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桃林度過了十年,清川的道行依舊毫無長進,她自己不著急,白澤的母親翠娘卻忍不住了。
翠娘登門,每次想起作古的兄長,都會未語淚先流,清川只能安靜的陪著哄著,等她觸完景生完情。
桃林中,華服披身的夫人,眼眶紅紅的,一只手不斷的擦拭眼睛,另一只握住清川,“清川,你師父走了有五百二十七年了罷。”
清川靠在翠娘的肩膀上,“嗯”了一聲。
當年,他們從潁川城回來,師傅就把自己關在院里誰也不見,沒日沒夜的抄寫經(jīng)書,勞累成疾,最終倒在了那厚厚的扉頁里。彌留之際,師傅對她說,他活了這三生三世,始終沒能等來那人的回頭,如今大限將至,若能將那人的苦難化去一些,也不枉此生。
說完,師傅就斷了氣,肉身化作煙塵,消散在桃林天際,只留下那滑落在地的筆。
“你師父走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還說是自己拖累了你,三番五次地求山君照顧你?!闭f到此處,手上又抖了幾分,“若你沒去潁川,現(xiàn)在也和澤兒一樣……”翠娘悲從中來,不禁掩面哭出聲來。
“當年,山君贈我錦囊。告訴我說,這都是命?!彼?,她不曾有過遺憾,不能成仙是如此,背負著罪孽亦是如此,這一切,在她離開桃林那刻起,就是注定了的。
“孩子,但我希望你一切都好?!?p> 翠娘在桃林住了半個月,山君思妻如狂,親自來接。離去前,翠娘又一次哭紅了眼,清川從小就沒有雙親,見翠娘哭,心里也是揪心得疼,山君見兩人哭得沒完沒了,就讓侍女先行扶夫人上馬車,與清川一邊問話。
近年來,山君身體欠佳,但明里暗里對清川照顧不減,當年清川本是要遭到挫骨揚灰之刑,可山君求了玉虛仙人,才保住了她。
山君背著手,神色凝重,望著腳下百畝桃林,終是嘆了口氣,想是與什么妥協(xié)了一般,他說:“我知道你一直在找那人,但聽我一句勸,不要再尋了,你已經(jīng)做的足夠多了?!?p> “人若死,必過奈何橋,飲一碗孟婆湯忘卻前塵,可憐他在世沒了自由,死后尸骨無存,靈滅魄散,不尋心不安?!蹦侨缰槿缬裰?,不該死不瞑目,更不能沒了輪回。
山君又道:“蘭家戍守邊關,用殺戮創(chuàng)下累世之功,享受榮耀與敬仰的同時,自然也會因功高震主被帝王猜忌,人族的宿命就是如此,你早就應該明白的?!?p> 清川辯無可辯,只得雙手交握,舉過頭頂,向山君行大禮,“山君不必再勸,清川求仁得仁。”
山君拂袖離去,自然是生氣了。
靈山夫婦離開桃林后,清川帶著師傅抄寫的經(jīng)書去了趟昆都天禪寺,交給了主持,了卻師傅畢生心愿。
取道蜀中,清川遇見了一盲眼術士,那人一見她,便哇啦哇啦叫喚個不停,路人權當他是江湖瘋子,打著算命卜卦的招牌招搖撞騙。而他那句“畫中藏魂,求之不得”卻生生的引起了清川的注意,當她想回頭一探究竟時,那人卻又憑空消失了,只在攤前留有一畫軸。
清川展開,所畫之景她再熟悉不過,那是蘭淵九歲那年名動天下的《大昭山河卷》,蒼梧帝就是因此畫招了他太子侍讀。
此畫出沒蜀地,倒也沒什么稀奇古怪,可自從看到它,清川夢魘連連,腦海里竟是當年舊事。
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將她推向穎川城,既然避無可避,她坦然受之。
在九國十六州中,唯有大昭的潁川最為富庶,人族過得最為喜樂安康。
國祚也是最長的,從昭和帝建都到如今的胤治帝,大昭已經(jīng)存續(xù)了六百多年。說書人喜歡撿野史夸大其詞,一會兒說潁川受到神族眷護,真命天子都是上頭欽定的,一會兒唱宰相府的七公子又娶了個美嬌娘。總之,潁川城很熱鬧,百姓除了吃喝拉撒睡,只剩下閑得慌。
來到潁川城后,清川便在長安巷尾盤了一間鋪子,賣起了桃花釀,幸得師父釀酒秘方,她一口氣又新釀了七八種酒,喜聞樂見,小兔仙隔三差五就往她鋪子里鉆,大呼喝得過癮。
