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世杰言罷,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道:“某也是良家子啊。十余年前韃子犯邊的時候入的邊軍,在李總兵也就是后來的文毅公手下做一個小兵。文毅公就是朝里李閣老的二子,文可定國武能安邦。那時候一提到他的名字,無不交口稱贊,說他是個百年不遇的天才。最要緊的是他老人家為人公正,不貪財。有句老話怎么講的?文官不貪財五官不畏死。文毅公他老人家既是文官也是武官,不貪財更不畏死。咱們這些命賤如蟻的小兵跟著他,拿全餉、打硬仗。某也因為軍功升到校尉?!?p> 聽到此處,唐大夫微微動容,心道:“當(dāng)初只道他是個逃跑的小兵,沒想到還是在文毅公那里效過力、立過功的,還做過校尉?!?p> 盧世杰是個表面粗獷,心思細(xì)密的人,察覺到了唐大夫神色的細(xì)微反應(yīng),心中亦有一絲滿足。接著說道:“那時候雖然經(jīng)常打硬仗,可是心里敞亮。眾官兵無不齊心出死力,打得威風(fēng)、打得痛快。文毅公用兵如神,極少有敗績。咱們上下一心,打得那些野蠻人聞風(fēng)喪膽,再不敢南下牧馬。可惜啊,飛鳥盡良弓藏。朝廷里的大佬們要卸磨殺驢啊。老皇帝死后,沒幾年,督師、監(jiān)軍、兵備差不多都換了個遍,文毅公獨木難支,加上有奸人出賣,終落得個城破身死的下場?!?p> “果然,那時的慘事是有內(nèi)情的?!碧拼蠓蚪K于動容,身子也不由得向盧世杰那兒微微傾斜過去,問道:“那二當(dāng)家的可知道,究竟發(fā)生什么?”
盧世杰道:“我當(dāng)時只是個校尉,也不知道那許多的事情。但有一點是絕對不尋常的。先是有報說韃子突襲,總兵派出大軍救援,城里便守備空虛。這邊人剛派出去沒一天呢,那邊韃子就出現(xiàn)在城外,把城圍了個水泄不通。按理說,邊關(guān)重鎮(zhèn),城高墻厚,只要布防得當(dāng),即使敵強我弱,支撐個一年半載的都沒問題,可是軍糧箭矢火藥都被拖欠久了,取暖的柴草也缺,真是要啥啥沒有。最后是箭盡糧絕,凍餓交加,人站都站不起來,更別說拿著武器上城打仗了。哎!”
唐大夫聽得身子后仰,靠在椅子背上說不出話來。即使是他這個不知兵的人,也能聽出這話中之話。這哪里是敵襲啊,怎么都像是內(nèi)外勾結(jié),預(yù)謀已久的謀殺!
臻兒坐在小竹凳上,看著燕子準(zhǔn)備晚飯。唐大夫這里一日兩餐,燕子雖然不在這里吃晚餐,也總是幫他把食材都準(zhǔn)備好了,好讓他更能專心和唐大夫?qū)W本事。
燕子聽見盧世杰把兩個手下攆到院外去了,便也不再說話,手輕腳輕,心道最好不讓他們注意到自己在這里。
廚房本來就小,兩個人就磨不過身來。燕子既不讓他插手,也不和他說話。臻兒就只好坐在門口處旁觀,心里回憶著剛剛學(xué)到的東西;前面兩人的對話時時順著風(fēng)就飄進(jìn)他的左耳朵,再從右耳朵飄出去。
盧世杰提到文毅公李總兵什么的,他也沒有往心里去。當(dāng)他忽然聽到李閣老的二子,不由得心“蹦蹦”的快跳了兩下,心道:“李閣老的二子不就是爹爹新夫人的父親嗎?”
