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天，一日清晨，一駕馬車行駛在一條山路上，一人駕車，一人騎馬跟在旁邊護衛(wèi)，駕車的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鼻梁特別高挺，眼白較多，另一人十六七歲的樣子，身材更為高大，眉毛又黑又粗，眼眶深邃，嘴唇厚實，看上去英氣勃勃。少年突然問青年：“賀叔叔，今日能到代郡？”
青年說：“放心吧，今日正午準能見到你姑姑?！?p> 少年說：“值兒得五歲了吧，現(xiàn)在一定都能滿地跑了?！?p> 青年說：“是啊，上次來時他還只有兩歲，一晃三年多都過去了。?！?p> 少年又問：“叔叔，不只值兒，我也好久都沒有見到倩兒妹妹了?！?p> 青年笑著說：“以前常來是因為太平，這幾年不知怎的，秦國攻趙攻得厲害，聽說趙國一共丟了十幾座城，去年連鄴邑、閼與這些大城也丟了，戰(zhàn)事如此頻繁，我們怎么好去叨擾他們？”
少年問：“今年秦國消停了？我們便好去省親了？”
青年說：“形勢依然緊迫，秦國如此逼人，趙國岌岌可危，趙國若亡，燕國便與秦國接壤，勢必將與之對戰(zhàn)，那時秦國已吞并趙國，更加勢大，燕國只會更危險，太子殿下非常憂心，前幾日聽說秦國的呂相國已經被秦王逼死，朝中更無人能掣肘秦王，以后的仗只會越打越大，他知道我與代郡高層交好，便派我前往通使，旨在加強兩家聯(lián)合，共同抗秦?！?p> 少年不屑地說：“這秦王真不是東西，聽說還叫呂不韋仲父呢，說逼死便逼死?！?p> 青年說：“慶兒，十年來你通讀史書，這樣的事見得還少嗎？有什么憤憤不平的？”
少年伸伸舌頭說：“是，賀叔叔教訓的是。”他看了看前面的路又說：“我看離代郡也不遠了，前面的路我都認識，就去前面探探吧？”
青年說：“你一直只是在家中讀書練武，去歷練歷練也好?！?p> 少年從馬背上跳上車，從車窗中伸進頭和胳膊去，取出一把弓和一壺箭，將弓套在身上，又將箭壺掛在腰間，從車上直接跳回馬背上，沖著青年一拱手說：“叔叔，你看我怎樣？”
青年一豎大拇指說：“有點樣子?！?p> 少年一皺鼻子說：“等這次回上谷，我便要從軍！賀叔叔在軍中英雄無敵，我李慶也要勇冠三軍！”說完不等青年回答，拍馬向前馳去。
青年正是賀歡，少年是李慶，車中無人，只是放著一些禮物。十年前賀歡捕殺犀牛結識劉小妹，后又參軍，駐扎在當?shù)?，他與劉小妹第一次見面便都對彼此產生了好感，又頻繁的接觸了一段時間，逐漸生了情愫，結為夫妻。兩年后燕國王宮招募侍衛(wèi)，賀歡因武藝超群被選中，他與劉小妹帶著李慶來到薊都，入了宮保護太子姬丹，幾年后姬丹長大參政，對燕國的命運深深擔憂，燕王喜為歷練他也同意其建立自己的部曲，姬丹對賀歡的武藝信任有加，當時趙國西拒秦國不力，便欲東侵燕國，姬丹便派賀歡到上谷從基層軍官做起，賀歡得以領兵，他受太子垂青，立功便晉升，不幾年便升至校尉。他與劉小妹育有一女，名叫賀晴，已經七歲。他們此次要去探親的正是小清和鄒水一家，鄒水當年雁門郡外作戰(zhàn)失利被貶為庶民，但朝廷正是用人之際，不出半年便起復他為雁門郡校尉，他跟著李牧西拒秦，北拒匈奴，不出三年便又升至副將，六年前本有機會重新?lián)未たな兀∏搴ε抡煞蛟俣认萑氤⒓姞?