酒香不怕巷子深,加上大昭居江南之南,濕氣重,百姓喜辣食,且頓頓離不開酒,對糯米釀造之酒更是偏愛有加,清川的酒鋪子在城里很快就有了名聲,就連平王府都成了她的老主顧,人紅是非多,自然免不了被同行排擠和打壓。
但清川是誰?花溪鎮(zhèn)千年貓妖,自然是以和為貴,和氣生財,于是她謄抄了幾份釀酒秘法,送給了幾家酒莊老板,秘法是真,能否釀出過人的味道,就不關她的事了。
自酒館紅火之后,清川就退居幕后,整天泡在酒壇子里,店里全權交給巷伯打理。
說起與巷伯結識,也是一段奇遇。
清川行至穎川途中,在一間破廟留宿,半夜三更有人推開廟門,清川見老者佝僂而
至,老人身上毫發(fā)無傷,行動與常人無異,可心跳如深潭死水,竟分不出是人是鬼,幾番試探,清川得知此人,記憶絮亂,不知來路和歸途,見他可憐,便收留了他。
小酒館之所以順利開張,巷伯出了不少力,不過,清川從不過問老人的往事,只是施了些法術護他肉身不腐,靈識不散,巷伯感激涕零,除了幫忙打理店鋪,清川的一日三餐也包攬了下來。
就這樣,一妖一活死人,就在穎川城安頓了下來。
一日,白澤好奇巷伯的來歷,便取了浮世鏡,查探一番,未果不說,自己倒是先哭上了,令人摸不著頭腦。
巷伯從后院出來,手提著一壺上好的桃花酒,迎面就被人撞了個滿懷,白澤抱著巷伯地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巷伯無奈,僵硬地伸出手,哄似的拍了拍眼前的腦袋,“白小公子,你都是當神仙的人了,怎么跟個三歲小孩兒似的?”繼而轉(zhuǎn)過頭,“小姐?”清川聳聳肩,表示她也不知道。
雖然,小兔仙每回來潁川,都像個饞兔一般往酒窖里扎,不醉上三天三夜決不罷休,但巷伯心疼他,回回都把他扶到房間里睡,還給他煮醒酒湯。看得清川心里都吃味兒了,但想到巷伯待她也好,便不跟那兔仙一般見識,照樣閑時釀酒,無聊時聽書。
說到聽書,清川尤其愛去鹿鳴居,那里的老先生滿腹經(jīng)綸,才華橫溢,隨便一段故事都聽得你或捧腹大笑或肝腸寸斷,重點是,比小兔仙那些蹩腳的段子,不知好出多少倍。
今日城中比往常熱鬧,聽對面米鋪的老板說,鹿鳴居新招了個說書先生,生得極為好看,比飛流閣那些爺兒都出落得標致。清川閑來無事,打著哈欠上了鹿鳴居二樓,找了個雅間嗑瓜子,喝小酒。順道見識一下新來的說書先生是否同傳言那般“驚為天人”。
“來啦!來啦!”樓下有人喊一聲。在一片女子的歡呼聲和鼓掌聲中,清川悠悠地探出頭,只見一位身穿藍衣的年輕公子,“嘩啦”一聲搖開了折紙扇。
“承蒙各位厚愛,前來聽小生說書,今日小生為大家?guī)淼氖恰渡:R娐勪洝防镩L璃上仙的故事?!甭曇羲矢纱啵倥渖夏敲婀谌缬竦暮闷つ?,著實打眼,清川掃了一圈臺下,已有不少未出閣的女子,掩面羞怯了。
她收回目光,慵懶地靠在椅子上,剛拿起手邊的酒壺,耳邊就傳來了說書人的聲音。
“有書記載,桑海原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漁村,八百年前毀于神魔大戰(zhàn),后因戰(zhàn)神擎蒼庇護得以重建,可桑海建都百年,卻未曾建造一座仙都府,以供奉各路神明。一天夜里,老城主做夢,夢見上神責問為何不修建仙府供奉,老城主跪地抖成篩子,硬是將那句“桑海太窮”咽進了肚子里……老城主有個小兒子,名長璃,字留仙,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绔子弟,常年眠宿于煙花柳巷之地,后因仙都府落成,代替長姐悅神途中,救下一名女娃……”
“后來,那紈绔公子拒絕接受城主印,說要修仙,被老父親關在祠堂三個月,卻不曾想,他竟然飛升了,而那位被他救下的女娃,卻陰差陽錯的墮入魔道。”聲音到這里停了,樓下立刻有人急吼吼地問“后來呢?后來怎么樣了?”
