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東院正房的暖閣里。張鵬和徐致浩來正在這兒和臻兒說話。
“臻兒,你大病初愈,還是上床靠著些。咱們說了這么久,你就這么一直坐在,是不是還有些不舒服啊?可別累著了?!睆堸i坐在臻兒的床尾處,一身粗麻緝邊的齊衰孝服。從清凈庵遭劫那夜起,連日的奔波忙碌,沒日沒夜的守靈迎客,這個從來是精力充沛、身強體壯的少年臉上也現(xiàn)出了疲憊的模樣。
“可不是。自從你病了,我這心一直就吊在嗓子眼兒呢??吹侥阃藷?,我才放心了。你可得小心著些,別再病了。”說話的是徐致浩。他的臉色還要差,跟張鵬同樣的一身齊衰,但他看起來更加憔悴,眼窩子都深陷了進去。
因為這場大“病”,臻兒明顯的清減了。原本肉乎乎的小臉蛋不見了,眼睛看起來出奇的大,下巴也尖了出來。
他正坐在床沿上,低著頭,嘴唇緊緊地咬在一起,一言不發(fā)。他身上寬大的無袖短褂子顯得兩條小胳膊細細的,褂子里面也感覺空空蕩蕩的。床前的衣架上,搭著一身齊衰孝服,那尺寸大小一看就是給臻兒準備的。
徐致浩說了半天話,見臻兒只是坐著不動,便有些沉不住氣,說道:“我母親體諒你大病一場才好了些,一直也沒有叫你到前面去??赡阋怯X得好些了,總要去給太爺爺磕個頭啊。臻兒,聽話,把孝服穿上隨咱們過去吧!”
前幾天翠柳給臻兒送來這身孝服的時候,他馬上就提出了異議。為老太爺服孝,作為重孫子的他只需要服齊衰便可;可是臻兒同時也失去了娘親,為母服孝是要穿最重的斬衰之服的。
當時翠柳便勸了臻兒,說是老爺和太太們的意思,慧娘已經(jīng)是出家人了,早已跳出三界之外了,所有的塵緣自然也已經(jīng)是斬斷了的。沒聽誰說過佛祖得道升天的時候,他的家人還要給他辦喪事,服重孝的。
臻兒當時就表示反對。他不管別人怎么想怎么看,他只知道慧娘是他的娘親,他是一定要為母服斬衰的。
翠柳回去和太太們學了臻兒的話,眾人都道不過是小孩子鉆了牛角尖了,加之小孩子養(yǎng)病的時候,多少都會被慣得有些任性,不用理他自己就好了。
隨后幾天,翠柳又伙著幾個嬤嬤過來,七嘴八舌地輪流勸說的一番。只是無論他們再如何的苦口婆心,或是舌綻蓮花,臻兒始終緘口不言,只是堅決不肯接受那齊衰孝服。眾人只能無功而返。
二太太馮薌病著;大太太周氏只想著為徐謹?shù)男路蛉速u個好,卻不想出這個頭;幾個爺們則因為臻兒剛從閻王大門口打了轉(zhuǎn)兒回來的,不好對他用強。是以直到今天還僵著。
當張鵬兩個一起過來找他的時候,臻兒就猜到了他們的來意。雖然這表兄弟兩個都很關(guān)心臻兒,可是臻兒一想到徐老太爺說過的話,想到就是為了徐家和徐家的后代才逼著娘親出的家,這讓他無論對徐家還是徐家的后代都親近不起來。如果不是為了他們,他怎么會沒了娘和阿姊。
如今徐家人不想讓他為娘親服斬衰重孝,休想!
偏這時徐致浩又道:“母親體諒你,你也要體諒體諒我母親。她前一陣子的病就沒好利索。這些天操持太爺爺?shù)暮笫拢依锛彝?,大事小情,哪一天不是幾十上百件的事情等著她去做、去拿主意。就這樣,母親她還把你留在身邊,衣不解帶的照顧你,把你硬生生的從閻王爺手里給搶了回來。這頭七才過,她老人家就累倒了。不就是個孝服嗎?你能不能聽話一點,體諒體諒她,別讓母親再煩心了不行嗎?”
