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下來的第二次手術和化療、內分泌治療,是一個漫長而又持久的過程。
肉體的痛感,化療后的藥物反應,都象黑暗魔獸,啃噬著我的意志和一天天虛弱下去的身體。
大姐說,與痛苦對抗,不如接受它,與它同在。
二姐說,所有的痛苦都會過去,人生起伏無常,卻總有一線曙光在前方。
陳志芳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俱盛,并非實有,皆是因緣所成。不應逃避,順其自然,保持警惕,即可得自在。
老賀說,我會陪著你,等你好了,我們就結婚。
老賀說要與我結婚的話,是在我嘔吐得象條被晾在沙灘上的沙丁魚時說的。我的腦袋疼得嗡嗡響,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么,我以為他在問我中午吃什么,我虛弱地抬抬手,表示我對他的決定沒意見:“好,好,聽你的,你說了算?!?p> 他聞言,一把握住我的手:“真的,你答應了?”
吃個午飯用那么激動嗎?雖然我現(xiàn)在什么也吃不下,但我不想給他們造成負擔,雖然我現(xiàn)在的病體已經是他們的負擔。我感激老賀聽到我出事便從美國回來,陪著我纏綿病塌。我被病痛折損的容顏已不復當年,可他仍未有一絲嫌棄與失望,盡心照顧,撫慰破碎的心靈。我是感激他的。我迷茫地看著他,端著他遞過來的水杯,喝一口,伏身又吐,他輕輕地拍著我的后背,拿紙幫我擦嘴,將我扶躺下,對趁著菡菡上學抽空過來照顧我的陳志芳說:“你先幫我看著她,我出去一下?!?p> 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進入很淺的夢境。
陳志芳指著旁邊的人說:“看,長峰來看你了。”
我回過頭,老謝果然站在床邊,笑咪咪地看著我。我一把拉著他的手:“他們說你死了,我不信,果然你沒死,你沒死......”
老謝擁我入懷:“我對你的激情還沒有用完,我舍不得離開你?!?p> 我摸著他的頭發(fā),心里卻有無限的悲傷,我知道他真的死了,我和他的相見是在夢中。他聽到了我的召喚,在夢中來與我相會。我緊緊地抱住他,眼淚不斷地涌出來,濕了他胸前的衣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扶著我的肩,與我面對面,深情地看著我說:“好好活著,照顧好開心,還有菡菡,這輩子能遇到你,我了無遺憾......”他慢慢地向后退去。
我伸出手:“回來,別走?!?p> “我回來了,我不走,我不走?!笔直灰浑p溫暖干燥的大手握住。
我一下子醒來,眼前站著的不是老謝,是老賀。
老賀眼里都是笑意,被雨水淋濕的頭發(fā)貼在額頭,他抹一把,從懷里掏出個亮閃閃的東西,我只覺手指一涼,一枚戒指戴在了我的無名指上,他身形一低,撲通一聲單腿跪地,親吻我的手指:“嫁給我,陸經?!?p> 陳志芳紅了眼,上前一步:“恭喜你們?!?p> 我仍舊未從夢境的悲傷里回過神來,呆愣愣地看著陳志芳,又看看跪倒在床前的老賀,終于恍然,連忙縮手:“不,不行?!边@也太戲劇化了。
“你剛才已經同意了?!?p> “什么時候?”
“就剛才,我問你咱們結婚好不好,你說好,你聽我的,我說了算?!?p> “我以為你問的是咱們中午吃什么?!?p> “我不管,反正你已經答應了?!?p> 我變了臉:“我不要你可憐我,我不要你同情我,我不要施舍,不要......”
老賀一臉正色:“我不是可憐你,我也不是同情你,我不是善男信女,更不會施舍你,我是愛你,陸經,我愛了你幾年,等了你幾年,我以為沒有機會了,現(xiàn)在雖然時機不好,在醫(yī)院沒有音樂,沒有鮮花,可我等不及了......”
我摸了摸胸口:“這里,這里是空的,說不定明天我就死了,現(xiàn)在不是談婚論嫁的時候。”我去脫手指上的戒指。
老賀抓住我的手:“先別急著拒絕好不好?你先聽我說完?!?p> 老賀看一眼陳志芳,陳志芳連忙指指門外:“哦,我去護士站找護士問問情況。”急慌慌地跑了出去。
我拉他:“你站起來坐到椅子上吧,地上涼?!?p> 他拉了把椅子坐到床邊,輕咳一聲,開口:“我今年五十八歲,雖然不年輕,還不算老,身體仍舊很健康,經濟情況你都知道,不窮,有個女兒,有個小外孫,我們家里有長壽基因,我爸今年八十六,我媽八十二,都健在,身體硬朗,生活自理......現(xiàn)在醫(yī)療科技發(fā)達,人類的壽命在增長,如果不出意外,我最少還有三四十年的壽命,所以,我雖然比你大許多,但我們還可以一起生活許多年......”
