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奇遇

　　庭院中，樹蔭下，一簇赤紅的火焰在柴火堆上燃的正烈，幺歌正蹲在火堆旁，拿著根纖長的樹枝隨意挑著柴下面那幾顆隱若可見的板栗。竹染坐在一旁，懷里抱著墨兒，可他的目光卻始終落在幺歌的身上，就像扎了根一般，一刻都不想移開。

　　“你就沒什么要跟我解釋的嗎？”幺歌背對著他們，忽然提道。

　　“解釋什么？”竹染先是一愣。

　　話音剛落，幺歌忽然將手中那根燒地通紅的樹枝直戳到了竹染的眼前，墨兒被她這突然的舉動嚇得一激靈，竹染趕緊輕撫安慰，低頭看著墨兒并責(zé)道：“這是做什么，都嚇到墨兒了?！?p>　　說完，他抬頭一看，幺歌正一副似是要拷問他的樣子，惡狠狠地盯著他，道：“你當(dāng)時病得重，卻為了趕我走，對我說了那么過分的話，最后還將我拒之山外，我本以為你是打算到死都不肯再見我了，可現(xiàn)在又是什么情況？你的傷是如何治好的？誰給你治好的？”

　　幺歌在黃泉鏡中看到的，只有竹染醒來后的幾個零星的片段，至于他之前經(jīng)歷了什么，幺歌對此一無所知。

　　竹染凝眉沉思了許久，坦白道：“其實(shí)，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記得那日我去雪靈宮找你，話還沒說完你就匆忙離開了，你讓我在房間里等你回來，我便等了，結(jié)果沒過多久卻忽然失去了意識，再醒來時，我已經(jīng)回到了這里，身上的傷也不知為何全都好了。”

　　“畢方是怎么說的？”

　　“她什么也不肯說，只是隱晦地跟我提了一句，說真正救了我的人不是她。”

　　“那會是誰呢？畢方當(dāng)時也說過，唯有換心才能救你，還有什么人肯為了你連命都不要了？”

　　思來想去，卻有一人。

　　幺歌豁然抬頭，表情略顯凝重地道：“我想到了一個人。”

　　竹染眉頭輕抖：“我也想到了一個人，可他怎么會為了我......”

　　幺歌嘴角不住上揚(yáng)，道：“想知道答案嗎？”

　　“你有辦法？”

　　幺歌在身上一陣摸索，隨之掏出了一面銅鏡，名曰黃泉。

　　她輕笑道：“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她將黃泉鏡端放在二人面前的石桌上，口中輕念出一個二人都很熟悉的名字：“相繇?！?p>　　黃泉鏡中，本映出的是她和竹染，而此時卻變得模糊了起來，繼而浮現(xiàn)出的是另一個不同的畫面，是相繇的記憶。

　　是夜，薄云輕掩著圓月，相繇正緊隨在一人身后，那人身上的青色紗衣在澄明的月光下耀著微光。

　　很快，那人察覺出了相繇的存在，便立即駐足轉(zhuǎn)身，朝他這邊看來，相繇卻并不慌張，反而笑盈盈的對她揮手，招呼道：“別來無恙啊。”

　　看樣子，相繇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隱藏自己位置。

　　畢方見尾隨她的人竟是那個臭名昭著的相繇，緊皺眉道：“你想做什么？”

　　以畢方的修為而論，她并不怕與之交手，只是她一想起相繇在暗地里對幺歌和竹染做的那些小動作，就不由的心生厭惡，望著那張笑盈盈的面孔，險些沒忍住沖上去給她一巴掌。

　　相繇大概也發(fā)現(xiàn)了畢方對自己的態(tài)度不是很友好，便不再跟她寒暄，直奔主題道：“我可以幫你，救竹染?！?p>　　畢方可沒有幺歌那么好騙，并不吃他這一套，繼而冷哼一聲，道：“救他？你不害他我都該感謝你了！”

　　說罷，她便轉(zhuǎn)身要走，不想再跟相繇多說一句廢話。

　　然而相繇卻緊追不舍，在她的身后練練勸說道：“我從沒想過要害他啊，我這次是真的想幫他們，你就給我一個證明自己清白，改過自新的機(jī)會嘛！”

　　畢方再次停住，回身對他道：“證明？你還想證明什么？你做的那些破爛事還不夠多嗎？你之前多少次引誘幺歌和竹染身陷險境，以為我都不知道嗎？”

