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別后歸來
熊家碩大的宅院,坐落在杭州有名的清河街上。在整個杭州,除了有胡雪巖那片有山有水的巨大院落,他們熊家的老宅,也是清朝鼎盛時期留下的寶貴建筑遺產(chǎn),那時也是熊家生意做得最好的時候。到了民國初期,熊家的生意隨著社會的動蕩凋零下來,最近又有了新的起色,重新?lián)纹鸷贾葸@個絲綢之都的半壁江山。
孫正良把車停在熊家宅院大門前,孫正良說:“你家這大宅子真心不錯,但跟蔡家的古宅還是差點,當然,這就不錯了,全杭州也沒幾個這樣的宅子,有錢買豪宅古宅,這是近年來流行的趨勢啊,老同學,我真是羨慕你?!?p> 熊岳不知道蔡家是何方神圣,杭州他離開八年,即使過去在杭州讀書的時候,對杭州的大戶人家了解的也不是很多,心思都放在國家的危亡上面,但國軍的接收大員到處搶一些名宅,熊岳卻是知道的。
熊偉和熊杰兩個妹妹早已經(jīng)到了家,站在門前的臺階上,恭候著離家八年重歸故里的熊岳,家里二十幾個傭人,也都站成兩排,微微鞠躬,迎接熊家大公子,熊岳本想上前加以阻止,身邊站著的孫正良一邊觀察著熊岳的動靜,一邊向著漂亮的熊偉飛媚眼。熊偉裝做看不見的樣子,眼睛喜滋滋地盯著走進大門的哥哥。小妹熊杰上前一步拉著熊岳的胳膊說:“快進去啊,咱爸媽都等著你呢,你是不是應該先拜祖啊?!?p> 跨進大門,就聽到一陣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大堂里傳來:“岳兒,真的是你嗎岳兒?”
這是媽媽的聲音,熊岳的心里一陣激動,大步向前走幾步,跨進大堂的門口,撲通一聲,跪在媽媽的面前。
公孫傲梅剛過四十歲,十六歲不到就嫁到熊家,此前是杭州城一個有名士紳的女兒,不僅知書達理,而且音韻戲曲無所不會,長相俏麗,舉止典雅,雖然已步入中年,但眉眼之間依然顯得顧盼動人??吹诫x別八年,終于歸來的唯一兒子,眼里不覺得就流出了淚水。
熊岳的父親熊楚天,只娶了公孫傲梅這一房老婆,甚至在外也沒有養(yǎng)任何小妾,這跟熊家祖上對男人的要求很有關(guān)系,但也跟公孫傲梅時時處處以大家閨秀修身自己,白天尊貴高雅,晚上盡展嬌媚有關(guān),熊楚天不討小老婆,也是對公孫傲梅這個名滿杭州城的讀書人家女兒表示尊重。
熊岳說了一句:“媽媽,恕孩兒不孝,這些年來身體可好?”
公孫傲梅抹著眼睛,真是喜極而泣,又是埋怨,又是疼愛的說:“我說岳兒,你的眼里還有我這個當娘的嗎?你一走就是八年,雖然戰(zhàn)火相隔,總得總得想方設(shè)法給家里報個平安吧?可你倒好,回家之前才突然發(fā)了個電報,也才知道你還活著,你不知道這些年當娘的是怎么惦記著你嗎?”
熊岳沒法說無數(shù)年輕才俊,為了革命,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離開家鄉(xiāng),從此音訊杳然,甚至永遠都失去下落。如果這次不是他身負使命回到家鄉(xiāng),還不知道他能不能活著回來,要奮斗就會有犧牲,從國民革命開始,恍惚20年過去,有太多的人拋頭顱灑熱血,不是死在疆場上,就是死在刑場上,他好歹還能回到家鄉(xiāng)拜望父母雙親。
媽媽眼角有些細碎的魚尾紋,跟熊岳離家出走時的樣子已然是大不一樣,熊岳心有感傷,說:“媽媽,恕孩兒不孝,這次回來我就不走了,每天環(huán)繞在媽媽身邊?!?p> 公孫傲梅輕輕撫摸著熊岳的臉,說:“好哇,媽媽終于等到這一天了?!?p> 熊岳說:“媽媽,爸爸的身體好吧?”
熊岳的話音剛落,突然,從身后傳來一陣深沉而又嚴厲的暴喝:“該死的東西,你還知道回來?這么多年來你音訊杳然,你到底在干什么?”
熊岳的身子一陣輕輕的哆嗦,趕緊起身,向父親大人深深的鞠躬,說:“父親,我在帝國大學學了五年,又在東京的川野醫(yī)院做了兩年見習,一年多前回到了東北。彼時我來信向父母大人說了我的情況?!?p> 熊楚天厲聲說:“這些事情過會兒再跟我說,我看你離家?guī)啄暝绨炎孀诘氖虑榻o忘了,給我立刻到祠堂去拜祖宗?!?p> 熊岳對父親微微鞠了一躬說:“我立刻到祠堂行三拜九叩?!?p> 熊楚天說:“你要給我來三個三拜九叩。熊家的家風要在你這一輩繼承下去,可是你一走就是八年,別說對祖宗多有不公,就是對父母的孝道可在你的心里存在過?”
