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城東門內(nèi),南據(jù)青龍,背靠汴河,與皇城隔街相望,有一不起眼的三進院落。
一進練兵場,二進議事廳,三進暗房司獄。
或許是建筑本身低矮灰冷,在這繁華似錦的汴京城太過不起眼,反襯得里面的人飛揚跋扈,不知檢點。
再次踏入皇城司的大門,楊必心中暗潮洶涌,眼前過戲影般閃過一白衣、一黑衣,兩少年,言笑晏晏,瑜亮風(fēng)光。
顏修雖不是韓堅的學(xué)生,卻頗得韓堅賞識,稱他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故地重游,韓堅心頭亦百感交集,痛惜不已。
議事廳里生了炭火盆,眾人解下貂裘披風(fēng),圍爐而坐。在場除了梁逍,皆是韓堅學(xué)生,師尊生恭,雖有些拘謹(jǐn),倒也融洽。
方才在東宮門外,人多嘴雜,不便多言。韓堅便就近指派到皇城司說話。
一親從吏端進來一壺煮好的果子茶,倒出五杯,又往茶壺里添上些熱水,放置在火盆邊溫著,躬身退出門外。整個過程一言不發(fā),動作麻利,態(tài)度恭敬。
常崇二人看在眼里,這皇城司倒也不像外界傳言那般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啊。
“老師,請用茶?!睏畋仉p手捧出一杯,呈給韓堅。
“我早已不是你的老師了,你不必這么叫我?!表n堅不冷不熱,也不接茶。
三個后生眼神飛換,誰也不知道這段淵源。
“老師這些年,一直沒變,還是這么個脾氣?!睏畋胤畔虏璞?,嘴角不覺露出笑意。
“哼,你倒是風(fēng)云劇變。好了,我也不是來這里跟你敘舊的,有什么話,快說吧?!?p> “老師,學(xué)生也有事稟告!”常昱生怕楊必在韓堅跟前顛倒黑白,搬弄是非,急于先行分辨。
“喂,你個當(dāng)學(xué)生的,怎么聽不懂老師的話?。磕憷蠋煼置魇亲屛倚珠L先說,你再想惡人先告狀,也不能插隊??!”梁逍嬉皮笑臉,對常昱一點就著。
“梁逍,老師面前,休得胡言亂語!”
“巧了,這也正是我想對你說的,韓相面前,休得胡言亂語?!?p> “你……”
“安靜!你們兩個再吵,都給我站到外面去?!表n堅門生眾多,卻從沒有哪個像常昱這般令人費心,尤其是碰上這個梁逍,也是個不省油的燈。
偏楊必微微一側(cè)目,梁逍便老實了。
“老師……韓相公,其實今日學(xué)生在冰牢見過張貓?!表n堅不認(rèn)楊必為學(xué)生,但楊必心中一直敬韓堅為老師,故而仍用學(xué)生自稱。
除了梁逍,其余三人皆大驚失色。
“細(xì)說來。”
“張貓好像一早便知道我要出來,從半月前開始,每隔三日,便會代一個送飯獄卒的差,暗中觀察冰牢內(nèi)的一舉一動;他行事謹(jǐn)慎、膽大,自信異于常人,再加上冰牢獨特的條件,所以這半個月來,無人察覺;靜待今日,時機成熟,他才殺了那名獄卒滅口。進一步說,學(xué)生今時今日之所以能出來,即非張貓一手策劃,也定與他脫不了干系?!?p> “接著說。”韓堅眉頭緊鎖,若有所思。
“故而,學(xué)生想把今日所獲呈報官家,順便再拜會一下皇后娘娘,詢問些案情,可不知為何,竟遭到大理寺少卿與殿前都指揮使的阻攔?”
