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廁你怎么?”
蔡和尚眨眨眼,緊抿住嘴唇故意逗他。
福滿憋紅了臉,好半天后,才將頭垂得老低,聲如蚊蚋道:“我……我捧水?!闭f完,又小心翼翼地覷一眼站著的人。
“你先起來?!?p> 眼見時辰將至,蔡襄朝他道。
小子聽得,以為是大師傅不答應(yīng),頓時滿臉沮喪,耷拉著眼皮,半晌都不肯起身。
“嘿,你這小子!”
他不覺地伸手摸摸光頭,又笑著點了福滿兩下,才明明白白答應(yīng)下來,事情轉(zhuǎn)換得太快,福滿先是一愣,待反應(yīng)過來,登時滿面笑容滿面,興奮得一跳而起。
“咚……”
鳴食的鐘聲響起。
剛響過三下,便有人在外敲門,蔡襄朝福滿使了個眼色,小子一溜地從地上爬起來,跑去拉開門。
門開啟的一剎那……
敲門的人低垂著頭,雙手交合在腰間,往后退了一步。
庖廚的門口,圍滿了一堆人,嘁嘁喳喳地圍觀,有耐不住性子的,正伸長了頭,往里不住地張望。
福滿也不膽怯,站直腰板,氣息十足道:
“傳喚下去,預(yù)備飧食?!?p> 聽到稚嫩的聲音,面前的人才抬起頭,這個人,恰是方才在屋內(nèi)接話的老頭,他一見福滿,便立即變了臉色,直起身子,雙手負剪在身后,板著臉色教訓(xùn)道:
“你這小廝,怎配這樣與我說話?還不快退下!”
“他為何不配?”
接話的人,聲音中厚,底氣十足。
眼見蔡襄出來,老頭略收斂了態(tài)度,人前亦不懼,望著他笑道:“蔡師傅有所不知,這小子是私孩,天生沒爹,娘原本是府中的丫頭,含羞自縊死的?!?p> 他眼神瞥過福滿一眼,驀然加重了語氣。
“從小沒人管教,好吃懶做,為人做事很不實在,府中人稱‘小滑頭’,若非主子恩德,早攆了他出去!”
蔡襄聽完,眉頭幾乎擰成疙瘩。
朝面前的小子瞧去,見他不但不惱,還將雙手插在懷中,笑嘻嘻地盯著老頭,滿臉毫不在意,仿佛他才是看熱鬧的人。
“他說你爹娘,你不惱?”
“沒事”,福滿悠閑地吸口氣,聳聳肩頭,眼神朝人群中斜睨,“他們都這么說,我早就習(xí)慣了?!?p> 說完,他低垂下頭。
順著福滿的動作……
蔡襄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從他的腳上掃過。
一雙不合腳的黑布鞋,已經(jīng)漿洗得褪色,鞋底或是磨礪的緣故,前低后高,腳底板站不平,直往前戳,鉆出兩根腳拇指,鞋后跟卻空了半截。
福滿站在那里,平白地,給人街頭賣藝的滑稽感。
再瞧面前的老頭,穿一身青緞羊皮襖,外罩銀鼠坎肩,腳蹬厚底棉布鞋,竹青色的鞋面,漿洗得格外鮮亮。
他的臉色,越發(fā)地難看。
老頭以為自己的話奏效,臉上笑起的皺紋,堆得更深,繼續(xù)添油加醋道:“您初來乍到,不知這府中的事,這小子平日里賭酒耍錢,說謊成性……”
“夠了。”
蔡襄不想再聽,斜睨他一眼,往內(nèi)揮手道:“主子們還等著,誰還有閑工夫,聽你在這兒嚼蛆!”
“虧你還是老人?連這點規(guī)矩都不懂!”
“你你你……你說什么?”
老頭乍然受訓(xùn),當(dāng)場氣直了眼,兩瞥胡子亂顫,雙手顫巍巍地指著他,待要發(fā)怒,礙著老管家的臉面,又不好明面與他沖突。
一口氣憋了半天,最終抬起腳一跺,悻悻地離開了。
周圍的人見得,亦知道這新人不好惹,反倒規(guī)規(guī)矩矩,依照分內(nèi)的事情,各自忙活起來。
待菜品傳出后……
眾人又是一片咋舌!
原來,除卻先頭的五十道菜外,剩下的一百五十道菜,都是清一色的白菜葉,饒是這樣,湯、蒸、煮、炒、澆……一百五十道菜,各盡特色,竟無一重復(fù)!
……
庖廚的后院里。
一片濃密的竹林旁,傳來兩對雜亂的腳步聲,蔡襄一把拎著福滿的衣裳,像提小雞般,福滿不斷地兀自掙扎。
“放開我!”
“你是個和尚,有什么資格管我?!”
“就憑我是你師父?!?p> “我方才已經(jīng)說過,我已經(jīng)反悔,不做你的徒弟,所以你現(xiàn)在……”
“閉嘴!”
蔡襄壓低了聲音,厲聲喝下。
知道他當(dāng)真動了怒,福滿不敢再亂嚷,掙扎的動作亦小了不少,任由他拎著,穿過竹林,沿著后院的青石板,一路朝前走去。
暮色四合,府內(nèi)各處已經(jīng)掌燈。
待走遠了些,確定四下里無人,蔡和尚的手上才一松,將人放下來,往前猛地推攘,福滿一個趔趄,瘦弱的身體,便栽趴到地上。
他翻身又爬起來。
抬起袖子擦擦鼻孔,隔著五步的距離,口中氣喘吁吁,微揚起下巴,桀驁地瞪著面前的人。
“你這和尚怎么這樣!我說過了,不做你的徒弟?!?p> 蔡襄冷冷道:“是你自己求我的?!?p> “我反悔,不行嗎?!你剛才沒聽見嗎,我就是個小滑頭,是個無賴,是個沒爹要沒娘管的腌臜,我娘……”
他的語氣忽然低了下去,半晌后,又抬起來,笑道:
“沒想到吧?我在騙你!”
“我娘生下我就死了,她根本沒把我拉扯大,還有福滿這個名字,亦是當(dāng)初老爺憐憫,才賞下的,我與你說的話,沒一句實在!”
借著燈下朦朧的光,可以看見,他臉上痞子般的得意神情。
蔡襄雙手抱臂,冷冷地看著他,依舊面無表情。
“你想好?!?p> “想做我徒弟的人,從街東排隊到街西,不差你一個?!?p> 感受到他的認(rèn)真,福滿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一陣寒涼的夜風(fēng)刮來,他低頭看了看鞋外的腳指頭,又將頭偏向一旁,沉默半晌后,才道:“你……真的不嫌棄我?”
“為何要嫌棄?”
“今日那些人說的話……”
蔡襄無奈地笑笑,搖頭道:“他說的話,我不知真假,亦不想深究?!?p> “可是……”,福滿的嘴唇囁嚅了幾下,忽然恨聲道,“其實那些話,除了我是私孩不假外,其余的都是胡編亂造!賭錢吃酒的是他們,偷懶?;囊彩撬麄儯 ?p> “哦?”
“你不信?”
他自嘲地冷笑一聲,“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何人人都這般冤枉我,逢人便說,最后,連我自己都差點相信,我是那樣的人?!?p> 說完,福滿又嘆了口氣。
想起庖廚的洗菜大娘,為了維護她兒子,與人罵架的情景,聲音低沉而哀傷。
“或許是因為,我沒有爹娘庇佑吧,所以人人都能踩上一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