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撿起證明拍拍上面的塵土還給小歡說:“賢弟,你在蘭陵城做的大案,官府雖然一時不予追究,卻難保事主不再追殺,咱們還是早些走吧?!?p> 小歡一聽有理,與李斯翻身上馬,李斯認(rèn)得近路,帶小歡一路向西疾馳,一晃趕了五六天,李斯說已離開蘭陵四百多里,想來已經(jīng)安全,便放慢了速度,牽著馬在大道上慢慢行走。這幾日小歡忌憚李斯城府,卻不知李斯同樣忌憚小歡說殺人就殺人的野性,兩人一直互相提防,不冷不熱,白天只是趕路,晚上有驛館便進去休息,遇不到驛館便在野外生火湊合,都是倒頭便睡,不怎么交流?,F(xiàn)在終于得空,李斯開口說:“賢弟,你在蘭陵城殺人究竟圖得什么?是圖他家的酒好喝?幾年前這家酒肆曾送給我?guī)煄坠?,我?guī)熀攘艘操澆唤^口。”
小歡說:“這酒味道確實不錯,不過那日店家倒不曾說起?!?p> 李斯冷笑說:“幾年前他嚷嚷的滿大街都知道縣公大人喝了他家的酒,后來我?guī)熗扑]給了春申君,這才有了后來的楚宮貢奉,誰知人家攀上了高枝便不再理會我?guī)熈??!?p> 小歡嘆了口氣說:“攀高踩低本就是人之常情,不過我卻不是為了酒好,只是可憐那婦人柔弱無助,痛恨他大伯兇暴欺人?!?p> 李斯笑笑說:“那婦人激起了你鋤強扶弱之心?”
小歡說:“好像有這么一點兒?!?p> 李斯拍拍小歡肩膀說:“只怕你被那婦人騙得不輕?!?p> 小歡急問:“這是為何?”
李斯冷笑說:“楚國不止一家釀酒,楚宮能選他家貢酒,這家男人一死,能只剩下孤兒寡母?那婦人根本不會像你想得那么弱小可憐。”
小歡問:“我被她利用了?李兄可知她家什么底細?”
李斯說:“我志在治縣,懶得去挨家打聽。貢酒數(shù)量不是小數(shù),釀酒也是體力活,總要雇工,手下能沒人?”
小歡一想也是,這婦人如手下有人,應(yīng)該能抵擋大伯,自己一個外人,強要出頭,確實莽撞。
李斯見小歡聽了進去接著說:“你說酒只有用她家院中那口井中的水釀出來才好喝,這事兒顯然沒有傳出去,估計邀外人幫工前她家夫君都會親自打水,只能用家里井水釀酒的事她能不知?就算她夫君沒有告訴她,她猜也能猜到,她說她也沒有釀出好酒,恐怕也是在演戲?!?p> 小歡心一灰說:“她為何如此待我?”
李斯哈哈一笑說:“她不是為了瞞你,主要是為了瞞她家大伯,誰知你小子不知輕重一頭扎了進去?!?p> 小歡嘆了口氣說:“是啊,人家自己能處理好,我何苦跑去殺人?”
李斯說:“我看未必,只靠她自己未必有必勝的把握,否則她為什么要給你方子?她知道你只靠方子根本釀不出好酒,見大伯已搶了去,干脆也給了你一份,反正三方都釀不出酒,有你個外人做見證,這事就更好圓了,她只是料不到你會殺人?!?p> 小歡悻悻地說:“她就不怕大伯直接趕她出門,霸占了她的院子?他大伯看到院中的那口井,難保不會想到試試?!?p> 李斯說:“所以,她給你的方子十有八九也不是真的,她篤定了釀不出酒,根本沒有必要給真方子。”
小歡看了一眼李斯想:“人心難測,我稀里糊涂便成了人家手里的刀?!?p> 李斯見他表情古怪忙說:“這些也都是我猜的,未必是真,你勿需多想,只是以后再遇到事要多想想,眼睛看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就好比現(xiàn)在吧,你真以為是在回魏國?”