“可是我......”我打斷他。
他又反過來打斷我:“你先聽我說完?!彼鹕?,從他放在床頭柜上的包里拿出一沓資料,“我這些天查了關于乳腺癌的資料,又問了BJ最權威的醫(yī)生,你的病,完全可以治愈,你不用擔心?!?p> “即使能治愈,也是殘破不堪?!?p> 老賀輕笑:“你們女人啊,總是那么在意外表,死可以,容貌不可毀?!?p> “當然,作為女人,不美麗勿寧死,很浮淺是不是?我只是個普通的女人?!蔽夷贸鲧R子,自傷自憐地摸摸自己的光頭。鏡中的自己眼窩深陷,臉色蒼白發(fā)青,毫無美感。
“可我不在意。我們不是年輕人,已經過了靠身體的吸引對方的年紀,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嗎?”
我搖頭。
老賀拿出要長談的架勢:“我去你們公司談合作,你在會上發(fā)言,思路清晰,語言簡潔有力,先抑后揚,自帶節(jié)奏,還很幽默,開完會我口渴,杯子里沒水,你已經走了,又借故回來拿資料,幫我泡了一杯茶,是我喜歡喝的普洱,做得不動聲色,又妥貼至極......那天其實是我太太去世的祭日,我覺得是她在冥冥之中幫我找到了你,你和她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自信、大方又溫婉......”
只聽得門外有人輕笑,門被推開,二姐抱著保溫壺進來:“我說老賀,你說三兒溫婉?好笑,好笑,你見過她罵人沒有?你知道她的外號嗎?滅絕師太!她最會扮豬吃老虎,面上一副無害表情,私下最壞,損招最多?!?p> 老賀也笑了:“那是因為工作,陸經對自己要求嚴格,對大家要求也嚴格,張總一直說她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工作認真又細致,該堅持堅持,該退讓退讓,能屈能伸......”
二姐討?zhàn)垼骸昂昧?,我不說三兒的壞話了,敢情她在你眼里是個完美的人?!?p> “她工作時的樣子真的很自信,很迷人?!?p> 二姐瞄了一眼我的手,驚呼:“天哪,哪里來的戒指?老賀,你向三兒求婚了嗎?”
老賀點頭。
我連忙把手縮起來:“不是你想的那樣?!?p> 二姐連忙把保溫壺往桌子上一放:“你們繼續(xù),我去找志芳姐,我剛才見她在護士站。”起身跑了。
老賀一曬,看她出門,轉而又一本正經地說:“上次你出事,我聽說后就一直找你,我曾經跟你說過,讓你有事給我打電話,可能你覺得我只是隨便說說,你不知道我當時就差把心掏給你看了,我問了許多人,都沒你的消息,我想,我們可能無緣......在LS碰到你,聽說你又結婚了,我懊惱得想撞墻。就象最開始認識你,明知道你丈夫對你不忠,我不會勸你離婚一樣,我那時也不會從別人手里去搶,何況你還有了孩子......可是現(xiàn)在,我不會再錯過,人生很長,卻又很短......”
“我現(xiàn)在沒有那個心情,我還沒有做好準備......何況,我現(xiàn)在有病,真的不行。”我苦笑,“憑你的實力,多少年輕漂亮的女人都可以找到,象段文昌,六十多歲還能找個二十歲的小姑娘紅袖添香?!?p> “是啊,只要我想找,什么樣的女人找不到呢,可我為什么會一直苦苦地追著你,一聽說你生了病,馬上坐十幾個小時候的飛機飛回來,行李也不放就來醫(yī)院找你呢?”老賀仰天長嘆一聲。
“這兩年已經滄海桑田了,所有的一切都變了,人變了,心也碎了,所以,你......”我又去脫手上的戒指。
“我老了,說愛很難,既然說了,就不要拒絕我好嗎?”老賀按著我的手,懇求地看著我,“如果你真的嫌我太老,不喜歡我,也不要現(xiàn)在摘掉它,等你病好了,再說,好嗎?”
“不是,不是......”
“那就不摘,你就把它當一個普通的裝飾品,它很漂亮,很配你的手,不是嗎?”他捧著我的手,細細地欣賞。
“我很貪財,我怕我以后真的不想摘掉它?!?p> “不想摘就不摘,我求之不得。”
兩人相視一笑。笑里憂慮多過快樂,憂傷多過喜悅,既沉重又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