　　相繇忽然沉默，片刻后，竟嘆了一聲，道：“我也是有苦衷的啊?！?p>　　畢方又對他冷哼了一聲，可她竟隱約地在相繇的表情中看到了些許的懊悔，一時間分辨不出他的這般神情究竟是真是假。

　　“即便你真的想救竹染，可你知道救他要付出多么大的代價嗎？”畢方終是退讓了一步。

　　“知道啊”相繇想都沒想便答道：“不就是一命換一命嘛。”

　　不就是一命換一命嘛，他竟說的如此輕巧。

　　“可不是誰的命都可以的”畢方提醒道。

　　“你是指上神之心？”相繇淡道。

　　未等畢方點(diǎn)頭，他便又道：“我雖不能成神，但論修為可不比那小子低，將我的這顆心換給他用，最適合不過了，我說的對嗎？”

　　畢方遲疑片刻，點(diǎn)了下頭，小聲嘀咕道：“的確如此，讓你來做這件事確實(shí)最適合，即便你的這副身體死了，也還可以再附魂于其他的人身之上?！?p>　　“不過......我早聽竹染說過，你對自己的本體之身視如珍寶，依照焱蛇族歷來的傳統(tǒng)，你本該同其他族人一般舍棄本體，另尋棲身，而你這幾千年來卻從未履行過這條舊規(guī)，為此還被他們逐出了族群，如今怎會為了救竹染而輕易將其舍棄呢？”

　　相繇笑道：“大概是因?yàn)槲姨澢匪麄兊奶嗔税伞！?p>　　畢方瞳孔之中，映著相繇的那張笑臉，如往常一般，但幺歌卻能感覺得到，在他的笑容背后，深深地刻著一個“悔”字。

　　畫面暫止，幺歌長出一口氣，道：“果然是他?！?p>　　竹染沉默不語，眼神忽明忽暗，即便他早就猜測救他的這個人可能會是相繇，可當(dāng)他在黃泉鏡中看到相繇的這一段記憶之后，竟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真相了。

　　幺歌見他糾結(jié)至深，終于忍不住插了一嘴，道：“其實(shí)，這樣也好，要不然，我還真不知道今后該如何面對他呢，既然他已經(jīng)知錯，還為了我們犧牲了這么多，我們是不是也該放下了？”

　　竹染與她目光相接，深邃的瞳孔中閃著點(diǎn)點(diǎn)微弱的熒光，他問道：“你當(dāng)真不怪他了？”

　　幺歌故作輕松的笑道：“若他當(dāng)年沒有將我的記憶取走，我現(xiàn)在定也不會以紅昭的身份站著這里，不是嗎？倒是你，總是拿“人妖”二字罵他，你不會還在為了當(dāng)年的那件事而恨他吧?！?p>　　只見他眼底閃過一絲寒光，冷道：“即便是他救了我，我也絕不可能原諒他。”

　　幺歌只得嘆息，心道：“最是少年不可欺?。　?p>　　竹染與相繇之間的這段仇怨，在紅昭的記憶中，是一段最為難忘的回憶。

　　這件事的起因，正是焱蛇族的一條破爛族規(guī)，規(guī)中寫道：“凡十二者，行冠之日，需舍本體，另尋棲身?！?p>　　意思就是，焱蛇族的人成年之后，就必須舍棄本體，再將自身魂魄附于新的肉身之上，而要想將魂魄剝離本體，要么得死，要么就得喝下九燭專為此族規(guī)而制成的那一碗湯藥。

　　其實(shí)這條族規(guī)并非荒唐無理，只是因?yàn)殪蜕咦宓娜松鷣肀悴环中詣e，唯有舍棄本體，才能真正意義上地成為一個正常人。

　　千萬年來，無一例外，直到相繇這個人的出現(xiàn)。

　　相繇自小便是一條極不服從管教的小蛇，焱蛇一族千年來一直隱居在鐘山之下，而相繇每天要做的就是偷溜出去，在外面玩上一整天，天黑了再悄咪咪地溜回族里，第二天再溜出去。

　　然而，就在他即將成年的前幾天，當(dāng)他正在冥泉邊上釣蝦子的時候，無意間瞥到了不遠(yuǎn)處那一位紅衣少女。

　　女孩看似與他年齡相仿，肩上扛著根細(xì)長的竹竿，桿子的最尖頭上系著一根細(xì)線，估計(jì)也是來垂釣的。

　　相繇眼看著女孩朝他走了過來，心中竟莫名地有些慌張，大概是因?yàn)檫@是他長這么大第一次遇見族外之人，心下正想著該如何與她打招呼，而那女孩竟不知不覺間已走到了他的身側(cè)。

