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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五年夏天的一個早上,何桂花從炕上一骨碌爬起來,無意間覺得頭暈暈的,心慌慌的。整個人仿佛著了魔似的,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右眼皮自覺不自覺地跳個不停,總覺得隨時都會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似的。
于是,何桂花順手摸了摸額頭,覺得沒有發(fā)燒的跡象。又用手捂了捂了胸口,心跳似乎跟往常一樣,沒有什么異樣。再伸手摸了摸肚子,肚子不疼也不脹,好像也沒什么不正常的現(xiàn)象。最后,她又抬手揉了揉眼睛,依然感覺不疼也不酸。但是,右眼皮就是不受控制,自覺不自覺地跳個沒完沒了,仿佛鬼魂附身了一般。
疑惑不定之際,何桂花轉(zhuǎn)身向旁邊的丈夫范忠誠問道:“呔,今兒個是啥日子,我的眼睛咋有點兒不舒服呢?”
范忠誠伸了伸懶腰,隨口應(yīng)道:“是不是昨晚沒睡好?給你吹一吹就好啦?!?p> 說笑之間,這事兒也就過去了,誰也沒有在意。
吃早飯的時候,飯菜還沒端上桌,范懷英就直挺挺地站在伙房中間,像一個敬業(yè)的播報員似的,首先就咧咧開了:“哎呀呀,你們聽說了沒有?昨天晚上,我大舅把我姥爺美美地罵了一頓呢!”
小家伙說話的時候,小腦袋一搖一晃地猶如一只潑猴,一雙小眼兒一眨一眨地宛若靈光閃現(xiàn),一只小嘴巴麻溜地跟爆豆兒似的。再加上她滿臉認真而神秘的表情,簡直就是一個天才的表演藝術(shù)家。
“瞧這個丫頭!你聽誰說的?沒招他,沒惹他,他罵你姥爺干啥哩?”何桂花天生一副直腸子,一邊一勺一勺地往碗里盛著稀飯,一邊沒好氣地張口反問道。
“就是呀,不可能吧?!你這個尕丫頭,嘴里可不要胡說八道?!眲倓傔M門準備落座吃飯的范忠誠,一副將信將疑的樣子。
“???你們還不知道呀?”范懷英非常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十分夸張地左顧右盼,像個經(jīng)驗老到的評書演員,說得有鼻子有眼,“好我的爹媽哎,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你們咋還蒙在鼓里呢?你們的耳朵難道讓牛毛給塞住了嗎?……嗨呀——你們是不知道,大舅把姥爺罵得那么、,那么難聽,就像罵他們家圈里的畜生一樣,真是氣死我咧!村里的人都說著哩,說我大舅根本不是人,連自己的親老子都不認,簡直連牲口都不如!”
范懷英一邊憤世嫉俗地說著,一邊“哐”的一聲打開碗柜的門,隨手抓出一把個頭高低不齊且顏色深淺不一的筷子,“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爾后把鍋臺上何桂花盛好的稀飯,一碗一碗小心翼翼地端到了桌子上,這就準備開飯了。
范忠誠小心地挪過一碗稀飯放到自己眼前,隨手拿起一雙筷子,在自己碗里輕輕地攪了攪,剛想美美地喝上一大口,但見碗面上“嗞嗞”地冒著熱氣,只好一邊用嘴唇順著碗邊“噓噓”地畫著圓圈似的吹著涼氣,一邊有點好奇地問道:“丫頭啊,這個沒良心的何生仁,到底都罵了些啥呀?究竟為啥要罵你姥爺哩?”
