跳如鼓,暗自攥緊大汗淋漓的手心,垂眸,默默地退了一步隱沒于諸位嬪妃當(dāng)中,一如既往的選擇旁觀,冷眼靜看這場鬧劇該以什么樣的結(jié)局收場,徐皇后最后又會以怎樣的凄慘收局。

  除了徐皇后一人還被蒙在鼓里,像個一無所知的傻子以外,所有人都在落井下石,幸災(zāi)樂禍的等著看她的好戲。

  而就在此時,徐皇后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似的緩緩轉(zhuǎn)過身,青絲散落開來,新月殘雪滿地枯梨,印得滿宮皆是刺目素白,晃得人實(shí)在眼睛疼,也不知怎的,那挑燈回看,溫和而又不失驕傲的皇后竟不知是不是錯覺,在寒風(fēng)冷宮中顫抖著身子,上下牙齒不停打戰(zhàn),用著極其艱難的語氣,問:“你……剛剛說什么……”

  她渾身發(fā)涼,與先前判若兩人,神色癲狂,食指在燈籠柄上捏得發(fā)青,面帶驚愕,喉嚨里,唇齒間,那些未說完的凄楚盡數(shù)淹死在一位母親的心如死灰,“什么叫作我唯一的兒子……”

  最后兩個字,身為一位母親,實(shí)在沒有勇氣說下去,她發(fā)出一聲急促的氣息,連連倒退了好幾步,后背撞到堅(jiān)硬又冰冷的石壁,才堪堪穩(wěn)住身形,神情卻已恍惚。

  復(fù)而她強(qiáng)撐姿態(tài),抬起頭來,拼了命地?fù)u了搖頭,堅(jiān)定道:“不可能,不可能……我不信!你們平日里恃寵而驕也便罷,怎能開出這種玩笑話來?!?p>  如今的徐皇后,除了一身即將枯死的氣勢,一瞬間竟是老上了十幾歲。

  明艷動人的柳如嬌嫣然一笑,滿宮艷色為之傾倒,蓮步輕移,緩緩走到她面前,伸出一只涂著鮮紅蔻丹的纖纖玉手,假意攙扶起徐皇后,卻是湊到她耳畔,滿臉無辜和悲痛欲絕般的表情:“娘娘你還不知道嗎?六殿下他……他不小心誤闖追星樓被陛下給砍殺了?!?p>  帶著強(qiáng)烈的報(bào)復(fù)心,她陰測測的伏在徐皇后肩頭冷笑,既暢快又淋漓盡致,一字一句的重復(fù):“徐如玉,你兒子他死了,我看你還拿什么跟我爭拿什么跟我斗?!?p>  徐皇后突然赤紅著眼,偏過頭定定的看著她許久,倒像是一時認(rèn)不出,瘋了魔般一把抓住柳如嬌的手腕,她的聲音猶如破敗的風(fēng)箱里傳出來的,一聲接一聲,粗糲而嘶啞。

  “你撒謊!你胡說!”

  她深深的倒吸了好幾口氣,方平復(fù)住即將噴涌而出的情緒,接著說了下去:“我兒性情溫和儒雅,與人為善,最是善良,也從不多管閑事,怎么會闖入追星樓?陛下又怎么可能會親手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柳如嬌,你一定是在胡說八道,我一個字也不會信的?!?p>  柳如嬌淡笑而不語,囂張跋扈的勁兒此刻卻是化作一言不發(fā),亦沒有掙脫開徐皇后緊抓著她不放的手,只是挑眉看著她,視線一直落到她身后的不遠(yuǎn)處。

  徐皇后順著她詭異的眼神似是意識到什么,猛然間一個回頭,當(dāng)即如遭雷劈般愣在原地——追星樓的方向已燃起一片滔天大火,那火光沖天,詭譎火舌肆意蔓延成災(zāi),所有人似是深陷火團(tuán),幾乎染紅了皇城的天色。

  南明九州皆知,追星樓是褚啟的禁地,任何人不得踏足半步,絕不會有人膽敢在天子底下挑釁,肆無忌憚在追星樓放火,如若不是旁人,便只有一個可能——褚啟親手所放的火。

  他雖然瘋,可從不會在追星樓做這種事情,那么,莫非真的……

  柳如嬌趁機(jī)奮力掙脫開徐皇后的束縛,抬頭看向那片被大火染紅的天空,羅裙綻開如花,端著一副高傲姿態(tài),拍手就笑:“皇后,這下你總算是信了吧,如若你現(xiàn)在趕過去,說不定還能見到你那寶貝兒子的骨灰呢,去晚了,可就什么都不剩了。”

