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人留下來了,跟著這支奇怪的隊伍前行。
馬隊已經(jīng)到了草甸和荒漠的交界之處了,再往前,就是千里荒漠。
今年天冷的快,雪落的比往年更早一些。這些年來總是如此,寒冬一年比一年嚴寒,草原上日子不好過。
可是少主并沒有返回的意思,命人扛著奇怪的設(shè)備,有時用一只小圓筒在那里四處張望,有時只是隨意在草甸子里轉(zhuǎn)悠,有時在高坡上發(fā)呆,誰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難道要在冬季進荒漠?真是奇怪的想法。
莫達不關(guān)心,他的全部心思放到了熊人身上,他為熊人取了一個暫時的名字,叫阿烏。這個名字普通而順口,像鄰家的小伙子,甚至只是像一條狗的名字,不會格外引人注意,也不會顯得與眾不同。
自從與莫達談成交易后,熊人反而安靜下來。
因為老莫達對他說:“你整天想著幾句話就博得別人好感,累不累?”
當然——累!但是他心底有不知名的恐懼的意識在驅(qū)使著他,使他不能停止的觀察別人、揣摩別人、取悅別人,那幾乎是一種下意識,仿佛喋喋不休就是他的保護層,甚至就是他的武器。
現(xiàn)在,莫達是自己的醫(yī)生,是可以信賴的,莫達的老心根本不在乎這個。確定此點之后,熊人一下子放松,就不再“寧可胡說、不能不說”式的喋喋不休,任憑自己回歸本意,什么也不說。他不喜歡和人交往,有時候只是被迫與人套近乎。到底是“寧可胡說、不能不說”呢,還是“寧可不說、不能胡說”?似乎他與別人辯論過這個話題?
浮在最上面的沉重記憶失去后,最本性的東西才會露出來。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樣子的,或者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樣子的,阿烏已經(jīng)不知道,但是現(xiàn)在,他只想安安靜靜的,有時候干脆盯著自己的手發(fā)呆。
這是一雙手指纖細、修長的手,除了在不同的位置有繭子,總的來說還是秀氣的,而且尤其手巧,諸如修理弓箭、帳篷等活計,無一不精。在安靜的時候,阿烏的手總在忙碌,默默的做一些奇怪的玩意兒,有的像手弩,有的比手弩還奇怪,有一個把手,握在手里,卻不知道發(fā)射什么。但是莫達直覺,那一定也是一件武器。
閑時的黃昏,老莫達拉起哀傷悠揚的馬頭琴,唱著自己編出的歌謠:“瘦瘦的人兒呀叫阿烏,不愛說話愛做工——”
阿烏很快跟莫達學會了馬頭琴,莫達稱贊阿烏:“天生一學就會,凡是帶弦的都會拉,凡是帶孔的就會吹?!?p> 阿烏一笑,他在心里自己尷尬的接上一句:“其實還有:凡是帶刃的都會耍,不管是短刀還是菜刀。”不過,這一句他沒有跟莫達說,只是默默的在心里存著。
老莫達告訴阿烏:“放松精神,聯(lián)想,聯(lián)想,記住你腦子里浮現(xiàn)出的一切東西。總有一天,這些東西會連成一條線,把你帶回到你的記憶里?!?p> 但是,阿烏的記憶還是沒有一絲眉目。在老莫達眼里,熊人阿烏的身體盡管在快速痊愈,但是他的頭腦和精神,卻還是像一個被打碎的泥人,支離破碎,殘缺不全,讓可憐的他面目不清。
莫達決定采取更激進的療法:
“如果隨著傷口的愈合,你的記憶不能隨著自動恢復的話,我們也許需要進行另一種嘗試,那就是讓你盡量回到類似你出事那天的環(huán)境,比如,劇烈的搏斗,比如黑熊,比如冰冷的河水,讓你受到不停的刺激,也許能一下醒過來。小伙子,不要抵抗,放松精神,聯(lián)想,聯(lián)想,記住你腦子里浮現(xiàn)出的一切東西?!?p> 阿烏活動了一下漸漸愈合的雙臂:
“搏斗?黑熊?河水?我怎么能做到這些?”
……
老莫達一邊給駱駝喂草,一邊像往常一樣跟身邊的漢子們吹牛:
“不是我吹牛,阿烏那小子,你們所有人都不是對手!別看他現(xiàn)在剛剛能下床,走路還不利索,就算這樣,你們也近不了他的身,我敢打賭?!?p> 果然如往常一樣,有人不服氣:“這還不是吹牛?他又不是神仙。身體強壯時我們撂不倒他,這個我們認,可是憑什么他現(xiàn)在弱不禁風,我們也打不過他?還近不了身?吹!”