“哼!你想啊,狗嘴里能吐出象牙來嗎?”范懷英滿臉不屑地說道。
“丫頭啊,你就說說吧,我倒想聽一聽,我們何家這個壞慫老大都罵了些啥?”何桂花一邊嘴里說著話兒,一邊伸手揭開旁邊蒸鍋的蓋子。只見一團炙熱的水霧像個急于逃出瓶口的白色惡魔,突地騰空而起,順著屋頂?shù)奶齑把杆俚貖Z路而逃。
趁著鍋里炙熱的水霧稍稍地消散了一些,何桂花探手探腦地輕輕拍打著鍋邊這些白白胖胖的饅頭,仿佛在清點自己親生的娃娃們一樣。從它們表面的彈性和身體的舒展度,已經(jīng)能夠準確地判斷出,眼前的這鍋饅頭確實已經(jīng)熟透了。接著,她像每天上學前叫醒自己的娃娃們一樣,試探著用手挨個兒把饅頭一個個地搖松,再一個接一個地把這些熱氣騰騰的白胖娃娃們“嗖嗖”地拎起來,少數(shù)放進了鍋前的鐵盤子里,以供眼前的早餐食用,多數(shù)放進了鍋邊上一個柳條編制的木色籮筐里,以備下一頓吃飯時再食用。
“嘿——幸虧你們不在場。就因為嫌姥爺過分地偏愛我三哥范懷國,昨天還給我三哥買了個新書包,人家就把姥爺罵成了龜孫子。你們不知道啊,罵得那個難聽呀,簡直要把人的肚子氣炸啦!我三哥也是啊,干嗎讓姥爺給他買新書包呢?看看這惹的禍,簡直臊氣哄天的,誰能承受得了???”范懷英順手端過鍋臺上的饅頭盤子,小心地放到餐桌上。
這個小丫頭,也不怕燙手,疾速地抓起一個熱騰騰的大饅頭,用手一掰兩半。只見從饅頭中間“嗞”地散發(fā)出一股熱氣,直燙得她齜牙咧嘴,活蹦亂跳。顧不上這些,她一邊大聲叫喊著讓老爹打開桌子上的辣醬罐罐,一邊用右手拿起一雙筷子,一筷頭插了個老底兒。然后,滿滿當當?shù)貖A了一筷頭紅光閃閃油光亮澤香氣撲鼻的辣椒醬,順勢放進兩半正冒著熱氣兒的饅頭中間。左手輕輕一夾一捏,隨即毫不猶豫地咬了一大口下去。
“哎呀!你這個丫頭啊,嘴急得像個餓貓兒一樣,這么一大筐饅頭,還不夠你吃么,你就不能慢些吃么?”范忠誠滿是憐愛地嘮叨著自己的寶貝姑娘。
“嗯——好香??!”范懷英一邊有滋有味地嚼著饅頭,一邊急不可耐地說道,“那罵我姥爺是老吃屎的、老二球、老龜子孫……罵他放著自己的親兒子親孫子不管,自己家里耕田種地的正事兒不管,卻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管旁人家的外孫,管外人家里的閑事,簡直就是偏心眼子的老禍害,吃里爬外的老混蛋,不得好死的老妖精……不僅罵姥爺,還順帶把咱們家也罵了,罵咱們家是窮八輩子的要飯的,是靠人養(yǎng)活的吃軟飯的,是愛占便宜不要臉的雜種亂慫包……還罵了些啥?記不清了!反正在門前的大路上罵,追到姥爺家里又罵,還當面指著姥爺?shù)谋亲悠瓶诖罅R,狠狠地罵了一個晚上呢。不要說全社的人聽見,我看連全村的人都聽見啦?!?p> 范懷英一邊吃得津津有味,嘴角流著紅燦燦的辣椒油,一邊說得氣憤不已。只見她唾沫星子和饅頭渣子噴得滿天飛,直招惹得伙房里那幾只或大或小的蒼蠅蚊子也“嚶嚶嗡嗡”地飛來湊熱鬧。
娃娃畢竟是娃娃,哪能管得了那么多。這個沒心沒肺的小丫頭,只管自己閉了眼睛橫掃機關(guān)槍,來了個痛痛快快,直氣得范忠誠再也沒有胃口吃飯,把喝了一半的稀飯碗推到一邊,轉(zhuǎn)身出了伙房門揚長而去。
這一下,更惹得何桂花怒火中燒,連聲怒罵何家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不忠不孝的大尾巴狼,隨即匆匆地扒拉了幾口飯菜,也顧不上收拾碗筷,急急忙忙地站起身來,習慣性地抬起油膩不堪的袖口,熟練地擦抹了幾下嘴角。
然后,何桂花順手在自己頭上搭了條半新不舊的花頭巾,隨口說了一句“我趕緊過去把你們姥爺看一下!”轉(zhuǎn)身甩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