  徐皇后原本一時像是失了心智,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一言不發(fā),聞言像是徹底地反應(yīng)過來,瞪大雙眼,厲鬼般瞪了這些人半晌,然后顫抖著全身,顫顫巍巍的跌倒又爬起來,不顧皇后儀態(tài)的朝著追星樓的方向奔了過去。

  她披頭散發(fā),姿態(tài)全無的奔跑在宮中行道,半路又極為狼狽不堪的跌了一腳,一頭扎在地上,灰頭土臉,雪白披風(fēng)在灰塵中滾作一團(tuán),沾滿污垢,無意間甩掉了一只珍珠繡鞋,卻什么也顧不得,爬起來又拎著衣擺往前跑。

  一路空無一人,沒有點(diǎn)燈,亦沒有一個宮人,她摸著黑順著風(fēng)聲,順著平滑的宮墻往追星樓的方向趕,只覺得心中一陣莫大悲哀,這前路漫漫長夜難明,一望無盡的黑暗籠罩在整個世界,靜悄悄的,她什么也聽不見,一顆心直墜入了塵埃和刀尖里,卑微到骨子里,又疼得厲害。

  還有什么能比這種事情更令一位母親絕望到這種地步。

  她先后生下四個孩子,長女被人算計(jì),不足十五歲便被敵國太子給看上,強(qiáng)行嫁往敵國和親,自此母女分離,杳無音訊,二女兒自小便認(rèn)賊做母,受到挑撥,與她關(guān)系不合,唯一一個兒子不問世事,卻還是夭折于半路,最可笑的是,死在親生父親的手里。

  她是南明九州的皇后,但同時沒有人記得,她也是一位母親。

  孩子是她身為一位母親最后的念想,卻沒想到壓垮了她最后的理智,長女十五遠(yuǎn)嫁敵國,含淚揮刀自刎,死在三軍大戰(zhàn)之間,她得知飛鴿傳書已是十天之后,大病不起,近乎九死一生,而今兒子的死亦是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這還讓她怎么活?

  這還讓她怎么活?

  無異于要了她的命。

  ……

  一輛馬車順著夜色如水橫跨行道,車前珠簾激烈碰撞,竹俞烏拼盡全力的甩著長鞭,策馬奔騰,烏發(fā)在風(fēng)中凌亂飛舞,猶如潑墨般四散開來,突然不經(jīng)意間余光一瞥,目光一凝,一扯韁繩,任憑駿馬長聲嘶鳴,馬蹄在半空中揚(yáng)起,飛起厚重的灰塵。

  “公子!”

  竹俞烏顧不得禮節(jié),神情焦急的一掀簾子,第一時間想要說些什么,卻是突然環(huán)顧四周,壓低了聲音,可緊摳在轎前的五指,緊繃的下顎線,依舊出賣了此刻他心情的復(fù)雜,“公子,前面那人似是……徐皇后。”

  說來他也覺得頗為膽戰(zhàn)心驚,曾在高堂之上有幸窺見徐皇后的風(fēng)姿,南明九州最年輕的皇后,十九歲時一襲鳳袍,那叫一個英姿颯爽不失慈眉善目,精通兵術(shù)且唇戰(zhàn)群儒,一番唇槍舌戰(zhàn)下來,那些素日里魚肉百姓,只知貪圖富貴,不問民生的老腐朽們氣得當(dāng)場吐血三尺,無奈指天怒罵。

  她卻在人前拂袖,舉劍直欲一劍挑破這萬丈蒼穹,大笑不止,說不盡道不明的武將世家的風(fēng)范,仰天長嘆,直言道:先是武將之后,后是九州皇后,此生定要?dú)⒈M天下奸臣,屠盡世間亂賊,不死,便不休。

  然后便真的奔于其中一個有名的奸臣跟前,殺了個措手不及,一劍刺穿了那人的喉嚨,劍法極精妙且極好,劍入三寸皮肉,氣色如長虹,恰好一劍封喉,高堂之上半分鮮血未沾,衣角皎潔如勝長階落雪。

  那亦是徐皇后成名之日,天下詩者皆懷以敬佩,自那次以后,各國使臣進(jìn)貢時都會發(fā)自內(nèi)心的求見徐皇后。

  總之,徐皇后是一個極為傳奇的人物。

  直至長女徐長安被迫和親敵國太子,死于戰(zhàn)亂,連尸首都沒能帶回來,徐皇后曾經(jīng)的名聲和動作就越發(fā)消失不見,時常大病一場,到了最后,就連一些貴女都敢欺負(fù)到她頭上,她也失了以前那種氣焰,完全不理不睬……