，不讓他出任，鄒水對小清言聽計從，上書趙王，只愿擔任副將，趙王無奈，只好任命鄒水做代郡副將，但素知鄒水軍事之能，索性只派文官任郡守，文官不通軍事，只能處理民政，代郡的軍事實際由鄒水全權負責。鄒水到代郡后力主與燕國修好，不動刀戈，燕趙邊地安享幾年太平，代郡與上谷郡高層得以時有交流，賀歡無意間遇到鄒水，從而重新找到了小清。之后每年秋天，賀歡便都會去代郡探望姐姐，此時燕趙和睦，他又有太子的庇護，無人敢說什么。三年前秦王嬴政親政，加強了對趙國的攻勢，代郡雖只是后方，但要負責訓練士卒，調配糧草，小清難得清閑，再加上燕趙兩國歷史上的齟齬，邊境防衛(wèi)升級，賀歡便更不好找機會了。這年秋天，秦趙戰(zhàn)事稍歇，姬丹見秦國勢順，怕趙國頂不住，擔心唇亡齒寒，便派賀歡聯(lián)絡鄒水，賀歡這才得以名正言順帶著李慶赴代郡省親。
李慶縱馬馳騁在山間，一棵棵大樹被甩在身后，他神清氣爽，只覺得無拘無束，不一會兒便奔出六七里路，眼見前面出現(xiàn)一座小坡，他馬鞭一揮，驅馬往坡上爬去，爬到一半，突然聽另一邊傳來一聲虎嘯，嚇得馬兒一哆嗦，險些撲倒。
李慶下了馬，他興奮異常，十年來苦練劍法箭術，只是沒有機會施展，今日有幸遇到老虎，自然不愿意放過這個機會，他翻過坡頂一看，山下是一片開闊地，遙遙望見一人一虎正在對峙，隔著太遠瞧不清楚，只依稀看到那人身材瘦小，穿著短衣，自己只能看到老虎的背部。
李慶知道有人遇險，忙牽著馬，貓著腰向坡下奔去，邊奔邊看，就見那人面對著老虎，正在慢慢后退，老虎也不急于撲擊，只是跟著他一點點的逼近，李慶知道老虎逼到一定的距離，一定會猛撲過去，只要撲倒，瞬間便能捕殺一人。他見形勢危急，放開韁繩，大步向老虎跑去，一邊從身上解下強弓，一邊從箭壺中摸出一支箭，邊跑邊左手握弓，右手搭箭進行瞄準。
他離老虎越來越近，終于進入射程，他一下子站住，猛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同時拉滿弦后，右手一松，“砰”的一聲箭射了出去。
這箭力量極猛，勢道極準，沖著老虎的脖頸直飛過去，眼見就要射中老虎，誰知它突然像腦后長著眼睛一般突然縮了一下頭，箭從虎頭上方兩寸飛了過去，未能射中。
李慶呆了一呆，老虎知道后面有人偷襲，轉過身來，一雙銅鈴般大小的眼睛射出森然寒光，它微一咆哮，沖著李慶撲了過來，那人見了大聲“哎”了一聲，聲音有些尖銳。李慶不慌不忙，又抽出一箭，張弓射了過去，老虎一縮身，向旁邊一閃，輕易躲了過去，李慶見兩箭都未能射中老虎，又見它離自己越來越近，心中開始發(fā)慌，忙又射出一箭，這箭毫無準頭，老虎都不需躲閃，他心中大駭，想要逃跑，回頭一看，馬兒已經嚇得跪倒在地，再轉回頭時，老虎離自己只有兩三丈遠，它后腿一蹬，騰起空來，向著李慶撲了過去。
李慶知弓箭已然無用，心一橫，從腰中忽的抽出佩劍，雙手抱住劍柄，劍刃斜斜向上，只待老虎撲到便刺過去。這時老虎和李慶都已處于不能回頭的地步，老虎躍勢已成，眼看著李慶亮出寶劍，但已無力停住或者改變方向，李慶全身已處于老虎這一撲的攻擊范圍，即使刺中老虎，也會因為慣性被老虎按在身下。老虎即使撲倒李慶，也極有可能深受重傷，甚至直接被刺中要害身亡，李慶即使刺中老虎，若不能一擊殺之，也會被老虎臨死前拼命咬死，此時的狀況對雙方都已經構成死局。