“哼,怪不得連梁勾當(dāng)都要稱你一聲‘兄長’,你們皇城司的人個個慣擅花言巧語,倒是會撿著說,把自己摘得真干凈!你與梁逍二人,今日在我大理寺干的好事,怎么不當(dāng)老師的面說出來?你真以為我會怕你嗎?毒王——楊必!”常昱怒不可遏,幾乎要跳起來。他決不允許有人在他老師面前搬弄是非,損他清譽。
崇幃忙按住他。他倒算個能沉得住氣的。
“楊勾當(dāng),要真如你所說,張貓只殺伍分一人足矣,為何連今日當(dāng)值的其他差役一并殺了?殺就殺,為何又獨留獄丞何溫一人?這些你作何解釋?”
楊必喝了口茶,并不介意崇幃挑釁的口吻。
“原因無外有三。其一,誤殺,這名差役誤食了給伍分的有毒酒水或者食物;其二,該殺,這名差役今日當(dāng)值,無意間撞見了不該撞見的人或者物,比如說來代差送飯的張貓;同理,同為今日當(dāng)值的獄丞何溫卻活著,嫌疑最大,此為其三?!?p> “編,接著編!今日我也去了大理寺,去了冰牢,怎么不連我也一起殺了?難道我沒死,兇手就是我了嗎?哼,無稽之談,滑稽至極!我看你跟那個張貓根本就是一伙兒的,他幫你越獄,你幫他叛逃,賊喊捉賊,唱雙簧呢!這案子還有什么可查的,直接將此人抓起來,殺了完事兒!”常昱口不擇言,氣得吹胡子瞪眼,將韓堅平日“謹(jǐn)言慎行”之教誨全然拋諸腦后,引來韓堅一陣側(cè)目,他卻渾然不覺。
“常昱,常少卿,麻煩你說話前,能不能過過腦子?我兄長要是跟張貓一伙兒,干嘛把把柄說出來讓你們抓啊?你說他們唱雙簧,好,目的何在?就為了把你騙得團團轉(zhuǎn)嗎?你也太抬舉你自己了吧?”梁逍斜眼睥睨,一副看白癡的目光。
“哼,那誰知道?像他這種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豈能以正常人論之?”
“你才魔頭呢!”
“你魔頭!”
“你魔頭!”
“你魔頭!”
……
兩人吵著吵著,竟隔著火盆打起來。崇幃摁住這個,那個又撓過來,亂得不可開交。
突然,不知是誰,一腳誤將火盆踹翻了。焦紅的炭火四濺出來,眾人圍爐而坐,根本來不及閃避。
梁逍與常昱離得最近,本能地?fù)湓诔j派砩?,那炭火直直朝梁逍后背飛來,本以為要皮開肉綻了,竟一絲疼痛都沒有。轉(zhuǎn)頭看時,崇幃不知何時竟跪立在他身后,左背肩胛骨處有縷縷灰煙冒出。
“老師?!”
常昱突然一叫,將眾人目光吸引過去。
只見炭火中心,韓堅與楊必側(cè)倒在地上,楊必以半個身體護住韓堅,胳膊上、后背上皆是大大小小的血窟窿,而韓堅毫發(fā)未傷。這場景,亦如十二年前,在梼杌道的血尸堆上,少年護衛(wèi)拼死相護宋使一般。
當(dāng)年那宋使,正是韓堅。
曾經(jīng)的師徒二人,幾乎同時被回憶拉扯到這段肝膽相照、生死相托的崢嶸歲月,心頭不禁熱血難平,眼中不覺熱淚盈眶。
如今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越是追憶往昔,越是令韓堅厭惡眼前之人?!昂?!”一把將其推開。
正當(dāng)此時,屋外傳來敲門聲。眾人立刻修整衣容。
梁逍知道是他的親信,便叫進來。
來人還是方才倒茶那位。穩(wěn)重如他,也還是愣了兩三秒。
“……啟稟勾當(dāng),仵作傳話說,尸檢結(jié)果出來了,但有些情況需當(dāng)面稟明,請勾當(dāng)?shù)酵J恳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