聽到徐致浩提到“母親”,臻兒驀的抬起頭來,也不說話,只盯著徐致浩看。徐致浩被他看得有些發(fā)毛,剛想說你這么看著我干什么,卻見臻兒跳下了床,光著腳走到一張放在暖閣東北角的小書案前。這書案本就是當初徐致浩兄弟小時候用的,高度只在臻兒的腰部。
臻兒顯然已經(jīng)熟悉了案上文房四寶的擺放,徑直拿起了倒插在白瓷紅鯉躍龍門筆筒中的一柄裁紙刀。
徐致浩忙道:“臻兒,你要干什么?把刀放下?!闭f著便要過去。
張鵬卻是猜出了他的意圖,拉住了徐致浩,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臻兒伸手把衣架上的孝服拽了下來,開始用手中的裁紙刀破開粗麻孝服的緝邊。粗麻又粗又硬,裁紙刀開刃鈍拙,割了好多下才只斷了一根,開了一個小口。臻兒干脆把裁紙刀扔到床上,開始拿手去拼命的撕開那個斷口處。
那粗麻線隨著一次次的撕扯,在臻兒手指頭里勒出了一道道又深又紅的印子。斷口越開越大,臻兒的手指也磨得破了,血珠子染到了粗麻上。
張鵬實在看不下去,一把拉住了臻兒,從靴筒中抽出了一把短小匕首遞給了他。臻兒看了張鵬一眼,默默地接了過去。匕首刃口鋒利,臻兒手里有了利器,幾下子便把孝服的緝邊都拆開了。
臻兒倒轉(zhuǎn)刀柄把匕首還給了張鵬時,看著他遲疑了片刻,張鵬心中一喜,以為臻兒要說話了。誰知臻兒又垂下了眼簾,轉(zhuǎn)身用雙手拎著孝服的衣領(lǐng)在身前一抖,振臂把它穿在了身上,然后撿起一根麻線纏在了發(fā)髻之上。
斬衰,括發(fā)以麻,為母服喪。
自始至終,臻兒未發(fā)一言。
粗麻無緝邊的斬衰孝服終于穿了在小臻兒的身上。他神色愈發(fā)的肅穆,似乎這身孝服有千斤之重。
“這么久了怎么還沒好啊?長輩們可都等著你一個呢!”一個說話漏著風的聲音在外間響起,話音未落,徐致修便晃著膀子走了進來。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臻兒的背影明顯的一僵。張鵬兩個也都看著他不說話。
“這不都穿好了嗎?那就快走吧!”徐致修看到大家的樣子,也不生氣。他剛剛為了臻兒的事兒,被家里被長輩們教訓過,還被禁了好幾天的足。所以現(xiàn)在做事說話都收斂多了。
徐致修干脆來到臻兒的床前,以一種自認為很親切的語氣道:“小五,上次那件事是大兄做錯了,對不住你。大兄前兒個不是都跟你賠不是了嗎?你要是還怨大兄的話,要不你也把我綁到柴房關(guān)一夜,我保證乖乖地讓你綁讓你關(guān)?!?p> 張鵬和徐致浩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心中都是有些無奈。徐致修的性子最近真是改了不少。只是這話說的還是不太靠譜,也不知道他這是勸人呢,還是在揭人傷疤。
徐致修畢竟也只是個少年,從小被驕縱著長大,跋扈慣了。要是不順著他讓受了氣,他就得加倍報復回去,非得把氣兒出來心里才能好受。但是以前無論怎樣打鬧,也沒有鬧到了要出人命的地步。何況出事的還是自己家堂弟。這次可真把他給嚇壞了,對他也是個教訓,是以居然有些轉(zhuǎn)了性子。
徐致修見臻兒老是不看他,也不說話,才有些急了?,F(xiàn)在二太太病了,周氏便出來協(xié)理,借口人手短缺,免了徐致修的禁足,經(jīng)常派給他些差事做。雖然大多是當傳信的和跑腿的,徐致修還是干得有聲有色。畢竟上令下達,命令是從他口里說出來的,然后看著一眾管家、小廝、丫鬟、婆子被他支使得團團轉(zhuǎn),心中很是志得意滿。
可是到了這里,臻兒卻是不買他的帳,讓他感到很受挫折。少年人的好勝心一起,便想到了剛才周氏幾個說的一件大事兒來,對臻兒道:“小五,你知道劉舉人家的那個劉欣睿吧?他今天來接書兒的靈位了。要以他正妻原配的身份迎入劉家祖墳呢?!?p> 臻兒一聽到阿姊的名字,驀的抬起頭來,一雙大眼睛盯著徐致修,一臉的難以置信。
徐致修見臻兒終于理他了,自以為說對了話,繼續(xù)道:“不騙你。就在你們那個小院里。二伯爺,父親和母親都去了……哎,小五,你去哪兒?”
