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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自己的老朋友大早上帶著厚禮來訪,汪世貴有點(diǎn)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再一聽范忠誠提出這個敏感的話題,馬上搶先倒起了自己的苦水。
這汪世貴,說了好些自己隔代單傳、家貧如洗、苦惱繁多的話。還說自己空有三個閨女,雖說個個金枝玉葉,人人亭亭玉立,如果將來嫁個有錢人家倒也罷了,倘若嫁個窮鬼破落戶,還不是無依無靠,活到老來一場空。又說還是你好,養(yǎng)兒防老,多子多福,將來兒孫滿堂,香火旺盛,果真是好大的福氣喲!
一聽這些話,范忠誠自然心領(lǐng)神會。他知道汪家心里一千個不愿意一萬個不知足,不過是嘴上的推脫客氣之詞,頓時心里涼了一大截,連臉上的笑容也很快僵住了。但他又轉(zhuǎn)念一想,如果連老大范懷民的媳婦都娶不上,那后面的老二范懷軍和老三范懷國,豈不是難上加難,更加沒戲了嗎?
這樣想著,范忠誠在心里反而責(zé)備起自己來:哎呀呀!兒子的終身大事,咋能如此草率行事呢?
于是,范忠誠猛地抽了兩口煙,長長地吐了一串煙圈,有意地定了定心神,強(qiáng)迫自己慢慢地靜下心來。
俗話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既然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不行,那就采取迂回曲折的辦法,說不定可以達(dá)到同樣的效果呢!范忠誠在心里快速地琢磨著。
于是,范忠誠“嘿嘿”地訕笑一聲,緩緩地從桌上端起茶杯,輕輕地呷了一口茶。隨即,面帶著微笑,不急也不惱,故意繞開話題,似是而非地詢問了一些諸如“今年的莊稼長得咋樣”“家里的老人們身體可好”“幾個娃娃們學(xué)習(xí)成績好不好”等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題。聽起來,范忠誠對汪家的事兒是多么關(guān)心,看起來是多么富有人情味兒。
汪世貴也是熱情好客之人,不僅笑臉相迎、有問必答,還適時地為自己的老朋友遞煙敬茶。而且,他還從墻角的立柜里取出了一些專為招待客人準(zhǔn)備的干果、點(diǎn)心、油果子之類的小吃,盡情地展現(xiàn)著主人家的待客之道。
其實,聊到這里,賓主雙方早已心知肚明。只是,各家有各家的難處,各人也有各人的心思罷了。
當(dāng)然,無論話題繞多遠(yuǎn),如何費(fèi)盡周折,終究難以回避此行的正題。萬般無奈之下,范忠誠只好拿出了死纏爛打、軟磨硬泡的功夫,不得不擇機(jī)拋出了“汪家大姑娘年方幾何,是否許配人家”之類的話。
唉……為了兒子娶媳婦的事情,我老范豁出去這張老臉不要啦!范忠誠一邊熱忱地與親家聊著天,一邊在心里這樣默默地尋思著。
這汪世貴一看范忠誠這般誠心誠意,又念想著這么多年來,范、汪兩家的關(guān)系一直保持得不錯,特別是范忠誠一家不但仗義疏財,而且還熱心幫過汪家好幾次。想到這兒,汪世貴準(zhǔn)備給范忠誠和自己都留個余地。
“老范哎,你看不如這樣吧!”汪世貴和顏悅色地說道,“我和老婆子早都商量過,我們汪家雖說有三個閨女,現(xiàn)在也都不愁吃穿。但是,我們將來都有老的那一天。如果有一天我們老了、病了,躺在炕上動不了了,你說說,誰來養(yǎng)活我們這兩個老東西呢?說得再遠(yuǎn)些,如果將來我們都死了,誰來為我們兩個老家伙抬棺送葬呢?誰又來為我們汪家傳宗接代???……”
“嗯……”一聽汪世貴說得如此沉重,范忠誠只是似有所悟地點(diǎn)頭聽著,并沒有答話的意思。
“所以,老范啊,各家有各家的難處,個人有個人的活法兒?!蓖羰蕾F一本正經(jīng)地繼續(xù)說道,“我們是這么想的,趁著現(xiàn)在還年輕,身板兒還算硬朗,腿腳還算靈便,還能為兒女們主點(diǎn)事兒的時候,想早點(diǎn)兒為我們的大丫頭婷婷找個可靠的上門女婿。一來呢,為我們汪家早早生個大胖孫子,也算是為汪家接續(xù)香火。這二來呢,也算是為我們汪家找個頂梁柱,將來對我們老兩口也好有個照應(yīng)啊!……”