  就好像隨著長女徐長安的死,連帶著死掉的,還有徐皇后的那顆如火焰般熾熱的心。

  說來也是,她的一生本就榮耀卻又大悲,整個氏族,包括她自己都拼盡全力護(hù)了九州一輩子,落到最后,整個氏族便只剩下了自己,而自己的女兒,九州卻沒能替她保住她,反而將她推出去和親,做了戰(zhàn)爭的犧牲品。

  一捧被水澆滅的火焰,實(shí)在是難以重新升起火苗。

  徐皇后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不問世事,深囚冷宮。

  竹令君原本端正坐于轎內(nèi),面無表情,心急如焚,聞言,手中捻著的佛珠一頓,卡死在修長五指間,復(fù)而抬起眼來,垂眸低低,如墜星枝搖曳,他長久的沒有說話,保持著壓抑般的沉默,最后方頗為嘶啞著聲線長嘆道:“終究還是我來遲了一步?!?p>  是的,確實(shí)是他來遲了一步。

  徐皇后如此狼狽模樣,定然是已經(jīng)知曉了六皇子在追星樓被殺的事情,否則,身為武將之后的她不會這樣不顧儀態(tài)。

  “如若不出我所料,徐皇后應(yīng)該是在趕往追星樓,照這個速度她怕是趕不上的?!逼毯螅蝗灰话严崎_簾子,滿臉陰沉,聲音里充滿暴風(fēng)雨來的平靜和壓抑:“請娘娘上來,我們現(xiàn)在便趕往追星樓,無論如何也要讓她見到六皇子最后一面?!?p>  竹俞烏下意識遲疑了一瞬:“可……陛下若是知道……”

  多年前長安城便突然流出一些謠言,指責(zé)徐皇后和南王殿下之間糾纏不清,又說陛下身為長兄,橫刀奪愛,并非是君子所為,若是讓陛下知道公子為徐皇后親自出山,甚至是夜闖宮門,總歸到頭來是不好交代的,弄不好又會重蹈覆轍……當(dāng)年的事。

  竹令君自然比誰都清楚這些顧慮,但事到如今已顧不上這些,徐皇后這個人,無論如何他也得救,只為那臨死之前苦苦哀求的青衣少年郎……

  那是他臨死之前唯一的苦求,他那人清雅如竹,骨子里最是倔強(qiáng),從不肯跪求旁人,為了那身著紅衣,意氣風(fēng)發(fā)的女子,年少時就喜歡的姑娘,臨死之前用心頭血為媒,喚出了他,跪地苦求他,保住徐如玉的性命,護(hù)她周全。

  他答應(yīng)了。

  而神,從不食言。

  暗自攥住轎子門檻,修長白皙的五指死死地扣住,竹令君抬手撥開簾子,于夜色灰暗中神情堅(jiān)韌,深深地凝視著那抹在深宮里跌跌撞撞,近乎瘋癲的身影,咬碎一口銀牙,最終吐字清晰道:“有一位故人對我有恩,徐皇后無論如何也要保住。”

  “竹俞烏。”他難得喚出整個姓名,強(qiáng)調(diào)認(rèn)真且深沉,片刻后,微微抬起頭,不知是在看什么,“故人在看,我又如何能叫他失望?!?p>  “欠那人一條命,如今是時候該還了。”

  竹俞烏不懂他說的究竟是何種意思,只順著他的視線同樣抬頭看天,然而這皇城之下,密云不雨也颼颼,烏云壓頂,猶如滔滔江水全部在此刻堆積在皇城頭頂,紅墻綠瓦只剩下無盡寂寞與爭斗,除了未冷卻的尸骨什么也看不見,難以窺破一絲光亮。

  長安城從來就不只有眼前繁華,皇城更有無盡對權(quán)利的爭斗,遑論是一處極樂之地?

  竹俞烏終于緩緩低頭,行了一個端正的禮,身影在濃郁夜色中似是一把蓄勢待發(fā)的弓箭,體形流暢如線,披風(fēng)戴雨:“是,公子?!?p>  徐皇后已不停歇的步行了幾條宮道,一路鋪滿了尖銳無比的鵝卵石,她丟了一只珍珠繡鞋,赤著足踩著鵝卵石,步伐漸漸變慢,扶著一望無盡的宮墻走得吃力,雙腳被鵝卵石劃得傷痕累累,鮮血淋漓,一路流了一大灘鮮血,入眼皆是觸目驚心般的大紅,染紅了繡著梨花的披風(fēng)衣尾。

  但她還不能停,停了步,大概此生便再也不能見到韶兒最后一面。

  她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孩子,絕不能再失去一個。

  走到一處拐角,徐皇后突然吃痛地驚呼一聲,踩到一塊凹凸不平的石塊,順勢身形一歪,腳底被磨得皮開肉綻,頓時一把撲倒在地,吃了一鼻子灰,發(fā)髻散亂,分外狼狽不堪。