小歡思緒還沉浸在蘭陵城,聽了這話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驚問:“咱們這是要去哪里?”
李斯笑嘻嘻的說:我在上蔡的老家有老娘和妹妹,我離家六七年了,不曾回去過,這次去魏國先回去接她們一起走?!?p> 小歡急說:“這如何來得及?”
李斯又是一笑說:“還真不用著急,我看朝廷邸報,信陵君現(xiàn)在還在函谷關(guān)外,咱們就是回了大梁也見不到他,馬不停蹄的走了這幾日,上蔡已經(jīng)不遠了,咱們?nèi)ソ恿司妥撸⒄`不了多少時間。
小歡被李斯搞得暈頭轉(zhuǎn)向,心想這一路都是李斯做向?qū)?,現(xiàn)在不跟他去怕是也不認(rèn)路,反正時間寬裕,還不如跟著他去看看。他自幼生活在塞北,少見南方秀美的風(fēng)光,現(xiàn)在雖是秋天,可這里溫度適宜,樹木還算郁蔥,又時不時的遇到湖泊河流,行走在此間倒也神清氣爽。
不知不覺間,他對李斯的感覺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雖仍心有隔閡,但見他能毫不顧忌的指出自己的得失,覺得他雖然精于算計,對自己卻沒有惡意,李斯的話鞭辟入里,自己很是佩服,心里不自覺愿意跟著他多學(xué)些東西。他一拍身上說:“兄弟只當(dāng)跟著李兄游山玩水了,只是身上只剩下錢,沒有糧了,李兄得管飯才行。”
李斯大喜說:“賢弟放心,糧食愚兄帶得足,你只管跟著我走?!?p> 誰知距離根本不是李斯口中所說的不遠,小歡聽李斯的口氣只當(dāng)兩三日便到,不知不覺竟走了二十多天,李斯帶的糧食沒幾日便吃完了,兩人饑一頓飽一頓的趕路,初時只走大路,走著走著都變成了小路,有時還要跋山涉水。小歡心急,每每問起李斯都說快了,他恨得牙根癢癢偏偏無可奈何,在這荒郊僻嶺,若真拋下李斯獨自離去,看他文弱的樣子,如果遇到野獸怎么對付,更何況自己不認(rèn)路,只能跟著李斯走一步算一步。
李斯知道小歡煩悶,便不停的跟他說笑解悶,這一日又從一座山中出來,小歡恨恨的說:“世人都說楚國蠻荒,我在蘭陵還不覺得,現(xiàn)在全明白了。”
李斯微微一笑說:“賢弟從趙國來,便不覺得趙國蠻荒?”
這些時日無聊,小歡便將自己在趙國的事告訴了李斯,他聽了一想也是,便奇怪的問:“我自雁門郡赴魏,沿途也有繁華之地,但雁門郡外的荒涼不輸這里?!?p> 李斯問:“那世人怎么不說趙國蠻荒?”
小歡搖搖頭說:“我怎會知道,還請李兄告知?!?p> 李斯說:“楚國發(fā)跡于南方,與中原各國本就不同宗同源,自會被他們視為蠻夷,他們自說也就罷了,楚武王在位時有一次攻隨國,中原諸侯間攻伐講究出師有名,隨國便派人來出使說自己無罪,不應(yīng)該受到攻擊,誰知武王居然給人家回復(fù)‘我是蠻夷’,根本就不理中原那一套,他那時候還不是王,借此機會要求周天子給自己加封王爵尊號,周天子沒有同意,他便自立為王,自此楚國國君便開始稱王了。不過蠻夷的名頭也就傳開了?!?p> 小歡樂了說:“人若不要臉,事兒便好辦許多。”
李斯正色說:“賢弟慎言,這可是我的國君?!?p> 小歡吐了吐舌頭說:“楚國不受中原禮儀的束縛,擴張便更加方便,這才有了這個幅員千里的大國是不是?”