“老汪,你這……這……”原本抱有最后一絲希望的范忠誠,聽了汪世貴的這一番話,心頭陡然像頂了一塊沉重的大石頭似的,一時被堵得張口結(jié)舌,竟然結(jié)巴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為了掩飾長久以來心中積壓的憋悶與氣憤,也為了盡快擺脫眼前這種令人尷尬的氣氛,范忠誠裝作準(zhǔn)備抽煙的樣子,急忙俯身從茶幾上的煙盒里抖抖索索地摸出一支香煙,有意無意地拿煙頭在桌面上用力地磕了幾下,繼而若有所思地塞進(jìn)嘴里。然后,迅速低頭摸出褲子口袋里的火柴盒,從中抽出一根細(xì)細(xì)的火柴,“哧啦……哧啦……”地連續(xù)劃了兩下??墒牵恢且驗樗牟僮魇址ú划?dāng),還是因為火柴盒上的磷粉受潮,這根看起來形體纖弱卻火星四濺的火柴,不但沒有發(fā)出耀眼的光芒來,反而“嘎”的一聲折為兩段,以這種極其壯烈的方式做出了最后的犧牲。
“可能是火柴受潮了吧?”身旁的汪世貴一邊微笑地說著,一邊隨手拿起桌子上的另一盒火柴,快速地抽出一根看起來比較粗壯的火柴棒,麻利地做出了擦火的動作。
隨著“哧啦……”的一聲傳來,汪世貴已經(jīng)湊過身來,熱情地為范忠誠點(diǎn)燃了叼在嘴里的香煙。
紅彤彤的火苗仿佛一面亮光閃閃的鏡子,霎時照亮了范忠誠這張復(fù)雜凝重得幾乎扭曲變形的臉龐。呀!此時此刻,這該是一種什么樣的心境?又該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也許,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
隨著范忠誠連續(xù)而猛烈地吸入與呼出,一團(tuán)團(tuán)迷茫的濃烈的嗆人的煙霧猶如一個變化多端而恣意妄為的巨大惡魔,或者仿佛一位仙氣繚繞而神秘莫測的上界大仙,很快占據(jù)了房間里狹小的空間,并用自己魔幻而詭怪的身影,掩蓋了眼前這令人或喜或怒或哀或樂或憂或痛或輕松或沉重或簡單或復(fù)雜或光明或黑暗的虛假景象。以一種神秘而獨(dú)特的方式,刺激著攪動著引誘著冶煉著平復(fù)著創(chuàng)造著人間的一切凡夫俗子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
“嘿嘿嘿……”眼瞅著范忠誠臉上表情的復(fù)雜變化,心里自覺有些尷尬的汪世貴緩緩地呷了一口茶,雙手不自覺地抹了抹自己的膝蓋,一會兒抬頭瞅瞅用花花綠綠的報紙糊的房子頂棚,一會兒又低眉瞥一眼不久前剛剛用嶄新的紅磚鋪成的房屋地板,一副極難為情的樣子。
原本親密無間的兩家人,怎么會因為一個敏感話題,關(guān)系突然之間變得如此微妙起來了呢?就像在同一個舞臺上配合演出多年的一對老演員,因為甲方突然間說錯了臺詞,乙方在眾目睽睽之下,宛若腦子短路了一般不知如何應(yīng)對。
一時之間,兩人就這么冷了場了。一個不停地咂巴著火紅的煙頭,猶如騰云駕霧的神仙。一個不住地往肚子里灌著茶水,仿佛一頭饑渴難耐的老牛。
可是,時間在流逝,演繹還得繼續(xù)。
“老范啊,來來來,把煙續(xù)上。咱們朋友這么多年了,還有啥話是不能說的呢?”作為主人家,汪世貴又主動為客人遞上一支煙,表情訕訕地微笑道,“你看看,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那我也不藏著掖著的,咱就干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說句心里話,我是看著你家懷民從小長到大的。這娃娃老實本分,勤快能干,品性確實沒得說,我是打心眼里喜歡哩。你看這樣行不行,按照現(xiàn)在這個行情,給娃娃找個媳婦確實難辦,不如……不如讓你家老大給我當(dāng)個上門女婿?這樣,對咱們范、汪兩家來說,不就是一舉兩得、兩全齊美的事兒嗎?”
