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老爺子笑瞇瞇的說:
“建自家車隊(duì)?你打算把我存的推光大板都用光嗎?”
常熟嘿嘿笑道:
“那是糊弄人的煙霧彈,打招牌用的噱頭,回頭我自己用,保證不給您浪費(fèi)嘍。車隊(duì)可不能用這寶貝,您真當(dāng)我是敗家子兒呢?!?p> “你這四輪車的構(gòu)造,是不是有什么道道兒?”常老爺子很感興趣。
“嘿,又讓您看破了。這是我朋友告訴我的……”
常熟跟老爺子詳細(xì)介紹了一番,老爺子嘆道:“原來,就這樣簡單??墒侨绻@層窗戶紙不捅破,那又是極難。你朋友呢?”
“他……走了。”
常老爺子忽然想到一摏事兒,眉頭一皺,吩咐常熟將此事保密,尤其將造車的工匠控制起來,絕不允許他們透漏一點(diǎn)制造機(jī)密出去。
又將自己的一名保鏢叫來,命他專門負(fù)責(zé)看護(hù)這輛車,不準(zhǔn)任何人偷窺。
常熟笑道:“還是爺爺想得周到。不過……”
常老爺子瞪一眼:“不過什么?”
“不過,這樣的事兒很難防備,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因?yàn)橐膊皇嵌嗝瓷衿娴氖聝?。我覺得,總有一天,這技藝要被人偷了去?!?p> “哦,依你說?”
“依我說,不如咱們干脆拉一些人入股得了。凡是想加入的,都可以知道其中的奧妙,但是,凡是使用這技術(shù)的,必須加入常家車馬行——至少一年。一年以后,咱們的車馬行也就已經(jīng)站穩(wěn)了市場了,該簽的駝工也能簽上了?!?p> “嗯,也不是不行。給你那朋友一成干股子,按山右規(guī)矩,跟店里大伙計(jì)一樣,就當(dāng)是人身股子。”
常熟又笑了:“這個,我那朋友已經(jīng)入過股子了?!庇谑?,悄悄把阿烏的事情說了。
常老爺子沉吟道:“那你就看著辦吧,我不干涉了。不過,這事兒當(dāng)下不用著急,先看看風(fēng)聲再說。等你腿好了,再忙乎這些事?!?p> 老爺子乘興而來,盡興而歸,臨走時,忽然想起來,告訴常熟:
“王小六家里出了點(diǎn)事,他在白駝城的風(fēng)流韻事被丈人家知曉,打上門來,氣得他爺爺親自趕過來,把他禁足了?!?p> 常熟叫起來:“我不能出門是因?yàn)闆]辦法,他怎么也這樣倒霉?!?p> 角落里站著的阿烏忽然想起李大彪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沒有我們車馬行不知道的事”,他心中一動,說道:“是誰告的密?聽說車馬行的人知道不少小道消息?!?p> 常老爺子也一怔,然后說道:“這些事,你們不用管,我自有分寸?!?p> ……
常老爺子沒有想到,他吩咐常熟“先看看風(fēng)聲”,這個觀望期竟然如此之短,短到只有半程路的時間。當(dāng)他從自家布行回到總店時,廳里已經(jīng)有客人等著了——竟然是昊京的皇宮買辦們連玦而來,他們要試乘試坐一下常家的馬車!
常老爺子怔住了。
買辦們笑吟吟的說,這樣的馬車正好適合在皇宮里跑!又氣派,又舒適豪華新奇,圣皇是個心胸極寬闊、極喜愛新鮮玩意兒的英明皇帝,一定會對這東西感興趣的,他們想先試一試,然后再決定買不買。
常老爺子心中暗罵這些買辦無恥,誰說自家馬車要賣的?這是要保密的!
可是臉上卻依然燦爛準(zhǔn)確的笑開了花,說道:“眾位大人好眼光!自家這車是新成立的奔馳車馬行的招牌車,老常家的招牌能打到皇宮里,這也是普天下獨(dú)一份了!”
眾人一起哈哈大笑。
有買辦就好奇問:“常老爺子,聽說你這車是仿著白皚國的馬車造的?你們家誰去過白皚國了?”
