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瘦骨嶙峋老馬,拖曳著車架松垮的破車,緩緩而行。
破車上,坐著形容枯槁一老翁。
老馬馬瘦毛長,蹄下邁出的每一步遲緩卻沉穩(wěn)。
老翁皮包骨頭,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皺紋橫生,每一道里仿佛都寫著睿智與淡定。
夜幕低垂,手可摘星,天平四野闊。
荒無人煙的沙漠,難見一綠。
長途跋涉的老馬頓蹄長鳴,瞇眼神游的老翁聞聲睜目,臉上皺紋開出一朵怒放花來。
原來老馬頓蹄之地,前方幾步遠赫然是一方小型綠洲,水泊清冽,綠草瑩陰。
“老伙計,去吧,這次讓你吃喝盡興!”
老翁從座下抽出一卷聊聊幾頁的書卷,攤在手里逐字逐句看起來,手中書卷從最初萬余字句,翻閱到今時,精簡到手上百余字,窮經(jīng)皓首,不過七百年。
被白首老翁稱作老伙計的瘦馬,本就無韁而束,在老翁話音落地后,便長嘶一聲,奮蹄奔向不遠處的綠洲。
老翁潤了潤手指,翻過一頁紙張,聽到老伙計長嘶,不禁咧嘴一笑,這一趟長途跋涉,委實辛苦了這位老伙計,一路忍饑挨餓不說,還得時不時被那些喜好思辨的讀書人拎出來“插科打諢”,這里奔來那里去得,書卷上說的山水相逢一念間,實則千山萬水萬里地,來回一趟實在長途漫漫,本是白色的毛發(fā)在風塵仆仆中也變了土灰色,不知道那些沒事就折騰老伙計的“嘴炮”讀書人,會不會把那句思辨之言摒棄不用。
這趟歸途實在漫漫無期,善坐冷板凳的老翁自個都覺得屁股磨了繭子,手里書卷精簡速度也快了許多,因為突發(fā)一事臨時改變路途,不得不多行大半腳程,他倒是喜好多走走看看,多年腳程覆蓋甚廣,道老兒的清心天地如何,他去得,兵家老頭打造的那座鎮(zhèn)兵山夠不夠陡峭,他亦去得,儒家以致密規(guī)矩構(gòu)造的浩然天下厲不厲害,他正在行去的路上,天字十大界,去之五六,剩余之數(shù),已在腳程計劃之內(nèi)。
老翁駕車本是去往浩然天下的路途中,卻因收到一封香火家書而不得不匆匆趕回,源于送出家書之地,委實與他因果牽涉深厚,拋開血脈傳承不說,但就昔日他留在那里的一具“贖罪”之身,就不是三言兩語能劃割干凈的,要論起來,那片天地稱得上多半個故鄉(xiāng),因而這趟也算是歸鄉(xiāng)之途,雖沒有衣錦還鄉(xiāng),但好在自個偷偷備了一份厚禮,面對江東父老,總不至于遭人白眼,落人口舌。
香火家書也就一張紙,書上內(nèi)容不多,僅“時到,速回”四個字,是他昔日所寫,形凝神小散,看著漂亮,卻難入法眼,與現(xiàn)在比,終歸還是差了些許神韻,看過一眼后,老翁淡然一笑,隨手捻燃了那封自個寫就的救急紙張。
回憶起那張救急紙張,老翁略有恍惚,其中因為一段極具趣味的事情,昔日才會毫不猶豫寫下這張招笑的救急文紙。
依稀記得,那片天地有座香火不滅的臺子,那一日他遵循家訓前去敬香,按照老規(guī)矩香火燃盡前不得離開,故而他得規(guī)規(guī)矩矩好似一根木頭樁子戳在原地,據(jù)當時事后反思而言,他是壓制不住心頭好奇才會將香火掐滅,想一看一根香火是否如老輩傳言的那般夸張,究竟能掀起何等風浪,但在今時看來,終歸還是渾身上下透露著稚嫩,著了他人門道還不自知。
待他把香火掐滅后,惴惴不安等待到深夜,想象中的滔天災禍遲遲未來,他才略有心安回到了家中,令他想象不到的是,災禍未敲他門,卻直接推開了張氏的大門。
先是張氏唯一踏過逍遙大境門檻的老祖離奇失蹤,失去最大倚仗的張氏恍如風雨中飄搖的舟船,隨時都會傾覆,如此惶恐氣氛下過了百年,好不易稍稍喘口氣的張家又迎來一個滿嘴瘋話的瘋子,大言不慚要借張家千年氣運,還說將來會加倍償還,拒絕后被瘋子一通闖掠死傷,張家殊為不易積攢起來的淺薄家底又消耗一空,再后來與崔氏大道相爭奪得文運頭籌,以為否極泰來福運臨頭,卻引來曠古未有之詭事,張家焚香敬天之日驟起白毛風卷,張氏子弟死傷十之八九,徹底將張氏推送深淵,那張救急文紙正是老翁當時情急之下亂筆寫就。
回憶往事,老翁臉浮笑意,有些事情就是如此,旁觀者清,當局者迷,跳脫當時大環(huán)境,居高而視,很多事情稍稍思量自然水落石出,可有幾人有此能力?
老翁放下手頭書卷,輕抖衣袖,袖中倏忽有潺潺流水聲響起,一條行如盤臥蛟龍的涓涓細流凌空流瀉而出。
小小溪流如實質(zhì)流水,清澈見底,河底有各色鵝卵石,幾尾游魚歡快而游。
老翁手掌在溪流上抹過,水面光可鑒人,形成清晰景幕,荒漠綠洲,星垂天平,赫然正是此時光景。
正在綠洲水泊飲水的白馬,驀然抬頭,沖天長鳴。
老翁笑了笑,手掌輕覆水面之上,朝前一送,水流加速,水面景幕同時光影斑駁,騰起一片絢爛光彩。
待水流舒緩下來,景幕亦清晰如畫,老翁探手將景幕攬于眼前,認真觀覽起來。
片刻后,老翁揮手打散景幕,那片天地所剩光景不多,屆時天傾地覆,任誰都束手無策。
只是光陰為棋盤,萬界為棋子,這等博弈實在有點大手筆啊,老翁情不自禁點點頭。
攬溪水入袖,老翁攏袖開始發(fā)呆,眼下已是兩難境地,回不得,走不得,向前一步,為小舍大即是萬古罪人,退后一步,舍小為大注定無顏面對張氏先祖。
老翁委實犯愁,望天發(fā)呆,心頭愁緒比那繚繞周身的光陰流水還要揮之不去!
白馬緩緩歸來,來到老翁身前,打了個響鼻,用頭輕輕蹭手臂。
老翁拍了拍老伙計,示意自己無礙。
躍下馬車,老翁朝綠洲行去,沒走兩步,驀然回頭望去,苦笑不得,情況不太善啊!
老翁無可奈何探手一攬,將不遠處的水泊收進衣袖,喃喃自語,神仙也是人啊,餓了要吃,渴了要飲,心情郁悶也會臉上冒痘!
“煩的慌!”
老翁輕呵一聲,一道龍卷驟起天地,橫在山水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