李慶心知無幸，索性向前踏上一步，寶劍朝著老虎狠狠一捅，眼見老虎的脖頸與佩劍就要觸碰，誰知老虎在空中身子輕輕一扭，看架勢極有可能躲過去，李慶的劍勢還未送全，胳膊還沒有伸直，正要調整劍刺的方向，突然看到老虎的表情有些復雜，目光不再犀利，張開的大口原本作勢要咬，也莫名其妙的僵在那里，剎那之間他來不及細想，劍頭一歪，佩劍斜斜的刺入老虎咽喉，老虎登時垂直跌落在地上不再動彈。李慶有些奇怪，老虎撲擊之時，全身肌肉應該繃緊，這一劍入體，竟然覺得軟軟綿綿；另外撲勢既成，即使中劍身亡，老虎也該砸向自己，剛剛竟然直接落地，可見中劍前它便已經失去勢道。
剛剛情勢危急，生死一線之間，李慶乍脫大難，身體居然不聽使喚，一屁股坐倒在地，身上瞬間出了一身的冷汗，就聽一個脆悅的聲音響起：“作死的，我在獵虎，你湊什么熱鬧？”
李慶緩過神來，看向發(fā)出聲音的方向，就見一個少女，身著紅色短衣，雙手叉腰站在不遠處，一只手中還攥著一把弓。
李慶勉強站起身來，他雖心中驚魂未定，但確信剛剛老虎是自己所殺，硬著頭皮說：“我若不出手，你便葬身虎腹了?！?p> 少女眉毛一挑說：“沒那個本事，就別出來現(xiàn)眼，你出的手，你看這是什么？”說著走到老虎身邊，微微彎腰，伸手拔出一支箭來，一邊拔一邊用另一只手捂住鼻子說：“真惡心?！?p> 李慶聞到一股臭味，他湊上前去一看，恍然大悟，原來那箭正中老虎的肛門。他明白過來，剛才自己確實是這位姑娘所救，忙躬身行禮稱謝說：“在下確系姑娘所救，剛剛真是班門弄斧，唐突了?！?p> 姑娘說：“你的箭射得不錯?！?p> 李慶聽她夸贊自己，抬起頭來細一打量，只見她鵝蛋臉型，面容光潔，眉毛細挑，眼睛不大卻炯炯有神，鼻子小巧卻顯高聳，嘴巴不大，五官協(xié)調，看著極為順眼，只是稚氣未脫，眉宇之間似有一些眼熟。他看了一呆說：“哪里哪里？要射得好怎能射不中？還是姑娘射得好，老虎騰在空中都能一箭中的，當真養(yǎng)由基再世?！?p> 姑娘聽他說養(yǎng)由基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常色說：“你的箭有力道，有準頭，算是好箭法，今日不中知道是為何？”
李慶拱手說：“還請姑娘指點。”
那姑娘還沒開口，坡那邊有人高喊：“慶兒，慶兒，你在哪兒？”賀歡已經循著這邊的聲音跟了過來。
李慶見賀歡從坡頂冒出頭來，忙招招手喊：“叔叔，我在這兒呢?！?p> 姑娘也向山頂看去，她眼力好，一眼看到賀歡，忙對李慶說：“我要走了，老虎你看著辦吧，別跟你叔叔說見過我?！闭f完一貓身子躲進了草叢中，借著長草遮蔽迅速離開了。
賀歡爬到坡頂歇了口氣，便沒有注意到姑娘，他下坡后看到那頭大老虎，驚愕不已，一拳捶在李慶胸口罵道：“臭小子，行啊，真長進了?！?p> 賀歡望向長草，那姑娘已經不見，想起她不愿意讓別人知道，也不解釋。老虎太大不容易搬動，好在此處離代郡已不遠，兩人商量見到小清后讓她派人來搬，便繼續(xù)趕路
李慶射虎耽誤了些功夫，過了正午才到代郡，副將府早安排人守在城門口，接兩人入府，鄒水在正廳等候，卻不見小清。賀歡與鄒水寒暄過后，便帶李慶去后院找小清，他心里微微有些奇怪，以往自己來代郡，小清都出城兩三里去迎，生了值兒之后不太方便，也是到城門接的，今日直接待在后院等，有些反常。李慶不懂這些，只顧得東張西望，覺得哪里都很新奇。