李斯說:“禮儀向來就只能束縛住弱者,楚武王敢這么做那是因為周室衰微,隨國弱小,又過了幾十年,中原地區(qū)出了一位齊桓公,將齊國治理得井井有條,他責(zé)怪楚國沒有按照禮儀給周天子交納貢品,楚國見齊國不好惹,只有乖乖的補上。力量弱了,別人對你不怎么講禮儀也毫無辦法,力量強了,別人不但不敢對你不講禮儀,你還可以借口別人不講禮儀討伐他,國家間的外交終究還是國力的較量?!?p> 小歡說:“所以信陵君才急于尋求人才,變法圖強。”
李斯沖小歡點了點手指笑著說:“你呀,念念不忘的就回信陵君那里復(fù)命,他有你這樣的門人也是有幸,不過放心,快了?!?p> 小歡撓撓頭也笑著說:“你哪次不是說快了?”
李斯哈哈大笑說:“這次不騙你,我們已經(jīng)到了上蔡,出了這山,離我家便不過三四里路了?!?p> 小歡大喜,忘記了疲憊,騎上馬跟著李斯沿路小跑了一小會兒,遙遙看到前面有座小村莊,村外有一大片農(nóng)田,李斯一指說:“就是那里,前面便是我家的田?!?p> 兩人下了馬緩步前行,農(nóng)田中有人正在勞作,隱約聽到有人唱歌,小歡傾耳一聽,就聽一名女子唱道:
“江湖中,
浮游生。
日升幸得出,
日落魂歸蹤。
只余太平水,
風(fēng)過紋起兮無覓影?!?p> 這詞通俗易懂,他雖不精通文章卻全然聽得明白,只覺得寫得有趣,不及細想就聽一名男子唱道:
“日復(fù)日,
天上日。
朝時出云彩,
暮時沒山去。
憐惜夜色中,
唯留星空兮月孤明。”
那女子拍手叫好,接著唱:
“尋常見,
風(fēng)中燕。
春時南飛北,
秋時復(fù)歸南。
可憐舊時巢,
燕離空空兮侯半年?!?p> 那男子聽后也不遲疑,張口又唱:
“舉目看,
樹上葉。
燕走色泛綠,
歸時已枯黃。
唯見孤立木,
繁疏不計兮苦守田?!?p> 小歡聽著有趣,知道是一對夫妻在用唱歌的方式對答,想這楚國的窮鄉(xiāng)僻壤之中居然還暗藏這等文雅之事,他扭頭看向李斯說:“李兄,聽了這,誰還敢說楚國是蠻夷?”
就見李斯?jié)M臉堆喜說:“賢弟,唱歌的女子便是我家妹子,我到家啦!”說完大聲喊道:“阿昕,大哥回來啦!”
那女子唱完歌后正在彎腰勞作,聽到聲音站直身子探身望,看到了李斯,高興的跳了起來喊:“大哥,你可回來了!”說完扔下農(nóng)具,跑到李斯跟前拉住他的手又蹦又跳,與他對歌的男子也放下農(nóng)具走了過來。
李家兄妹歡喜了半天,李斯終于得空面對那名男子,就見他約莫二十出頭的樣子,個子不高,一字劍眉,眼睛不大,鼻梁高高聳立,臉型輪廓分明,英氣逼人。李昕拉著他害羞的說:“哥,這是我夫君,叫阿信。”
阿信跪拜李斯,李斯還禮,寒暄少許,李斯說:“我們回家看看吧,不知母親可安好?!?p> 李昕目光一暗,黯然說:“哥,咱娘去年過世了?!?p> 李斯大驚,放開妹子往村子奔去,跑回家中偏堂,偏堂中供奉了李家的祖先,李斯雙眼滿含熱淚,找到了母親的靈牌,身子一軟,跪倒在地痛哭,哭了好一會兒才稍稍抑制住悲痛從偏堂中出來,這時李昕和阿信已引小歡回到家中,都站在院中等他,四人一同進了堂屋坐定,李斯問:“不知母親何時去的,安葬在何處?”
