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魚在船頭抱膝坐下,捋了捋頭發(fā),看她:“姑娘在這里干了多久了?”
渡船姑娘淡淡笑了一下,道:“我父親死后,我就在這里呆著了。大抵也有數(shù)百年了,……我記不得了?!彼坪醪⒉辉敢庹勌啵曇粢彩堑?,一派與己無關(guān)。
羨魚也不好多問,“哦”了兩下就轉(zhuǎn)移話題說:“可否請教姑娘芳名?”
她大大方方朝我一笑:“我父親管我叫渡兒。無姓。那,姑娘呢?”
羨魚抿唇,看著她,搖搖頭。
她懂了她的意思,說道:“是不是飲下孟婆湯了?唔……我從前也喝過一碗,那玩意兒,上頭?!?p> 羨魚驚訝:“?。俊?p> 她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哈哈,那時候我還小,不懂事兒,喝了以后倒是暈乎乎的,什么也不記得了。我父親那時候還在瞭宮做事,若是被貶至九渡海的話,我大概就丟了?!?p> 她的聲音忽然小了。
羨魚剛要追問一句為何她父親被貶,就被她搶白:“誒?話說回來,姑娘的冤情是什么?為何非要回人間去?”
仰頭,天上云霧散了不少,顯得滿天的星星格外明朗。
她搖搖頭?!拔乙膊恢谰烤篂槭裁?,只是覺得……覺得我不該這樣輕易地死去。我在望鄉(xiāng)臺上看見我是被人害死的。我曾經(jīng)是一個仙靈,卻被那樣的小人害死了,終究是不甘心。我三魂七魄也因此少了一魂一魄,是過不去奈何橋的。我若不還陽,就只能永遠徘徊于鬼門關(guān)之外?!?p> “唔……”
渡兒久久沒有說話。她沉默之后,將垂落的頭發(fā)撩在了耳后,輕輕說:“姑娘,這大千世界有無限風(fēng)景,不要為了仇恨活著。此去人間,姑娘也算是在鬼門關(guān)走過一遭,應(yīng)當(dāng)更加惜命才是。姑娘不如多多做一些想做的事情,而不要將自己……獻祭給仇恨?!?p> 她點頭。忽然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是一片蘆葦蕩子,正值蘆葦開花的時節(jié),千千萬萬雪白的蘆花漫天飛舞。
遠處,山清水秀。
她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個錦衣華服的美人面。美人的眼神,鋒利得像一把刀,一把恨不得讓她碎尸萬段的刀。她一顫,從回憶里驚醒。
渡兒笑笑:“姑娘,你走神多時了,想來是困倦了,不如睡會兒罷。這里全由我看著就好?!?p> 她臉上燒得慌,聽了渡兒的話,也不多推辭,便滾進艙內(nèi),靠著船壁昏昏沉沉就睡去了。
鬼大概是不做夢的,不知道魂魄是不是也不做夢,反正她不曾有什么滿船清夢壓星河,她光知道自己醒過來時已經(jīng)是日上三竿了。
她揉揉眼,探頭出去,船頭只有渡兒孤身站著,身影瘦削,海面的山疾速后退著。
她覺察到她醒轉(zhuǎn)過來,就又笑了,像蜜糖似的:“咱們已經(jīng)過了第四渡了?!?p> 羨魚驚奇道:“昨夜里,是渡兒姑娘帶我急過了第四渡險灘?”
“怎地?”她拿眼斜覷著羨魚,笑了,“莫非姑娘你做夢還做到了過險灘不成?”
羨魚連連擺手表示不是,并說:“我哪里有做夢了?!?p> “哈哈,第六渡號稱是‘好夢灘’,我渡的許多使者們在過第六渡的時候,都很愛做夢。等到了那里,姑娘再試試?!?p> “唔。我一個沒有記憶的魂魄,也能做夢么?倘使要做夢的話,又會夢見什么呢?!?p> 渡兒但笑不語。
冥界日月總是很涼薄。她看著天上的太陽,也不太暖,昨夜的月亮也是,涼涼的。
渡兒說,那是因為冥界在偏僻之處,太陽和月亮永遠在很遠很遠的九天之上。
又過了一天才到第六渡。到這里的時候,水道周邊的山峰果真險峻了許多,密集了許多,渡兒說水里的暗礁也多了很多。這九渡海向來不生什么怪物,從來沒有生靈存在,唯獨第六渡這里的山上長了一些奇花異草。不過沒有誰去看過,誰也不知道為什么。
正正是午夜,天上月色冷淡,一彎月就像一彎刀。她依然是進艙內(nèi)歇息去了。渡兒說我鐵定會做夢。
這冥界是個好睡覺的地方,她只消一閉眼,就睡著了。
仍是一片蘆葦蕩子,綠茵茵的蘆葦一蓬一蓬的,雪白的蘆花漫天飄散,她在江邊坐著吹風(fēng),看月,月色皎潔,略一回頭,看見一個人,一個身著青色長袍的人。
那人說:“姑娘,我丟了東西在你這里?!?p> 我問:“什么?”
“心?!?p> 于是開始心痛。
畫面飛轉(zhuǎn)。
一扇軒窗里一鉤殘月。一臺小幾上一只香爐。一張錦繡鳳榻上,兩個人。
似乎有個聲音,在她耳邊:“……我會將你視作生命。”
酒氣很大。滿屋都是醉酒的氣味。
于是開始頭痛。
明明是情話,可是,越聽越痛,越聽越苦,越聽越難過。她不記得其他的了,醒來時,天上依然是一彎月,似一彎刀。
“做夢了?”艙外傳來渡兒含笑的聲音。
她坐起來,枯坐著,很久才想起來抹一把頭上的汗。
“……嗯,做夢了。”
“姑娘夢見什么了?是過去還是未來?”
“是……我也不知是過去還是未來,只是里面有個人令我很是痛,心痛,頭痛。倘使是過去,我但愿往后不要遇見;如果是未來,我希望今后盡量避免……”
她愣愣看著天上的月,冥界是血月,月色仿佛浸透了血水,那么地腥,那么地艷,那么地可怕。
渡兒笑笑,說:“剛剛是過第六渡,或許風(fēng)浪急了一些,姑娘做夢的時候撞到了壁也不一定,姑娘不必這么絕對。夢里的人,又能有幾個真呢?”
她摸了摸頭,確實陣陣地疼,再一摸胸口,只有她自己知道,心也在痛。
“姑娘,到了白天,大概也就能到第九渡了?!?p> 她點點頭,捂著心口,目光隨意在山海間流轉(zhuǎn)。海面上波光粼粼,山峰倒影都在向后疾行,她又去看山。
重巒疊嶂之上,果真生長了很多花草,雖然希落,卻不失為一個好頭。渡兒就指給她看:“唯有那里的山會長些花草。其他的山,卻總一成不變,光禿禿的?!?p> 她摸著下巴,思索良久,終于道:“大概,它開始初生演替了?!?p>
姻靜夜
小夜廢話:初生演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