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國叔頷首:“對,正是的正……這個字其實就是告訴我們,黎叔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掀開面具只不過是為了確定而已……并且,之前黎叔被老二拿槍指著的時候,黎叔說了一句話……”
“我最討厭那你們這幫搶劫的,一點技術(shù)含量都沒有!”
秦海路覺得很有意思,搶了先。
保國叔哈哈一笑,拿手指丁巍:“所以說,我一直覺得這小子是個能人,能寫出這么有意思的臺詞……”
他頓了頓接著道:“我私以為啊,只是我個人觀點,我私以為,這一句話的包含著很多豐富的信息,比如,黎叔自認(rèn)為他玩的是腦子,是人上人的手段,確實瞧不起蒙面搶劫這種低手段的下三濫;再比如,他是對著蒙著面的老二說的,那個時候他很有可能已經(jīng)知道眼前這人就是他的手下老二,這是不是意味著,黎叔是話里有話,明著是對那倆蠢賊說的,實際上是對老二說的?他為什么要這么說?能說的有很多,為什么偏偏說這一句?”
其他人聽得也覺得越來越有意思,沒想到這里面還有這么多想法。
只不過保國叔說完之后嘿的一笑,沖丁巍道:“接下來,你來吧!”
丁巍明白,保國叔這是存了跟他考教一二的心思了。
丁巍也覺得有趣,馮源征早就告誡過他,多聽多看多想多做,這才是一個演員對演員這個職業(yè)對表演最大的敬畏與職業(yè)素養(yǎng)的表現(xiàn)。
“其實,田老師,您有沒有想過,黎叔這個的團(tuán)隊是怎么形成的?他們是什么時候聚在一起的?聚在一起多長時間了?之前他們各自的身份是什么?為什么都聽黎叔指揮?為什么老二瞧不上小葉?為什么老二不服?為什么四眼跟老二關(guān)系好?為什么黎叔會懷疑拿槍指著他的就是老二……”
丁巍一口氣問了七八個為什么,其實已經(jīng)很明了的告訴眾人答案了。
“哈,當(dāng)然,這也是我個人觀點,劇本是改編自趙本夫先生的短篇小說,小說里也沒說這些原因答案,劇本里也沒提。但沒提并不代表沒有,演員要做的是什么?是表演,表演的實質(zhì)是什么?是讓自己相信也讓觀眾相信故事里的人在鏡頭下就是那樣說那樣想那樣做的。所以,表演是什么?表演就是騙,騙自己騙觀眾騙所有人。可根據(jù)什么來騙?憑什么大家都相信你的騙術(shù)是真的?”
“這就要回到人物角色的行動鏈條了,他的所思所想所說所做是什么?他是什么人?身高體重是多少?外貌是怎樣的?他是干什么的?家庭、身體健康狀況、婚姻、收入、衣著等等,這些日常生活里的所有的一切都反應(yīng)在他的想法、說法、做法上?!?p> “而演員所要做的就是將他的行動鏈條拆成無數(shù)個細(xì)小的點,合理的充實補(bǔ)全,再把這些小點整合起來形成的就是線,是人物角色的想法、說的話、做的事,使之符合人物在故事里的所有行動?!?p> “回到老二這個角色,老二是什么時候加入黎叔這個團(tuán)隊的?從他成為黎叔之下的第二人來看,肯定是時間最長的,三年五年都有可能;他之前是干什么的?從黎叔的那兩句話和老二意有所指的教訓(xùn)小葉來看,再跟著黎叔之前,老二很可能就是干蒙面搶劫的,假設(shè)他在某次搶劫的過程中走眼了,被黎叔救了,這才跟著黎叔……”
“實際上,我更愿意相信老二在那次搶劫中曾經(jīng)拿槍指過黎叔,只不過被黎叔這個老江湖用語言用行動用腦子給勸了下來,不打不相識也好,被黎叔的個人魅力或者狠辣或者腦子折服也好,威逼利誘也好,這才跟了黎叔。”
“而且,以那倆蠢賊的智商明顯是活不長久的,肯定有人替其出謀劃策站在背后撐腰,這個人是誰,顯而易見了?!?p> ……
