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我睡得很不踏實,夜半夢回間總覺得有人在摸我的額頭。半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耳邊仿佛有八百只蚊子嗡個不停,我煩躁地踹了下墻板:“有完沒完!兩個大男人晚上不睡覺嘀咕什么呢!”
師父這房子建得十分隨便,墻壁還沒一指厚,我踹完隔壁就安靜了。半晌傳來晏安悠悠的聲音:“薛兄這故事一波三折,著實讓人感動?!?p> 合著半夜不睡覺講故事呢。我翻了個白眼,兩個人并肩而臥喁喁私語的畫面我想象無能,實在睡不著,穿了衣服去敲晏安的門,見兩人坐在棋盤前衣冠齊整,松了口氣:“兩位好雅興?!?p> 晏安喝了口茶:“師妹,來一盤?”
我瞪了他一眼。我小時候和他下棋,每每差一點便能贏,便總是不甘心要追著他贏回來。這樣久了之后,我次次還是差他一點,師父終于看不過去:“別再戲弄你師妹了?!蔽也沤K于知道他的棋技高到什么程度。
“我贏了?!毖J執(zhí)黑子挑眉一笑,“你的心亂了?!?p> 我瞥了眼晏安,他輸了棋也還是那副優(yōu)哉游哉的樣子,哪里心亂?倒是薛欽,明明心有掛礙,竟有閑心下棋?我對他越發(fā)好奇,撥了撥燭火:“我想聽聽你的故事?!?p> 薛欽垂眸,眼睫仿佛墨蝶般顫動,在昏暗燭火下俊美不似凡人:“其實也沒什么,不過是我認錯了一個人,從此步步皆錯。”
晏安把棋子收到棋盒里,嘩啦啦一陣亂響。見我又瞪他,他無奈地笑了一下:“你怎么對他起了興趣?夜都深了,你不困我困?!?p> 我沒搭理他,直直看著薛欽:“今夜無月,不過星光甚好,客人想不想賞一賞?”
薛欽掃了晏安一眼:“解緣的事還要有勞姑娘,姑娘想賞,我自然奉陪?!?p> 我和薛欽坐到門前的青石階上,夜色如水般溫柔,我撐著下巴看天上的星星:“講吧?!?p> 薛欽沉默了一會兒,聲音隨風散去:“在我很小的時候,曾被人販子綁走。我被關了很久,一同被關的還有一個小姑娘,她很膽小,只知道哭。我那時什么都不會,也怕,被她哭得心煩意亂,恨不得把她嘴堵住打一頓才好??墒撬敲葱 ?p> 他伸手比劃了一下,神色恍惚:“那樣小小軟軟的一團。我已經(jīng)記不清她穿著什么衣服,也記不清她長什么模樣,只記得有天晚上我實在忍不住,一個人掉眼淚的時候,她一下子跑過來抱著我,小小的一團,哭起來簡直驚天動地,邊哭邊把鼻涕蹭到我身上?!?p> 想到那鼻涕橫飛的場景,我抖了一抖。故事的發(fā)展我閉著眼睛都能想到:“你大受感動,把自己的玉佩給了她?多年后發(fā)現(xiàn)拿著玉佩的那人不是她?那人不僅冒充她,還將你傷成這副慘樣?”
薛欽笑了一下:“想必這種故事你見多了。但不是玉佩。那時我身上所有值錢東西早被搜刮干凈,我把一個更重要的東西給了她?!?p> “什么?”
他沒有回答,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姑娘收了那么多光陰,活得久些有什么好呢?”
“當然好?!蔽铱粗橇K频男切?,毫不猶豫,“活得久了才能見到這許多奇奇怪怪的事啊。”
“但私自收取光陰,”薛欽側過臉來,意味不明,“恐怕有違天道?!?p> 我笑了起來:“你情我愿的買賣,天道也要管?說起來,我頭一次見到您這樣的客人。雖身受重傷,但實在不像是為情所困的模樣,竟還有閑心擔心我?”
我看向他裸露在外的皮膚,加深笑意:“看來不管是情傷還是皮外傷,客人的愈合能力都很強呢?!?p> 薛欽沉默良久,驀然爽朗一笑:“姑娘是個聰明人,那我也就不再遮遮掩掩。情傷確實談不上,我想讓你解的也不是什么情緣?!?p> “我想讓你,幫我將兩條緣線交換?!?p> 草叢里窸窸窣窣一陣輕響,我回身,在濃重的夜色里看到一角青衫。
薛欽真是個神奇的客人。我玩味地看著他:“你是第一個提出這種要求的人。你知不知道,這會牽扯多少?兩條緣線的主人甚至很可能因為你這個要求而境遇互換。你倒教教我,緣線怎么交換?”