常老爺子面色如常笑著否認(rèn)道:“我們小門小戶,哪有機(jī)會去白皚國呢。是我孫子被撞斷了腿,無聊得緊,成立了一家聯(lián)合車馬行,一個伙計(jì)瞎捉摸的,不著調(diào),不著調(diào),‘奇技淫巧’、‘嘩眾取寵’,讓大人們見笑了。”
另一個買辦就接話道:“這話說的不錯,我看白皚人想不出這么大氣的馬車來?!?p> 常老爺子與眾人定下明天試車的約定,然后在總店擺下豐盛的宴席,熱情款待難得過來的買辦們。
宴畢,送走客人,常老爺子不顧年事已高、微有酒意,連忙著人套車,趕往王家總店。
王老爺子正在燙腳按摩,準(zhǔn)備睡了,見常老頭急沖沖闖進(jìn)來,嚇了一大跳,心想我這只不過白天刺激了你一下,你不能這樣小心眼,晚上過來算賬吧?
常老頭馬上屏退身邊所有人,密密的跟王老頭談了兩件事:
一是白駝城里萬里車馬行可能掌握王小六秘密;
二是王老爺子你跟我,咱們倆已經(jīng)是奔馳車馬行的大東家和二東家了!
做買賣的事情,老王頭的心思是極靈動的,山右第一皇商,那不是掰的。老常頭一提車馬行的開頭,他就明白了整個關(guān)竅。于是當(dāng)仁不讓,做上了二東家。
略一沉吟,王老頭已經(jīng)收起了笑意,臉上也不見了老態(tài),眼神鋒利起來,殺伐果斷之意畢現(xiàn):
“老常,咱倆的交情,我就不說多余的話了。只告訴你,最遲明年,朝廷就會在西北用兵,咱們山右人,自當(dāng)為國出力。其中,我老王家將爭取把運(yùn)送糧草軍需的事情承擔(dān)下來。我會盡力把你們常家拉進(jìn)來。
這件事,小六兒已經(jīng)在暗中準(zhǔn)備了。你說的這個車的事兒,很有用?;仡^就讓小六兒和你家胖頭多溝通吧?!?p> 常老頭凜然答道:“故所愿耳。”
常老頭心中嘆道:你我交情好是不錯,可是這些年來,你也總不舍得讓我加入到辦軍需的大事中。大軍所到之處,也就是買賣所到之處,誰不想奮勇爭先呢?今天看在馬車份上,終于吐口了。
然而此時不是感慨的時候,倆老頭還有要商量的:
“軍需之事當(dāng)全力以赴。只是車馬行的事,如今迫在眉睫,這車一旦入了買辦們的眼,他們以圣皇的名義征用了,這秘密就會保不住了,一定要趕在他們下手之前,把自己車馬行的名聲先打出去,搶占先機(jī)。到時候,他們給圣皇坐也好,給貴人們坐也好,就都是給我們打招牌。那么,這事兒還再拉上誰?”
兩個老頭竊竊私語,總之要趕在那起子齷齪買辦決定之前,把這件事做成板上釘釘。
……
令常老爺子吃驚的事情接二連三。
送走了買辦們,又有一個客人讓他吃驚。
是熟青馬家。
就是與王小六、常胖頭爭奪十二甲首的那個熟青馬家。掌柜的馬自芳親自過來拜訪常老爺子,也是為了常家馬車。
年約四十的馬自芳在常老爺子眼前,做足了后輩的姿態(tài),態(tài)度十分低調(diào)謙恭,完全沒有和王小六爭奪甲首時的氣焰。
常老爺子當(dāng)然投桃報(bào)李,待之十二分的親熱,客氣而熟稔的寒暄:
“你家當(dāng)家的還好?我?guī)啄昵耙娺^他?!?p> “承蒙掛念。我們當(dāng)家的還好,就是近幾年身體有點(diǎn)微恙,所以不太出門了?!?p> “哦?不過他歲數(shù)不大,比老朽可就年輕多了,多休養(yǎng)休養(yǎng),肯定還會生龍活虎的來到白駝城?!?p> “那是那是!承您吉言!”