丁巍絮絮叨叨的就著茶水點心說了一大堆,在座的幾位都很給面子的聽著,當(dāng)然幾位都是有自己成熟的表演理念的好演員,對其中的理解可能比丁巍深,也可能比丁巍想得遠(yuǎn),也會搭話探討一二。自從演了深作欣二導(dǎo)演的驚悚恐怖電影《大逃殺》里面的孔秀老師,丁巍越發(fā)覺得這樣細(xì)細(xì)的挖掘一個角色在故事里以及故事外的行動鏈條,其實是很有意思也很享受的一件事。
他現(xiàn)在有種馮源征說過的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感覺。看到一個角色,總是不由自主的將這個角色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所有環(huán)節(jié)和經(jīng)歷給補(bǔ)充完美,方才能進(jìn)入角色,只要有哪怕一小點的不清楚,他就感覺到別扭。
就像徐老怪導(dǎo)演的新派武俠電影《新龍門客?!防锏牡蟛挥?,在刁不遇的眼里,放在砧板上的羊也好,死人也好,在他眼里,都是附著在骨頭架子上的肉而已,他閉著眼睛就能順著肉的紋理、骨頭關(guān)節(jié)一刀下去能切得七七八八了。
附骨下刀,游刃有余。
在座的幾位,田莊莊不是專業(yè)演員,他對表演只是有所了解并不深入,但最重要的是他是導(dǎo)演,所以他對人物角色在鏡頭中呈現(xiàn)出的形象動作以及情緒狀態(tài)有很直觀的想像和確定。
就相當(dāng)于他知道答案,現(xiàn)在只需要從答案反推計算過程而已。
說真的,現(xiàn)在電影學(xué)院的那一派教學(xué)方法真的有些似是而非,淺的淺深的深,淺的連基礎(chǔ)都算不上,深的只不過是后人沒經(jīng)過試驗的理論揣測而已。
別的不說,電影學(xué)院動不動就“天性解放”,讓學(xué)生演動物甚至演棵樹演陣風(fēng)之類的,這在全世界的所有表演藝術(shù)學(xué)校以及所有表演流派和表演教學(xué)中都是奇葩??!
丁巍隱晦的嘲諷一兩句電影學(xué)院的教學(xué),俞老師推了他一下,秦海路沒敢抬頭,保國叔倒是似笑非笑的喝著茶,也不言語,只留田莊莊神色凝重的暗自思索。
“行啊,小子!你這是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了?”
一兩分鐘,茶桌上氣氛沉靜下來,保國叔嘿嘿笑著暖暖場,揶揄一句丁巍。
丁巍搖頭自嘲一笑:“陳老師,您可別這么說,我這才哪到哪兒?。俊?p> 他看田莊莊回過神來,心里一動,帶著激將又道:“要我說啊,田老師,明后兩年您可能會正式接掌導(dǎo)演系,干脆您跟我?guī)煾格T源征老師兩人辦個速成班,兩派也好,三派也好,傳統(tǒng)的也好,野狐禪也好,是騾子是馬拉出溜溜嘛,我就不信有我這么個不成器的案例在前,馮老師的教學(xué)能差在哪里?”
丁巍知道馮源征的理想,這人真的是個很純粹的表演藝術(shù)家,他對目前國內(nèi)很多似是而非的表演流派早就深惡痛絕看不過眼了,曾經(jīng)當(dāng)著李成儒的面大罵過電影學(xué)院某個主任,是大騙子,騙人孩子青春,騙錢騙色。
他現(xiàn)在存了心思想替師父出頭站威,張顯明那種人都能在電影學(xué)院混的風(fēng)生水起,馮老師為什么不行?
影評人就干干凈凈的當(dāng)影評人好了,拉幫結(jié)派占山為王算什么?
“那么,你認(rèn)為老二是個怎樣的人?”
田老師似乎也存了考教的心思,沉吟一下問丁巍。
丁巍嘿嘿一笑,沖保國叔秦海路兩人道:“唔,陳老師,要不在這兒搭把手,來一回老二意有所指的教訓(xùn)小葉的戲份?海路你來小葉,咱們現(xiàn)場走一回?”
