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云媽笑道:“都是從地底下爆出來的?!?p> “嗯,那里面有好多蝦米,我看到了……從石頭縫里和水溝的邊邊上,到處往外冒水,這個水可真涼??!”郵政所長夫人道。
范云媽道:“地底下冒出來的水是這樣子的了,等到夏天來的時候,把西瓜和桃子浸到里面泡著,吃的時候拿出來,就跟冰箱里面凍過的一樣。”
“我看到有三個臺階,底下水溝兩邊,是兩塊大石板……”
范云媽接道:“噢!那個是他為了方便我洗衣服砌的,砌好了后,周圍許多鄰居就不去下面河邊洗了,每天早上就在我們家門口洗!”
邊說,她邊用手指了指范云爸。
范云媽又指指范云:“小時候,夏天的時候,他和老二經(jīng)常在里面洗澡。”
確實。
小時候的范云,是沒少在門口的溝里洗澡,但是那時候,水溝比現(xiàn)在要寬得多,因為,那時只有他們家一家住在這邊,前面全是地。
那時候的水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涼,大概是因為整條溝都能曝曬在太陽下的原因吧!
那時候的范云,常常會和村里的小伙伴們一起在這條水溝里玩。
涼鞋一甩,褲衩子一扒,小背心到處飛,一個個小鴨子似的,就從范云家門前下水了。
他們會一直往上游走,走到上游一個大水坑里面玩,在那里打水仗,摳螃蟹,有時候彼此還會用竹筒筒做成的水槍互射……
不過,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今天被他媽又給翻出來了,真是的,怪丟人的。
范云看了他媽一眼。
內(nèi)八字的梅霖看了看范云,左手握了個空心拳捂在唇上,抿著嘴笑。
郵政所夫人瞅了瞅書記老婆。
明白。
都明白。
該告辭了。
李恭堂書記的老婆,本村的外交家口吻者,看著正將一大把白菜花裝進一只紅色塑料袋的范云媽道:“差不多就行了,香玉,你也留一點自己吃,那么一大籃子呢!”
范云媽道:“都拿完吧,咱們這個隨吃隨有的,南風天一來,掐都來不及,一下子就老了,跟柴禾一樣?!?p> 書記老婆接道:“那倒也是,這菜花就跟人一樣,最好最嫩的時候也就是那么幾天,小時候又風吹,又雨打,還有豬拱蟲咬賊惦記,好不容易長大開了花,一眨巴眼又老了,所以說苦菜花,苦菜花……”
范云媽笑了:“咱們這個可不是苦菜花,咱們這是社會主義新中國的甜菜花!”
書記老婆也笑了,她扭頭對郵政所長夫人道:“比喻,比喻,我剛才只是打比方,香玉說得對,咱們這個,是甜菜花!”
哈呀!
這些學過大寨的婦女們,思想覺悟還挺高。
這時,一陣摩托車的響聲從范云家房后傳來,“轟!轟轟!”,聽上去正是那種恨不得將排氣管都拔掉的嘉陵100摩托車的聲音。
“吱嘎”!
一輛紅色摩托車,剎在了范云家門口搭在水溝上方,供行人過路的水泥預制板橋上。
“走了!”
“好,慢點開!”一個戴墨鏡大分頭的小伙子一邊從摩托車后座上跳下來,一邊招呼同伴。
“轟!轟轟!”摩托車一溜煙跑了。
“嗬!這么多人?”
大家都扭頭看。
“哎喲,桂芝娘娘,哪陣風把你從大隊部吹到這里來了?”
“佬佬,你到哪克了?現(xiàn)在才回來?”書記老婆答著那小伙子的話。
“有事去了!”
從摩托車上下來的小伙子,豎起手指,把墨鏡扒拉到下面鼻梁上,眼珠子極靈活的轉(zhuǎn)著,將在場的人看了一個遍。
最后,把目光落到了梅霖身上,他向前一步,朝梅霖走近一點,同時摘下了墨鏡。
“歡迎歡迎,歡迎光臨!”他朝梅霖伸出了手。
看著他遞過來的手,梅霖握也不是,不握也不是,一下子臉倒紅了。
“呵呵!不好意思額?沒關系,我叫范雨,歡迎光臨寒舍!”