他凝視我:“緣線既是條線,那先解開兩條緣線,再分別結上,不可么?”
我被氣笑了:“客人看得倒是通透。緣線只是種說法,你真當是條線?再者說……”
我頓了頓:“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解緣齋的匾額是藍底,不是紅底?”
薛欽一頭霧水,我端正了神色:“師父最討厭紅色,因為他說紅線的顏色是紅色。就算你說的辦法可行,但解緣齋,只會解,而不會結?!?p> 誠然師父是個禍害,但這個禍害年輕的時候也被別人禍害過。我當年費盡心思才從晏安口中得知,師父年輕的時候喜歡過一個人,月老卻錯牽紅線,將那姑娘配給了他人。后來那姑娘似乎出了事,師父找了她許多年。我當時雖然年幼,但這樣牽強的討厭紅色的解釋我也是不信的。
晏安一臉高深莫測:“不管你信不信,總之師父同月老就此結下了仇,立下了獨立于三界外的解緣齋,月老專牽紅線,他便專解緣線?!?p> 我聽完只覺得師父同月老之間的緣線必定很粗。
不知何處傳來幾聲微弱的蟲鳴,我打了個哈欠,向房中走去:“就算我?guī)煾富貋?,也不會幫你的。你不必再等了,回罷。”
走過轉角我伸腳便踹:“不是困了?躲在這里做什么?”
晏安輕巧閃開:“師妹你如花似玉的,我不是擔心你被他拐了么。”
我懶得理他,轉身要走,被他輕輕勾住發(fā)帶:“我明日出去一趟,你看好門。”
“師父剛走,你也要走?”我皺了下眉,想起一樁事來,“師父不會又去找他相好了吧?”
年少的感情總是難忘,師父收徒的目的就是為了找那姑娘。他想盡辦法也尋不到她,最后寄希望于指尖那根虛無縹緲的緣線。但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緣線,于是他去亂墳堆里撿了個因為即將離世而緣線全斷的晏安,教會他看緣線的第一天,師父便殷殷地伸出指尖,讓晏安看他與她的緣線伸向何方。晏安在他期盼的目光中搖頭:“沒有,師父。我沒有看到您說的那根緣線?!?p> 緣線沒了,自然是因為那一端的人死了。
師父卻不肯相信,這些年他說是四處游歷,其實還是在找她。我嘆了口氣:“看了人世間這樣多癡男怨女,我以為我們都足夠鐵石心腸不為情所動,但師父其實才是最癡的那個?!?p> 晏安摸著我的頭發(fā):“說話不要這么老氣橫秋。你怎么知道你不會為情所動?”
我心里一跳,撥開他的手:“情有什么好的?這種無用的感情虛妄又浪費光陰。”晏安似乎輕輕笑了一下,我有些惱,“你還沒說你出去干什么?”
晏安沒有回答,而是問我:“你覺得薛欽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他有點古怪?!标贪簿o緊盯著我。
“那你不會趕他走?”
晏安又不說話了。
檐角小巧的玲瓏燈閃爍,晏安深深看我,忽然上前一步,我?guī)缀跄芨惺艿剿舫龅臒釟狻N覄e扭地想要退后,卻被他一把攬住:“我很快就回來。”溫熱的唇貼上我的額頭,燙得我一個激靈,“你要乖乖的。薛欽有古怪,不要同他說話,知道了嗎?”
我只覺天雷滾滾,腦中迅速閃過這些年晏安捉弄我的種種畫面,想起他曾送我一枝桃花,我正滿心歡喜,桃花枝卻驀然變幻成一只癩蛤蟆,嚇得我好幾個月沒理他。他這人表面君子端方,骨子里卻最是頑劣,這次又是做什么?我想揍他,奈何心慌得不得了,最后只得將他一推,匆匆跑了。
天將破曉時晏安在外面敲門:“我晚上便回,你乖乖等我?!?p> 他等了半晌,我悶在被子里不出聲,他便笑了一聲,那笑聲不知為何仿佛夾雜了幾分惆悵。我忍不住去門縫瞅了眼,他走在破曉前混沌的霧氣里,背影無端寂寥。
我坐在門檻上發(fā)呆,身邊翩然坐下一個人,薛欽默了一會兒,道:“真不能將兩條緣線交換?”
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瞥他一眼:“真不能。您趕緊從哪來回哪去吧……”我頓了頓,“薛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