熊岳立刻飛奔出大廳,繞過兩個假山,一座池塘,來到大院西側(cè)高大的熊家祠堂,這是一座十分別致的小樓,也看到熊家對祖上有多重視。熊家祠堂平時都是緊閉著,而此時卻是大門洞開,兩個男仆站立兩側(cè),顯然是等待著熊岳回來就到這里叩拜祖先。
這里供奉著熊家五代的祖先,這五代的祖先二十幾人,都請杭州名畫家畫了巨幅肖像,看上去不但沒有多少親切感覺,甚至覺得有些陰森可怖。小時候熊岳每到祠堂祭拜祖先,他都有一種瑟瑟發(fā)抖的感覺,但時隔八年,他已經(jīng)成為一個真正男人,在這里行祭拜祖先之禮,顯得平靜多了。
但他的心還是安靜不下來,一路上,包括跨進熊家大門這短暫的過程,飛機,飛行員,飛機場,這幾個跟航空事業(yè)緊密相連的事物,一刻都沒從他的腦海消失過,如果不是這次回來執(zhí)行特殊任務(wù),他也絕不會在這雙方軍隊就要展開歷史性決戰(zhàn)的重要時刻,離開他的崗位,但這里是他新的崗位,更加重要的崗位,按照李老板說,他的戰(zhàn)場就是背靠著熊家巨大的社會資源,眼睛盯著筧橋航空學校和筧橋軍用機場的飛機和飛行員,讓他們北飛,投奔到光明的北方。
讓他倍感壓力的是,即使熊家在整個杭州城還是有一定勢力,但跟國家最高航空學校和重要的軍用飛機場的力量相比,那簡直微小得如同草芥一樣。
一路上,跟孫正良在一起,他覺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壓力,他突然想到,既然他有孫正良這么一個同學,能不能為他所用,當然,絕對不可能化敵為友,而是利用好他這個人呢?這個油滑精明,但也有他特別的鉆營能力,在各個方面都會吃得開。如果孫正良給他提供一個職務(wù),憑借著熊家巨大的財力和一定的社會背景,他覺得要比孫正良發(fā)展的更好,當然這絕不是他的最終目的,他最終的目的是牢記李老板說的那句話,我們需要飛機,我們需要飛行員,我們需要飛機場。
在一無所有的條件下建立自己的飛行隊伍,這需要多大的付出啊,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但如此重要的任務(wù)交給自己,自己必須事先要把每一個細節(jié)考慮到,絕不能辜負李老板的重托,做出有愧于民族解放大業(yè)的事。
仔細的盤算,仔細的思量,從開始就要有精密的安排,以免出師不利。操作這樣重大的事件,沒有一定的背景,那是絕對辦不到的,他不想把熊家拖的太深,拖的太遠,因為這件事事關(guān)重大,在未來的過程當中出現(xiàn)什么樣的意外,那都是難以想象的。
熊岳不知道在這十幾個祖先的牌位和畫像前磕了多少個頭,但他根本就沒有看他到底是給誰磕的頭,是他上幾輩的爺爺,為熊家做出過什么貢獻,他的腦海里想的都是今天見到的孫正良,兩個妹妹,尤其是他的大妹妹熊偉,他覺得這個大妹妹有些不簡單,似乎跟孫正良有些曖昧,但更多的是,熊偉用一種特殊的眼光,打量著這個突然歸家的哥哥。大妹熊偉目前做著什么,他并不清楚,倒是小妹熊杰倒是顯得單純可愛。
他剛剛回到家,本不應該把自己的思緒放在家人身上,但有孫正良這個特殊的人物滲透進熊家,他必須從開始就要多做些設(shè)想,因為他這兩個妹妹年紀畢竟不小,而自己在二十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來到紅色莫斯科,經(jīng)受血與火的洗禮,如今畢竟是風起云涌的大時代,每一個生活在這個時代里的人,都要有不能逃避的選擇,偏安一隅顯然是不存在。
突然他的后背被重重地打了一下,楚云天在他身后怒斥道:“你在干什么?你這是在祭祖嗎?你腦袋在想什么?我看你的腦袋根本就沒有懷著崇敬的心情,祭拜我們熊家的祖先。行了,起來吧,別在這里裝模作樣?!?p> 熊楚天在他身后毫不客氣的怒斥著他這八年未歸家的孩兒。父親從小對他都是嚴厲的,這對熊岳來講也是習慣了,也正因為這樣,十六歲就離家出走,東渡日本懷抱學醫(yī)救國的理想,他看到自己的祖國在日寇的鐵蹄下遭受宰割,終于放棄這種不切合實際的想法,來到紅色的莫斯科,他所有重大的選擇和身上肩負的使命,跟他的父親是無法言說的,在這樣嚴厲的父親面前,他只能當一個乖乖的孝順的兒子。
熊岳站起身,躬著身子說:“父親,孩兒離家八年,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祖先,也不是不惦記著父母,只是由于戰(zhàn)火紛飛,回到了祖國才通上了音訊,請父親見諒。”
熊楚天冷冷的看著兒子,哼了一聲說:“東京帝國大學醫(yī)科學院被炸毀,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居然活著回來,你們學校被炸毀了,你又去了哪里?就算是你離開了日本,你為什么不回到家鄉(xiāng),居然跑到冰天雪地的哈爾濱,那里有什么人在接待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