來人。
原來正是范云的弟弟,范雨。
他的外交辭令聽上去比書記老婆的還要好,他揚了揚另一只手中的塑料袋:“我買的桔子,來來來,歡迎大家品嘗?!?p> 說完,雙手將塑料袋子的口撐得大大的,從離他最近的梅霖開始,挨個分發(fā)。
梅霖只好摸了一只桔子,兩只手握著。
其他人可沒有梅霖那么客氣,直接將桔子抓在手里,剝皮就吃。
范雨摸出一只桔子,遠遠地拋給范云:“哥,你回來了?”
范云點點頭,沒說話。
范云媽笑著對郵政所長夫人道:“這是老二,范雨。”
郵政所長夫人看了看范雨,只見他穿著一條男孩子當下挺流行的牛仔褲,上身是帶領T恤,外面套著一件露腰短外套。
長頭發(fā),四六分,再加上剛才鼻梁上架著的蛤蟆墨鏡,一看就知道是在模仿那些港臺劇里的什么古惑仔。
還行,挺有派。
也挺帥,范云帥,范雨也差不到哪里去。
老范種了大半輩子地,一事無成,唯一的成就,就是生了這兩個跟他年輕時模樣挺像的兒子。
范雨又塞了一個桔子給梅霖:“吃,吃桔子!”
邊塞,邊沖梅霖笑,一笑一口整齊的小白牙。
梅霖只好接過來,一手抓著一只,沒地方藏呵,她的衣服都是沒有兜的。
“我們走了,香玉,那邊新房子進伙的已經(jīng)開始放鞭炮了,等下就要開席了?!睍浝掀诺馈?p> “嗯,你們走吧,就不留你們吃晚飯了?!狈对茓尩馈?p> 書記老婆與梅霖走在前面,郵政所長夫人提著范云媽給的一大袋子白菜花跟著。
三個人去了。
范云媽對范云爸道:“老范,咱家誰去?”
本來如果范云跟范雨不回來,晚上這頓酒應該老范去,但是現(xiàn)在倆兒子都回來了,感覺不太好安排的老范沉吟了一下:“嗯……”
范雨道:“我去我去……我今天中午沒吃飯,快餓死了,正好去吃席!”
范雨的語言與行動十分一致,說去就去。
走了。
范雨吃大席去了,剩下這三口就在家吃。
范云去柴房扯了一大把松毛,抱了一抱干樹枝,幫他老媽燒火。
三條腿的鐵皮灶上,架上了吊耳鐵鍋,松毛點起,火燒起。
范云媽先是舀了小半鍋水給他燒,她探身從灶上方的鐵勾子上取下了一條烘腸:“范云,今天那個女孩子你覺得怎么樣?我覺得挺不錯,看上去蠻斯文的,說話細聲細氣,不急不燥的?!?p> 范云將一根桔子枝用力掰成兩截,統(tǒng)統(tǒng)塞進灶膛,里面“噼里啪啦”燃得正旺。
他不知道該怎么跟自己的老媽說,自己現(xiàn)在有一個喜歡的女孩子,叫唐若。
難道他要告訴老媽,唐若有男朋友的。
自己是一個第三者。
范云對梅霖印象也挺不錯,一看這女孩子,就是能過日子的那一種。
他心里是有隱憂的,不是怕自己錯過了梅霖又錯過唐若,而是因為,唐若之于他,不像今天他與梅霖見面這么直接。
梅霖今天來,是干什么的?
相親的。
如果成功了,那是奔著結(jié)婚去的。
而唐若那邊呢?
范云只是隱隱覺得她對自己有那么一點點好感,那一點點好感現(xiàn)在還隔著一層窗戶紙沒有捅破,窗戶紙還好說,中間還夾著一座三字山一樣的方科擋著——男朋友。
說范云不猶豫是假的。
與其說他猶豫,不如說他是對未知的恐懼,對一旦捅破了那層窗戶紙而萬一又被拒絕的恐懼。
他畢竟才二十一歲。
當恐懼大于決心時。
撤!
撤?
但是,若是將唐若與梅霖放在范云情感天平的兩端時,他的情是大大向唐若傾斜的,而他那起權(quán)衡作用的心,卻又試圖將天平扶起來一點。
他的心與情,終究還是倒向唐若這邊的。
只是現(xiàn)在,他身處抉擇之路。
人生中最重大最重要的抉擇。
一旦錯了。
就是錯過。
范云將柴又掰了一根塞進火里:“要問,也要先問人家妹仔吧?”
他媽顯然對兒子的回答不滿意,但這時候,水燒熱了,她暫且放過兒子,專心去擺弄那根烘腸去了。
范云的爸,老范同志今天從灶前解放了出來,他提著一只皮桶和笊籬,去門口的溝里撈蝦米去了。
午后釣魚晚撈蝦。
一撈就是一大碗。
香噴噴的飯菜上桌了,三個人剛端起碗,吃大席的人已經(jīng)吃完回來了,范雨看到了桌上的烘腸炒干豆角,伸手捏了一塊烘腸丟進嘴巴里:“真香!”