他忙凝神細(xì)聽,心情也隨著盧世杰口中文毅公的遭遇起起伏伏。
只聽盧世杰繼續(xù)說道:“文毅公殉國之后,邊事靡費,咱們這些下面的人連餉都發(fā)不出來。上頭還瞎指揮,攆著咱們?nèi)ゴ蛄撕脦状嗡退赖恼?,每次都是丟盔卸甲損兵折將的窩囊極了。某實在不愿意白白落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就當(dāng)了逃兵?!?p> 唐大夫長嘆一聲,為文毅公的枉死而哀嘆,半晌才道:“那你還想著招安?還回去受那些人的鳥氣嗎?”
盧世杰道:“這山大王也不是長久之計啊。咱們困在這荒山野嶺里面,山里的窮梆子沒啥搶頭,縣里的富戶搶不著,稍微有點人口富裕些的村子都結(jié)團(tuán)自保不好搶;再說搶得要是太遠(yuǎn)了,東西沒法運回來,太近了,又那啥,兔子不能吃窩邊草,咱不能弄得周圍都是恨咱們不死的人啊。哎,說是聚英,其實要啥沒啥,關(guān)起門來自己說是大王,不過就是個叫花子的頭罷了。叫花子好歹還是在花花世界里面混呢?!?p> 唐大夫心道:“原來是舍不得外面的花花世界啊?!?p> 便聽盧世杰又道:“當(dāng)然,某也不是舍不得外面的花花世界。某想得更長遠(yuǎn)些。咱們寨子里千余號子人,只靠著零零碎碎攔路打劫客商的那點東西,分到每個人手里不過就是芝麻大小的好處,過得還真不如叫花子。所以某才要干大的,至少讓跟著咱們的人能吃上頓飽飯。可是你搶得多,得罪的人來頭也大。現(xiàn)在官府沒工夫理會咱們,咱們樂呵一天是一天。一旦踩錯了點子,碰上了硬茬子,咱們也就只有跑路的份兒。”
說道這里,盧世杰又湊近了唐大夫,笑道:“不瞞先生,家里的婆娘懷上了。回頭還得勞煩先生給瞧瞧去?!?p> 唐大夫先是拱手道喜,隨即不解的問道:“既然如此,二當(dāng)家前幾日為何還要做那一票官糧?”
盧世杰驚道:“先生如何知道那是官糧?”要知道那些官兵都是便裝,而他也只和大當(dāng)家的透過底兒。
唐大夫只淡淡的答道:“在下也無從知曉,僅憑猜測而已?!?p> 盧世杰轉(zhuǎn)念一想,便也釋然。對于山中這些終其一生也沒出過方圓百里、見識有限的土匪山賊來說,自然分辨不出喬裝改換的官兵。可是唐大夫是個明眼人,見多識廣,能根據(jù)一些蛛絲馬跡推測出來也不奇怪。要不然自己也不會放著幾個當(dāng)家的不找,卻來和他商量這等大事。
盧世杰不再多想,解釋道:“官府的人都是鼻孔朝天,你前腳上著桿子的去投降,后腳沒準(zhǔn)就讓他們砍了腦袋去邀功。所以咱得干幾票大的。一是把名聲打出去,讓他們覺得棘手,有上官的壓力,他們就不得不招安咱們,以求平定地方的政績;二則他們即使想招安,咱們也得談?wù)剹l件不是。某可不想再到邊軍里當(dāng)送死的大頭兵去。咱們手里有了籌碼才好談判,或是當(dāng)個富家翁,或是就在衛(wèi)所做個百戶千戶,就還領(lǐng)著咱們這些弟兄,一起吃官糧領(lǐng)官餉豈不快活!最后一條,朝廷地方無官不貪。地方上要孝敬上官,打賞手下,吃相尤其難看。咱們必須得準(zhǔn)備一筆金銀珠寶去上下打點,才能成事啊?!?p> 唐大夫聞言不禁愕然,心道:“他還真的敢想。不過雖然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以目前官府之腐敗,兵營衛(wèi)所之糜爛,沒準(zhǔn)還真的就能讓他做成了。”想到此處,他已經(jīng)大致猜到了盧世杰今天的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