李昕抹干凈眼淚說:“是去年夏天病下的,一直撐到了冬天,就想見你一見,卻沒等到,她和父親葬在一處,今日已過正午,明日一早咱們一同去祭掃吧。?!?p> 李斯聽了心中五味雜陳,強忍淚水說:“我這一去沒能在母親跟前盡孝,勞煩你了?!?p> 李昕說:“倒也還好,你走當(dāng)年信哥便來了,我們是第二年成的親?!?p> 李斯聽了看了阿信一眼,就聽李昕又說:“信哥家里沒人,便住在這里,我們一起給咱娘送的終。”
李斯對著阿信由坐變跪說:“有勞妹夫了。”阿信連稱不敢,李斯問:“不知妹夫是哪里人?是何姓氏?”
阿信說:“我從丹陽來,小門小戶,沒什么姓氏?!?p> 李昕問:“哥,你一去六年,都去了哪里?”
李斯將這幾年的經(jīng)歷告訴了李昕和阿信,最后說:“這些年沒有什么成就便無面目回來見你們,現(xiàn)在魏國信陵君正在招賢,我想去投奔,打算回來帶你們一起去?!?p> 阿信聽了臉色一變,隨即正常,李昕笑著說:“大哥真是出息了,可我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守著咱爹娘?!?p> 李斯說:“我這些年在外面置了一些財產(chǎn),都在馬上?!闭f著站起回到院中,從馬上取下一個大布袋,拖回房中扔在地上,打開一看都是銅貝,還夾雜著一些金銀塊,足有五六十斤。
小歡暗中苦笑一聲想:“也真難為了這匹馬?!?p> 李昕驚得跳到那袋錢跟前,雙手捧起一捧錢幣說:“哥,你還真是發(fā)達了,這么多錢全亭的地恐怕都能買下來!”
李斯笑著說:“你們?nèi)舾乙黄鹑?,拿來做盤纏,剩下的用來在大梁安家,若不去,便都留給你們。”
李昕見阿信目無表情瞪了他一眼說:“這么多錢放在這兒太顯眼,你快搬到里屋去藏好了,小心別讓慶兒看見嚷嚷得滿村都知道?!?p> 阿信站起來搬錢袋進了里屋,李斯問:“慶兒是誰?”
李昕得意的說:“是我和信哥的兒子,今年四歲了?!?p> 李斯驚喜的說:“我都當(dāng)舅舅啦!他在哪兒?快給我看看!”
李昕說:“這孩子整天不著家,我們忙農(nóng)活顧不上他,他便東家西家的去串門,日頭落山才肯回來。哥,今日你們回來,我殺只雞,慶兒聞著雞肉味還能早點回來。”說著出去殺雞去了,只留李斯與小歡留在房中。
李斯?jié)M臉狐疑的問小歡:“賢弟,你看我這妹夫有無古怪?”
小歡說:“我看不出來?!?p> 李斯歪歪頭說:“我看不像尋常莊戶人家的孩子,那么一大袋錢,他居然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真讓人想不通。還有那歌兒也是,我妹子肯定作不出來,多半是他作的?!?p> 小歡笑著說:“李兄想多了,你覺得錢是好東西,人人見了都會眼開,誰知人家不當(dāng)回事兒,你心里不痛快了。”
李斯點點頭說:“但愿如此吧。”
李昕說燉好雞肉慶兒便會回來,誰知到了天黑仍不見他,她到街上大聲呼喊,仍無回應(yīng)。村里一共十幾戶人家,聽到她的喊聲紛紛出來探問,李昕一問,才知道慶兒不在任何一家之中,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起來。
眾人都知道李家丟了孩子,紛紛出去尋找,找遍滿村都沒找到,阿信跑到村里唯一一口水井一看,孩子也不在其中。村中里君張羅大家點起火把出村尋找,李斯一家和小歡一并出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