范云媽用筷子飛速地一敲他手:“沒吃飽?”
“飽了,看到烘腸還想吃!哎!媽,今天那個女的是誰?給我哥介紹的女朋友?”范雨扯了把椅子坐在飯桌前,又捏了一塊烘腸,邊吃邊道。
范云媽道:“李恭堂老婆帶過來的,今天到咱們村里來吃喜酒的?!?p> “嗯,看到了,剛才我看到她了,跟另外那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坐一桌。”
范雨指的是三十來歲的郵政所長夫人。
范云媽沒繼續(xù)跟二兒子說這個話題,而是問道:“你今天和玉成不是去辦你們那個公交車的事去了嗎?辦得怎么樣了?”
范云爸也停住了剛端起的酒杯:“是啊,辦得怎么樣了?”
“咳,別提了,連買線路到買車,要小十萬塊錢,兩個人合股,一家要出四萬多,咱家能拿得出那么多錢嗎?玉成家也拿不出來吧?
可是,要是多幾個人合股,又賺不到什么錢,不好辦,沒什么大搞頭!”范雨搖搖頭道。
“那就別弄了,跟著你堂哥去東莞打工去吧!聽說那里工資挺高,到處都有工廠在招工。”范云媽道。
范云爸“嗞”的一聲,喝了盅酒:“小敏不是在東莞嗎?范雨,要不要你去找小敏……”
“不去,再說吧?!笨磥矸队瓴幌敫麄冋f這個話題,他有點不耐煩了,起身去了房間。
兒大不由爺。
老范管不了范雨,他索性也不管他,船到橋頭自然直,這是老范的人生哲學。
吃完了飯,范雨又從他的房間鉆出來了:“媽,給我點錢!”
“沒錢!”
“恁小氣,我以后賺了錢會還你的?!?p> 范云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十塊二十的鈔票,朝范雨搖了搖手。
“多謝,哥。”范雨接過那把鈔票,高興地朝他哥打了一個響指,三步并作兩步出去了。
范云去自己的房間找了一些帶走的衣服,然后又耐著性子看了會子電視,看看時間,唐若這時候應該在家,他決定給她打個電話。
一分鐘六毛,管它呢!
就算是一分鐘一塊,范云也要打的。
只是,信號太差了,房中根本沒信號,手機上顯示——無服務。
范云抄了個手電筒,假裝去廁所,從屋里走了出來,走出來后,信號強了一些,有一格了,中國移動的標志也顯示出來了。
他往水溝方向走了幾步,一直過了橋,又往前走了幾步,站在前面一戶人家的墻外稍開闊的空地邊上,這兒信號更好了一點,兩格了。
范云撥通了唐若的電話:“喂……”
電話那頭,唐若似乎很不開心。
“你怎么了?”范云問道。
“沒怎么……就是今天我堂姐找我了,她說,我奶奶病得挺厲害,問我什么時候回去看看奶奶。”
哦!原來是這事。
范云安慰唐若道:“你不要著急,你奶奶多大歲數(shù)了?她得了什么?。俊?p> “她今年應該七十多了,不是七十五就是七十六,我堂姐也沒說奶奶得了什么病,只說她病得挺厲害的?!?p> “那你打算怎么辦?”
“我想明天早上,送完馬雪瑩后就回去看看,到時候再看什么時候回來!”唐若道。
“嗯,也好,不過你也別著急,人上了歲數(shù),就跟那個機器一樣,肯定磨損得很厲害了,所以不是這兒出毛病,就是那兒出問題的……那你還是回去看看吧,回去看了就知道了。”范云道。
“嗯!”唐若嗯了一聲。
范云又道:“這樣吧,明天早上,我在馬雪瑩那個幼兒園門口等你,你回去的時候,帶上我的手機,萬一有什么需要,不用到處去找電話。”
唐若沒有出聲。
“就這樣決定了?!狈对平o猶豫不決的唐若做了決定。
“那好吧,那明天早上,我等你。”
我等你!
我等你,只是為了這三個字,今晚打爆范云的電話卡和手機,他也愿意。
這時,他突然聽到一些什么聲音,在這鄉(xiāng)下農(nóng)村寂靜的黑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范云兩只耳朵都豎了起來。
山東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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