　　相繇識趣地往旁邊挪了挪，女孩見他給自己騰了個地出來，便毫不客氣地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一聲不吭地同他一起釣起了蝦子。

　　就這樣，二人誰也沒搭理誰，各釣各的，直至日落，便各回各家了。

　　相繇本以為，這是他人生中的一段奇遇，卻沒想到，第二天，那女孩又來釣蝦子了，同樣的時間出現(xiàn)，同樣的時間離開。

　　第三天，亦是如此。

　　相繇忽然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誤入了什么幻境，一個每天都會循環(huán)往復(fù)，無休止的幻境。

　　幻境依舊持續(xù)了許多天，直到他行冠之日的前一天，他終于忍不住先開口，對那女孩道：“我明天不能來釣蝦子了，也許以后也不能來了?！?p>　　“......”女孩并沒有搭話。

　　“......”相繇也隨之陷入了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女孩突然問道：“為何？”

　　相繇嚇得一激靈，但再想起女孩方才說話的聲音，如銀鈴般清脆澄明，不由得心動。

　　不過，這女孩的反射弧也太長了吧......

　　相繇老實(shí)答道：“因?yàn)槊魈焓俏业男泄谥?。?p>　　“為何？”

　　“??？”相繇愣住，思考良久才稍微地有些理解到女孩所說的“為何”二字的意思，大概是在問自己為何行冠之日不能來釣蝦子吧。

　　“其實(shí)，我是焱蛇妖，我們焱蛇到了行冠之日就要舍棄原來的身體，再附身到別人的身上才算完成行冠。所以，明天過后我就要去尋找新的棲身了，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找到呢。所以，一時半會怕是不能再來見你了?！?p>　　相繇連說帶比劃的解釋一通，結(jié)果那女孩的面色卻始終如同平靜的湖面一般，沒有半點(diǎn)反應(yīng)，也沒有對相繇是妖的身份表現(xiàn)出一絲的驚訝。

　　兩人安靜地并排坐在泉邊，像兩座石像一般，幾息過后，女孩終于再次開口：“真可惜，長得這么好看?！?p>　　相繇提著魚竿的手一抖，水面輕波起一道漣漪。

　　第二天，行冠之日，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

　　相繇竟當(dāng)著一眾族人的面，將手中的湯藥盡數(shù)傾倒在了腳邊的地上，眾人震驚，直指著他的鼻子罵他大逆不道，九燭被他氣得幾欲暈厥，而相繇卻毫不怯場，甚至還笑盈盈地對他們道：“我還挺喜歡這張臉的，丟了實(shí)在可惜。”

　　說罷，他便徑直地離開了鐘山。

　　是日，冥泉邊，一抹紅色的小小身影依舊出現(xiàn)在了原來的位置，相繇輕步走了上去，手里卻沒有魚竿，方才逃得匆忙，來不及帶了。

　　女孩聞聲回頭，見來的人竟是相繇，眼低閃過一絲驚訝，但緊接著她便又將視線移回到了平靜的湖面上，并對相繇道：“你沒有行冠？”

　　“嗯”相繇坐到她的身邊，眼簾低垂下來。

　　“沒有罰你？”女孩又問。

　　相繇轉(zhuǎn)頭笑著對她道：“沒有，不過他們把我趕出來了。”

　　“......”女孩沒再說話。

　　未到日落時分，女孩忽然起身收起了魚竿，相繇滿臉詫異地抬頭看著她，女孩亦低頭看著他，并對他道：“要和我一起走嗎？”

　　相繇愕然，嘴巴張張合合無數(shù)次，才蹦出來一句：“你不釣蝦子了？”

　　女孩道：“已經(jīng)釣到了?！?p>　　釣到了？相繇正納悶著。

　　女孩一聲不吭的先行離去，相繇見狀連忙跟了上去，緊緊的跟在女孩的身后。

　　路上，相繇忽然想起了什么，上前緊追了幾步，對她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相繇，你叫什么？”

　　片刻后，眼前的這位紅紗少女輕聲答道：“紅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