莫達鄙夷的瞪大眼睛:“有種的打賭?你們誰能砸到他身上一棒子,我輸給誰一把野煙草!”
“好!這個夠意思!賭了!”
“能推到河里的,加倍!合伙兒也成!”
“好!賭了!”眾人轟然應(yīng)諾。
……
阿烏走到河邊,彎腰取水。
忽然“呼”的一聲,一根大棒從背后襲來,砸在他左肩膀上。
阿烏回過頭,看見一個圓胖粗壯的漢子在身后咧著嘴笑,正是這里的廚子。阿烏看著廚子,實在不明白這胖家伙在傻乎乎的干什么。
熊人阿烏被從河里撈出來的時候,廚子不在現(xiàn)場,沒被熊人的慘烈震懾過,所以打賭時第一個不服。眾人樂得由他上場檢驗一番,于是都慫恿他上,他就上了。
見被砸中的阿烏回頭,臉色蒼白,略帶愕然,不嗔不怒,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廚子放下心來,馬上抖擻精神,揮舞棒子向他的右肩砸去。
“二!”
又砸中了!廚子又驚又喜,自己數(shù)著數(shù),回頭招呼道:“我贏了!”
阿烏隨著他的視線看去,幾個笑嘻嘻的漢子擠在那邊帳篷邊上,好奇的看著這邊。
“咦,熊人怎么這么熊?早知道這樣我也打賭上呀?!?p> “也許那熊是他不小心殺死的,瞎貓碰到死狗熊?!?p> 微風把那群人的竊竊私語送進阿烏耳中,他皺了皺眉頭。這時,身后那廚子自覺應(yīng)該再接再厲,“三!”他高呼著號子,面對面又砸出一棒。
也許是兩大棒子砸得阿烏有點痛,也許那些人的嘰嘰喳喳讓他煩,略顯木訥的阿烏突然動了,他用右手直接抓住棒子,推向那漢子的面門,在廚子以及阿烏自己都還沒明白過來之前,他的身體迅捷的回旋,左腳踢向廚子的臉。
廚子大駭,此時想縮頭卻是晚了,他的臉上已經(jīng)著了這光明正大的一踢,翻倒在草地里。
眾人呆?。骸啊?p> 這一邊,阿烏的腳仍然伸在空中,他也在看著自己的腳,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的身體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不用大腦判斷,自然而然就做出了反擊。
事后,漢子們評價阿烏,說他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招式,跟市井小販打架一樣,就是拳打和腳踢,唯一讓大家心寒的,是他的快速狠辣,一個動作就讓廚子喪失戰(zhàn)斗力,不二話。他的一切都平平常常,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就是眼睜睜的躲不開。他就是個心狠手辣、力氣大的街頭流氓。
……
深夜。
阿烏睡眼朦朧的出門小解。一掀門簾,寒風呼嘯,他只想快點解決問題,早點回到暖和的帳篷內(nèi)。
忽然身后伸出兩只腳,一齊踢在他屁股上,將他踢出門外,“呲溜!”他嗆著寒風,在門外的冰道上滑出老遠。偷襲的正是同帳篷的人,他們具有地利之便,怎能不出手呢。
可是,在阿烏屁股上觸到兩只腳時,他的雙手已經(jīng)閃電般伸向身后,牢牢抓住了那來不及離開的兩只腳,在他滑出老遠的同時,“哎呦!”“哎呦”兩聲驚叫在身后響起,成了他摔在冰面時的大肉護墊子。
不知是他故意的,還是滑在冰上不好掌握力道,那兩人的手腕子,都咔嚓斷了。
老莫達躺在羊毛墊上,聽著外面的聲音直嘆氣,雖然自己贏了不少野煙草,可是看來,明天他又要義務(wù)為人接骨了。
幸好自己做過綽班,懂得接骨,要是自己不會接骨怎么辦呢?阿烏的特點是又快又狠,一招搞定。作為綽班,莫達清楚,阿烏手下是有數(shù)的,并沒有下死手,否則,這些人的骨頭早就廢了。
我靠,不會是這小子意識到什么,所以專門扭傷這些人的骨頭回報自己吧?也太蔫壞了。
你說,你小子這么聰明,怎么就找不回來自己的記憶了呢?害的我絞盡腦汁?