清川睜開眼睛,換了只手撐著頭,又重新閉上。
“各位容在下喝口茶,再娓娓道來。”那說書人安撫道。
“說來也奇怪,那公子飛升后,既沒有仙籍,又無人間供奉,成了個沒前途的富貴散仙,加上脾氣臭,嘴巴毒,得罪了不少仙友。有一年,瑤光上神在瀾臺舉辦清談會,仙友廣聚,好事者翻出月族王姬與蓮君的情債。”
“那小王姬乃月華所化,盜取青蓮實為救母,卻不慎放出湖底惡龍,不少則仙家認為,魔王是得了月族精靈淚,才以一己之力挑起仙魔大戰(zhàn),而蓮君作為戰(zhàn)神左膀右臂,理應知道其中要害……當眾仙列數(shù)蓮君之過時,站在末端的公子,竟捂著嘴巴笑彎了腰。語氣極為諷刺,說道,人家蓮君不曾有悔,你們一個個咸吃蘿卜淡操心,有意思嗎?再者,世間萬物講求因果,人家都已魂歸大地,還有什么對錯可辯。諸位真是閑得慌??!玉衡君見其如此不叫人省心,將人拖離了瀾臺,大筆一揮,將他扔去了凡間?!闭f到此處,臺上那人扇子一收,對著臺下聽客們說道:“欲聽后事如何,明日巳時,小生在此繼續(xù)為大家講解?!?p> 清川在桃林時,鮮少涉足塵世,后來在潁川將軍府,也聽了不少人間話本,如今再回潁川,將軍府早已傾覆,成為大昭史書上覆塵的往事,而她在說書人口中,偶爾能聽到五百年前的人和事,無論真假,只當聽著親切。
聽了不少人間兒女情長的故事,關于妖神的《桑海見聞錄》,她還是頭一次聽說,覺得頗為有趣,心里也盤算著,明兒繼續(xù)來聽。
“姑娘請留步!”清川回過頭,對上來人盈盈一笑的眼睛,那眼生得頗為多情,眼尾輕輕一彎,就如一輪新月。一襲墨紋束腰廣袖衣袍,不是那臺前說書公子又是誰?
清川不曾掏銀子打賞,實在想不出這位說書公子為何叫住她。于是,不咸不淡地反問道:“公子何事?”
“在下柳元,是鹿鳴居新來的說書人,初到潁川城,曾與姑娘有過一面之緣,今日再見姑娘心生歡喜,啊……不不,在下絕非輕佻?!痹谂_上舌燦蓮花的說書公子,此刻卻有些結巴。
清川蹙眉。
或許意識到自己唐突了姑娘,柳元連忙從袖中取出一長木盒,“半個月前,南橋花燈會,我與姑娘在福樓擦肩而過,這支桃花簪,就是姑娘那時不慎落下的,柳元拾起想歸還姑娘,可尋姑娘許久未果。自那以后,小生日日將它帶在身邊,期盼能再見姑娘,物歸原主。”
那支桃花簪,確實為清川所有。她謝過這位柳元公子,第二天再來聽書時,順帶捎了一壺文人雅士都喜愛紅袖招,贈予他,也算是還了“撿簪之恩”。
柳元的《桑海見聞錄》在隆冬時節(jié)講完了,鹿鳴居里百來號女書迷隨著“長璃上仙跳下誅仙臺那一刻”起,哭濕了錦帕,不少男子杵在原地,神情呆滯貌似在說“就這么死了?”
柳元收了扇子,習慣性的往二樓的某個角落望去,不過這次,沒看到那雙慵懶的眼睛。他暗自嘆了口氣,清川姑娘已經(jīng)許久不來鹿鳴居聽書了。
柳元推開半掩的店門,見巷伯在柜臺后面算賬,眉頭緊蹙,算盤被撥得極響,待珠子碰撞的聲音間歇,他才開口,“巷伯,請問清川姑娘在嗎?”
“哈哈哈~柳公子又來找小姐??!”巷伯松開手,看到人,立刻揚起輕松的笑臉,說不上有多少是出自真心,但對來客是足夠的。
初次見柳元,他就對清川說,柳元公子不適合小姐。惹得清川哈哈哈大笑,她心想,當然不適合,妖與人在一起可是遭天譴的。
“那小姐,就不要給人希望?!毕锊車烂C的提醒她,清川將此話記在心里,便不再去鹿鳴居聽書。
“真不湊巧,小姐出遠門了?!毕锊荒樓敢?。
原本滿身歡喜的柳元,聽到這個消息后,神色都變得灰暗了,他抬眼,“那……清……姑娘有說什么時候回來嗎?”
“小姐一向貪玩沒個準頭,老朽也不知。要不,柳公子過一陣子再來?”其實,那個出遠門的小姐,此時正窩在后院的桃樹上,呼呼大睡。
雖非傾城之姿,他家小姐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到穎川至今,求親者不說一百也有八十,巷伯又怎不知這俊俏后生的心思,但身為管家,又問道:“敢問柳公子找我家小姐可是有急事?”
“沒什么要緊事,只是多日不曾在鹿鳴居見到清川姑娘曾說,小生擔憂是否出了什么事情,今日前來探望一番。”柳元知道巷伯并非奴仆這么簡單,說話需拿捏分寸。
“公子心意,老朽略知一二,雖我家小姐出身市井,可終究是良家女子,還望柳公子顧及女兒家的名聲?!弊詮那宕ú辉偃ヂ锅Q居,這柳公子便日日來尋,引得街坊鄰居頗有微詞,巷伯出于無奈,才橫下心告知那柳元,但愿那說書人幡然醒悟,尋他樹落花,不再糾纏。
趙墨璃
《桑海見聞錄》是另外一個故事,但在這個故事中,里面的人物偶爾會出來打個醬油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