“啥?老汪,你……你說的這是啥話???”范忠誠倏地坐直了身子,臉色“唰”地變成了鐵青色,雙手微微地顫抖著,心情激動地把手里剛剛端起來準(zhǔn)備喝茶的杯子又不輕不重地蹾回到了茶幾上?!澳恪阏δ苡羞@樣的想法呢?你這不是豬八戒耍把式——倒打一耙嗎?”
“你看看,老范啊,你都想到哪里去了?先不要激動嘛!”眼見范忠誠對此反應(yīng)激烈,汪世貴迅速轉(zhuǎn)動著一雙狡黠而詭秘的眼珠,繼而趁熱打鐵道:“你放心,我又不是那種惡人,我們會像對待自家親生兒子一樣對待你家懷民的。再說啦,我也是為了你好,我還不是想為咱們兩家都幫個忙,來個好上加好,好事成雙嗎?”
“呔——老汪,你咋能這么想呢?事情有這么做的嗎?”仿佛受到了極大奚落的范忠誠,心里又氣又恨,原本棗紅色的臉龐,霎時變成了醬紫色,渾身像篩子一般顫顫發(fā)抖起來。隨即,他迅捷地抓起桌上的茶杯,猛地灌了一大口茶水。
“咳咳咳……”可能是因為灌得過猛過急,范忠誠竟然有些情難自制,猶如一個滿水的噴壺,茶水從嘴角兩邊噴落下來,還差點(diǎn)兒嗆得噴出了鼻涕。他趕緊隨手抹了一把嘴角,旋即緩緩調(diào)順氣息,繼而強(qiáng)裝鎮(zhèn)定地說道:“好吧好吧……老汪,就當(dāng)我啥也沒說吧。家里還忙著呢,我就先走了……”
猶如一位訓(xùn)練有素的老兵,范忠誠“嗖”地站起身來,“唰”地扭過頭,也不正眼看一眼主人汪世貴,旁若無人地從上房甩門出來,大步流星地向前院大門走去。
“哎哎哎……老范,咋就說走就走了呢?這大中午的,我把飯都做好了,吃了午飯之后再走吧?”聽到動靜的女主人竇文英急忙從旁邊的伙房走了出來,一邊在胸前洗得發(fā)白的圍裙上搓弄著雙手,一邊滿臉堆笑地?zé)崆橥炝糁?p> 此時的范忠誠怎能停下邁出的腳步?他的心情已經(jīng)郁悶透頂,多么想飛快地逃離此地啊。他仿佛沒有聽到竇文英的熱情招呼,或者是根本沒有心情搭理對方似的,毅然堅定而執(zhí)著地大步向門外走去。
既然事已至此,何必久留呢?
就在范忠誠臨出門的時候,緊隨其后的汪世貴有意無意地拋出一句話來:“老范啊,這事兒呀,你也先別上火,回去再好好地想一想,和家里人再好好地商量商量吧!你看,如果這事兒真的成了,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從此以后啊,我們范、汪兩家豈不是親上加親啦!”
也許是自己打錯了算盤進(jìn)錯了門,也或許真是人家成人之美的一番好意呢?可是,在此時此刻的范忠誠聽來,這無異于乘人之危,簡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和諷刺??!
感覺一下子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似的,范忠誠的一雙眼睛猶如一對火星四濺的炭爐,一張老臉早已變成了一塊深紫色的豬肝。原本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后背的肚腹,現(xiàn)在也早已被氣成了一面呼哧作響的大鼓。
就這樣,范忠誠氣呼呼地跺了跺腳,怒沖沖地推出那輛永久牌自行車,頭也沒回地跨出了汪家的院門。
“呸!”范忠誠狠狠地往旁邊的地上吐了一口痰,心里不由自主地發(fā)泄著。日他個仙人的,真他媽的是新郎官拜堂聽見了烏鴉叫——倒霉透頂啦!
范忠誠一邊在心里怒罵著,一邊扶正自行車,左腳一蹬、右腿一伸,麻利地跨上了自行車,直溜溜地沖著自己家的方向騎去。
哼!我的兒子不瘸不傻又不孬,好端端的一個大小伙子,憑啥就找不上對象呢?一路上,范忠誠就這樣情不自禁地思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