兩位都給丁巍面子,也沒推辭。丁巍站起來挪了挪長條凳子,將桌子擺了擺,感覺滿意了,三人各自就坐,各自眼神一碰,收斂心神。
田莊莊喊了開始。
丁巍往后一靠,斜癱在凳子上,抽著煙,望著街面上的行人,手上一掐一掐的有個小動作,操著一口地道的陜西方言不輕不重的道:“黎叔,務(wù)個瓜民工太招搖了吧?”
然后丁巍頓了頓,雙腳無意識的擺了擺,轉(zhuǎn)過頭來看一眼保國叔,低頭玩弄著自己的手指:“額看,還不如早點兒把他切了,省的弟兄們聞著肉香,心里亂的騰?!?p> 丁巍的眼神從沒有在某一處固定過,一直在四處亂瞄亂看。
飄忽不定,心里有鬼,意有所指。
這就是老二,一個積年老賊。
劇本中這會兒黎叔正在讓小葉卸妝,之前他想試一試王薄王麗兩人的成色,被王薄給不陰不陽的頂了回去。
保國叔閉著眼,下巴略抬撐著脖子,秦海路佝僂著身子在保國叔腦袋上做手勢。
丁巍的話音剛落,保國叔就接上了:“是你的心亂了吧?”
他從自己眉毛上抹了一下,緩緩睜開眼,直視前方:“聞著是肉味兒,吃到嘴里就是毒藥?!?p> 他也頓了頓,身子略微前傾,沉聲道:“傳我的話下去,六個字,這趟車不打獵?!?p> 說道后來,他的目光狠狠的盯著丁巍,一字一頓的說著。
黎叔驗過王薄王麗的成色后,被王薄的身手和堅持所打動,看上了王薄這個人才,想招攬王薄進(jìn)團(tuán)。他知道團(tuán)隊里假如有人把他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那么這個人一定就是老二,那六個字就是給老二說的。
短短兩句對話,田莊莊不但看到了老二的狡詐,也看到了黎叔的陰狠。
并且,他還注意到,在陳保國說“聞著是肉味兒,吃到嘴里就是毒藥”的時候,丁巍有個很明顯的傾著身子看一眼陳保國的動作,他的臉上有著一絲恰當(dāng)好處的疑問,但眼神里滿是冷冽。
這就叫有來有回。
在保國叔說“這趟車不打獵”的時候,丁巍接著往后一靠,拿眼虛點一下?lián)屩溃骸艾F(xiàn)在是一個沒心眼的羊,身邊趴著兩個有賊心的狼……”
接著再動動身子前傾過來,誠懇的道:“黎叔,咱要是不切,肯定揍便宜別人了。”
他的眼神滿是躍躍欲試與真誠,仿佛是一心為黎叔考慮一般。
按照劇本中應(yīng)該是小葉搭話茬了,可明顯秦海路有些走神,略微遲了幾秒鐘。
丁巍斜睨她一眼,沒有說話。
保國叔咳嗽一聲,秦海路趕緊接話:“幾個小錢兒把你給饞的,哼,干不成大事兒!”
丁巍眼神陰翳,輕嘬牙關(guān),嘴角有兩道橫肉泛起,身子重重的往后一靠,抬著下巴哼道:“額跟黎叔說話,有你薩斯情門?你該干啥就干啥行不行?一點兒規(guī)矩都么有我給你說?”
丁巍直勾勾的盯著秦海路,手里的煙頭虛點,冷笑一聲,眼神里滿是輕佻:“額入道的時候,你揍是個三好學(xué)生來你!”
老二最是看不慣小葉仗著黎叔的疼愛,不尊敬他,或者再陰暗一點兒,他也饞小葉的身子也不是不可能。
明知道是演戲,秦海路還是被丁巍的眼神看的不太舒服,心里起了膩味:“你少跟我這兒擺譜,不服咱過過手,你信不信我挑了你丫筋?”
丁巍一把扔掉煙頭,霍然起身,臉上橫肉凸起:“哎,你這個歲女子,額……”
說著就要動手。
秦海路啊的一聲,趕緊躲開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