……
“想起什么了嗎?”黑暗中,莫達問阿烏。
“好像……好像想起了很多片段,但是卻又什么也聚攏不起來?!敝挥性谶@時候,阿烏才是正經(jīng)的,沉郁的。是的,在打斗中,想起很多打斗的片段,但是想不起來和誰打,又為了什么。那么,自己是個打手?自己是在和什么人的拼殺中受的重傷?
而且不止于此。
阿烏的頭發(fā)里還藏著兩根黑針,老莫達當初給他清洗身體的時候沒有洗頭發(fā),所以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東西,但是阿烏試過了,他用這針扎死了一只野兔——黑針有見血封侯的劇毒。野兔扔掉了,他也沒跟莫達說。
自己還對藥物很熟,但是,肯定不是藥鋪的伙計。因為,比對藥物更熟的,是自己對毒藥的熟悉。隊伍前進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不少東西,每看見一棵毒草,自己腦子里就馬上會浮現(xiàn)出如何采摘、如何煉制、如何使用,以及用后“效果”如何。
阿烏很為自己以前的職業(yè)擔憂。
老莫達曾說,自己昏迷期間說過的囈語很重要,是解開記憶的線索??墒牵约好恳痪湓挾颊J真回憶了,可是什么也想不起來。
那句“一定要找到他”更是如此,他強烈的要找這個人,可是對于這個人,他腦海里一片空白:沒有相貌、沒有名字、沒有任何特征。有的,只是奇怪的冰冷和仇恨。
“咱們現(xiàn)在差不多是沿著流金河向上走。我推測你當初就是從流金河上游的山外山一帶漂下來的,因為只有那里,才可能有冬眠的大熊?!蹦_說。
“咱們能到山外山嗎?”山外山發(fā)生了什么?這個地方一定要去。
“不一定,看少主的心情?!蹦_想,就算到了山外山,那山連綿幾十里,仍然是很難。丟了記憶,比丟了錢還難受。
“唉!”莫達嘆道:“別著急,慢慢來。”
莫達早起去喂駱駝,把滿腔的憂慮塞在干草中,喂給了無怨無悔的駱駝。
大清早就天色陰沉,怕是要下雪了。
莫達給阿烏一件粗糙的白駱駝坎肩:“看天色大約要下雪了,你身體現(xiàn)在正弱,穿上它吧,這是那天救你的白駱駝的,它會保佑你?!?p> 阿烏盯著白駱駝坎肩發(fā)呆。忽然他問莫達:“白駱駝?”
莫達說:“是啊,你剛撈上來時,昏迷間發(fā)出囈語,念叨的就是白駱駝,我才想起來用白駱駝的瑟必素救你。”
阿烏按著頭,緊接著問道:“白駱駝,附近有叫白駱駝的地方嗎?”
莫達說:“叫白駱駝的地方?那是白駝城??!”
“啊,白駝城!”阿烏低語。
“怎么?”莫達也緊張起來。
“我腦子里有一座城市的破碎片段,也許就是,白駝城?!卑跽f:“我要去那里找一找?!?p> 莫達按捺住心中的激動,說:“要下雪了,雪停就出發(fā)吧。白駝城是這附近草原上最大的城。我孫子,就在那里的十六寺?!?p> ……
一掀帳篷簾子,冰涼的寒風就刮了進來。
跟著寒風出現(xiàn)的,是馬隊的三個漢子。阿烏身體一天天恢復,要戰(zhàn)勝他就要趁早,這個道理誰都懂。所以,他們?nèi)齻€聯(lián)合將阿烏堵在了門口??礋狒[的人出現(xiàn)在四邊。
阿烏神情平靜,走出帳篷,三個人二話不說,一擁而上。一個漢子從后面抱住他的脖子,一個猛擊他的胸膛,另一人對準他的膝蓋,阿烏陷入合圍,眾人想,阿烏這次終于要敗了……吧?
誰知阿烏根本不加纏斗,他打眼一看,馬上抓住一個人的手腕,向下一彎一轉(zhuǎn),腕子脫臼,清出戰(zhàn)場——這是最弱的一個人。
接著雙手扣緊,揚起胳膊,像一只大錘簡簡單單砸在面前的人下巴上,這人立刻滾到一邊不動了,然后把住后面戰(zhàn)力最強那人的雙手,掄過頭頂,摔在地上。
次序分明,而且每人都是一招趴下。
靜寂,眾人一時忘了是該喝彩還是驚呼。
忽然人群外一個聲音道:“哪里來的人在這里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