徐家大院依然是掛白幡,掌白燈籠,牌匾上亦遮著白孝布。雖然是盛夏里的正午時分,單看這白不呲咧的大門,居然讓人有了十冬臘月的肅殺之氣。
老太爺?shù)念^七已過,徐家大門之外不再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該來吊孝的人基本上都來過了。徐家本是獨支遠遷,沒有什么親戚族人幫襯,而喪事期間外人無事不會來登門打擾,所以徐家的門房徐老辰樂得偷懶,獨自坐在大門的陰影里躲著太陽。
暑熱難當,徐老辰無聊得昏昏欲睡,想著自家床底下那一千多個大錢和一兩多的散碎銀子,不禁吞了口口水。他一個山里鄉(xiāng)紳家的門房,從來沒有收到過這么多的賞錢。家里有了余糧,這盹都打得愜意。
得了外財還得藏著些。最讓他得意的是,他一個山里人,去過縣城次數(shù)一個巴掌都數(shù)得過來。可在徐家喪中,僅僅數(shù)日之內(nèi),不但見到了縣太爺,連府尊大人的尊駕也接過了。這世面見識的可大了,以后和家里婆娘,親友鄰居也有得夸口的了。
只可惜徐家只有一個老太爺?。 芭夼夼??!毕氲酱颂帲炖铣缴罡凶镞^,連忙俯身朝地上吐了幾口唾沫,才又靠回到墻上,閉著眼睛咂了咂嘴,遺憾地想到:“可惜書兒小娘子的事兒是在她那個小院子那邊辦。不然的話,親家大老爺?shù)馁p肯定少不了?!?p> “臻兒,別跑!”
“臻兒你等等!”
院子里面?zhèn)鱽砹松倌耆说暮奥?,緊接著只聽見“咚咚咚咚”紛雜的腳步聲朝著大門而來。徐老辰一個激靈,“嘭”的站了起來,還沒來得及擺出低頭垂手而立的標準姿勢,便見一道白色的影子在眼前一晃,臻兒小少爺已經(jīng)跑了過去,出了門向西一拐,片刻便沒了蹤影。
緊接著,張鵬和徐致浩也跑了出來,身后是他們各自的小廝;一連串兒的追著臻兒去了。徐老辰以為這就跑完了,誰知徐致修也喘著粗氣顛兒了出來,他身體肥胖,實在是跑不過那幾個。
徐老辰覺得奇怪,撓著腦袋小聲嘟囔著道:“不是說臻兒小少爺病得要死了嗎?怎么還跑得這般的快。這些少爺們都追不過他?!?p> 這時候,大房的一個管家又跑了出來,嘴里喊著:“趕緊套車,都快著點兒,大太太要出門了!”
“?。 边@回徐老辰幾乎驚掉了下巴,周氏可是很多年都沒有出過門了。今天這都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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