  她卻扶著宮墻,沒有停留在原地,目光堅(jiān)定,咬牙吃力的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的向前跌了幾步,復(fù)而穩(wěn)住身形,忍痛向前走了好幾步。

  然而,沒走幾步她還是徹底跌跌撞撞的撲倒在地,似乎再也無力爬起來。

  年過三十的徐皇后終是在此刻忍不住在灰塵里、在這片一望無盡的宮墻里,痛哭出了聲,很大顆的眼淚,無聲地涌出來,順著她的臉頰滾落在灰暗的…塵埃里和冰冷的雪地,明亮的淚珠墜在她的下巴頦,似墜非墜,像是痛苦,像是無奈,像是絕望,而她倒在這片絕望的深淵里,終是放聲大哭。

  她還能做什么。

  她什么都做不了。

  一如多年以前,長女徐長安被強(qiáng)行披上鳳冠霞帔,不及十五便被諸位大臣強(qiáng)行從她身邊奪離,強(qiáng)行為貪生怕死的人們付出一切,包括性命,她身為母親,卻像個懦夫一樣,除了妥協(xié)和無奈,還有痛苦,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她給第一個孩子取名為長安,所有人都夸她是心寄長安,但其實(shí)不是的,她也有自己的一己之私,她取名長安,只是單純希望這個孩子一輩子能長長久久的平安,故而:徐長安。

  徐長安,徐長安,八百里奔塞外孤煙,長安何時歸故里?窺破三千玉門關(guān),身葬黃沙無處尋,血染殘破幡旗,魂斷異鄉(xiāng)為異客,徐后滿頭白發(fā)頂珠翠,悲目城墻盼郎歸。

  她的長安夭折了,她也就死了。

  她幫了長安城一輩子,幫了南明九州一輩子,然而她的一輩子,卻沒有能幫她,沒有人會出現(xiàn)在她危難時刻。

  什么人都沒有。

  徐皇后第一次覺得是那樣的不值得,無論是為了自己,為了氏族成千上萬將士的性命,還是整個長安城,都太不值得了。

  就在此時,忽聞眼前一陣響徹云霄般的嘶鳴,傳來嘈嘈切切的馬蹄踏踏,甩動馬鞭的聲音,一輛馬車橫跨在她眼前,滑過半道之長遠(yuǎn),勒馬停下,揚(yáng)起厚重的灰塵。

  徐皇后哭腔戛然而止,怔了怔,青絲散落開來,下意識抬起頭,便見眼前的轎簾里緩緩地伸出一只修長而干凈的手,再往上,是一張陌生而熟悉的少年郎容顏,眉目如畫,唇線微抿,帶著圣人似的幾分憐憫,眸底清明,生得極為好看。

  這張臉是她年少時見的最多的,亦是最好看的,她那時第一眼見到便被驚艷,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以致于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半分不差。

  曾被文客詩者們譽(yù)為南明九州的小鳳皇,她年少的喜歡,八歲便能舌戰(zhàn)群儒,百家講壇,吟詩作賦,十四歲時獨(dú)創(chuàng)一首驚艷絕倫,天下無雙的絕篇《長別歌》,一身傲骨無雙的青衣少年皇子,傾盡三國諸侯之朱顏——褚清。

  他本不該來的,最起碼,來的人不該會是他。

  可他,還是來了。

  一如當(dāng)年以前那個諾言,她只要一回頭,他就在身后,從未變過。

  她的瞳孔里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渙散,神色迷茫,深深地凝視著眼前的白衣少年郎,像是見到了一位遙不可及的故人,嘴唇幾不可聞的顫抖了一下,旋即聲音沙啞的吐出了兩個字,這個名字吐出分外艱難,她這才大夢初醒般一顫,驚覺他們已有多年未見,物是人非:“阿稚?!?p>  她頓了頓,顯然有些不敢置信他會突然如救世主般出現(xiàn)在這個時刻,朝眼前人伸出一只手復(fù)而又怯懦的垂下,再不復(fù)年少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真的……是你嗎?”

  “是我,亦不是我?!?p>  竹令君用半個玉白袖袍裹住手掌,伸出手一把抓住半空中徐皇后的手腕,兩者肌膚隔著光滑的布料,根本觸不到彼此的溫度,他垂下眼簾,看著眼前這位被蹉跎了歲月的女人,隱沒住復(fù)雜的表情,低低回答,言簡意賅。

  “皇后,我是來帶你見六皇子的?!?p>  “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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