賀歡進了內院，不用侍女通報，徑直進了小清的房間，見她正倚在榻邊哄著一個小孩睡覺，看上去一身慵懶，頓時釋然，這兩年戰(zhàn)事緊，姐姐要時常幫夫君參謀軍事，平時已經夠累的了，再帶著個小娃，哪有精力出城迎接？想到這兒他捻手捻腳湊上前去，小聲說：“姐姐，我來了?！?p> 小清轉過頭來，看到賀歡臉上一喜，又回過頭去看了看孩子，站起身來走到賀歡面前拉起他的手輕聲說：“你終于來了，咱們出去敘話?！闭f完兩人出了臥室來到堂屋，李慶正等在那里，三人又是一陣寒暄，坐定后小清說：“一別這三年，真是多事，你們這時能來，我真是歡喜?！?p> 賀歡打量小清，她已年近四十，但保養(yǎng)尚好，臉上只是略施粉黛，卻不顯明顯的歲月痕跡，只是眉宇之間似有愁容，想是這兩年趙國戰(zhàn)事不順所致。便對小清說：“姐姐，看著值兒長這么大了，很替你高興。你有知冷知熱的夫君，又是兒女繞膝，當真是有福?！?p> 小清淡淡的說：“唉，常情看來確實如此，可也多了不少煩惱?！?p> 賀歡說：“莫要這么想，兒女本就是來催債的，我的晴兒比值兒還大兩歲，也是一刻不讓人省心，平日不是上樹掏鳥窩就是與鄰家的男孩子打架，沒個姑娘的樣子，看她太野這次都不敢?guī)?，只能讓她跟著娘待在家里?！?p> 小清說：“兵荒馬亂的，女眷不帶出來也好。女娃頑皮，倒也坦蕩，就怕心思過重，我家倩兒便是如此。”
賀歡關心的問：“倩兒怎么了？來了好半天了，怎么沒有見到她？”
小清嘆了口氣說：“這些年我一邊要相助你姐夫，一邊要照顧兩個孩子，值兒小，我不得不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他身上，對倩兒照顧得少了，她這兩年性格又開始些叛逆，受了冷落心里委屈，卻偏偏不說出來，有時會把氣撒在弟弟身上，幾天前居然沖著值兒吐口水，我氣不過給了她一巴掌，誰知她竟離家出走，到現(xiàn)在都沒有回來?！?p> 賀歡驚得站起身來，磕磕巴巴的說：“這可如何是好？可去找了？”
小清搖搖頭說：“派了很多人出去找，一點消息都沒有?！?p> 賀歡震驚之余對小清多加勸慰，李慶心中卻敞亮起來，他想起救自己的姑娘，難怪覺得有些眼熟，八成就是倩兒。他上次來時見過倩兒，可這幾年兩人成長飛快，身材樣貌都發(fā)生了許多變化，李慶看倩兒還能覺得眼熟，倩兒直接就沒有認出李慶來。想到這兒他起身走出屋子，邊走邊想：“那姑娘若真是倩兒，以她的身手，真想躲起來，常人怎能找得到？但還不能確定就是，不如我自己去射虎的地方找找看，若是便勸她回來，若不是也別讓姑姑和叔叔空歡喜一場?！?p> 他駕著馬車出了府門，快到城門時腹中感到饑餓，想起還沒吃午飯，他不愿再回鄒府，便找了家酒肆，要了兩個大餅，想要邊走邊啃，正要出店門突然心念一動，回身多買了幾個大餅、又叫來幾個小菜和一小罐好酒，多給了一些錢，讓人家把菜都盛在碗里，放在馬車中出城向東尋覓而去。
他尋妹心切，一點不敢耽擱，只走了一個多時辰便到了射虎的地點，這時太陽已向西落去，天色微微變暗，借著昏暗的光線，仍能看到老虎的尸體，他走近一瞧，忍不住失笑，虎尸雖在，卻少了一條后腿。
李慶知道是那姑娘在自己走后切走的，老虎的后腿何其重，姑娘根本搬不動，只能拖著走，便在地上留下了血跡，李慶循著痕跡走了一會兒，來到一座山下，這時天色已黑，他背好弓箭，點起火把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