雙方格外客氣,氣氛格外融洽,常老爺子豪爽的答應(yīng)了馬自芳的請求。
不過,送走客人之后,常老爺子卻在椅子里坐了良久,心中十分警惕,兼之十分納悶。
別人不了解馬自芳的背景,他常老頭可是一清二楚。
馬家是陜甘郡人氏,是白駝城里唯一不是山右商人的“外鄉(xiāng)人”。而常家,則是山右商人在白駝城里唯一不是皇商的白丁商人。也許是這兩個唯一,讓馬家看到了一絲共同點(diǎn),所以,馬自芳曾經(jīng)邀請過常老爺子一道“做生意”,已經(jīng)被常老爺子婉拒。
上次,常熟與馬自芳就爭奪十二甲首之事的沖突,就意味著老常家與熟青馬家,以及與他們身后的朱雀舊影,走的不是一條道兒了。
如今,馬自芳來打聽馬車,又不明說為了什么,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真的是為了做買賣?
常老頭是不信的。
……
還有一些正經(jīng)的客商也來看車,其中,一位手拿翡翠鼻煙壺的白衣客人,給常老爺子留下了深刻印象,因?yàn)槟侨瞬惶袷莻€商人,倒像一位飽讀詩書的雅士——除了他手上的鼻煙壺,所有這一切,都讓常老爺子印象深刻。
雅士自稱姓胡,叫胡柚風(fēng),今年剛開始做白駝城的買賣。
常老爺子心想,怪不得面生。
像其他人一樣,胡柚風(fēng)也是好奇的問道:“聽說您家這車,是從白皚國傳過來的?”
常老爺子苦笑道:“越傳越離譜了,哪里是什么白皚國的東西?這就是地道的青鳶馬車嘛。壁板上的畫,《鬼谷子下山》,那還不是咱們老祖宗傳下來的故事?”
胡柚風(fēng)笑道:“老爺子真風(fēng)趣,我說的是這四輪拐彎的技術(shù)。咱青鳶,哪有拐小彎的四輪車?”
常老爺子卻根本不認(rèn):“怎么沒有四輪?圣皇的大輅不就是四輪大車,那可不是比白皚毛子的馬車強(qiáng)上一萬倍?”
可是,常老爺子越是不認(rèn),白駝城傳得越是兇,都說這是一輛“洋車”。
常老爺子嘴上不認(rèn),心里卻很為這種議論而竊喜。
……
大雪覆蓋下的白駝城,早已經(jīng)進(jìn)入寒冬。
往年的冬季,正是青鳶人與白皚毛子洽談價錢、交割貨物的忙碌時刻。然而今年因?yàn)槭セ实氖⑴?,把白皚人直接趕出了青鳶,大批貨物不能處理,大小商行的掌柜的、伙計(jì)們,也就難得的清閑下來。
厚雪壓著屋頂,生活就有些無聊。
可喜的是,老常家的馬車以及圍繞馬車的話題,為無聊的生活增添了恰恰需要的新奇和活力。
都說,老常家的孫子,為和萬里車馬行找晦氣,特意做了一輛奇怪的馬車。
這件事的起因,非常無聊,說到底,就是一個即將變成瘸子的年輕紈绔要泄私憤,所以以小賣小、仗勢欺人。
但是,世事的奇怪就在于,越是無聊、卑劣、無恥、可憐的事情,越能引發(fā)無聊之人的圍觀。
總之,白駝城里很熱鬧。
當(dāng)然,這是普通人的看法。
只有像常老爺子這樣的老家伙,才會在喜感的熱鬧中,嗅到一絲不尋常,就像,一池水,動起來了,沉沙晃起來了。
更像那位才女所說的:“驚起一灘鷗鷺?!?p> ……
所以,以上所有的吃驚,都不及一件事情,使常老爺子更吃驚:
當(dāng)全城的鷗鷺都動起來的時候,有人不動,很奇怪。
這個讓常老爺子動容的、最奇怪的人家,就是被針對的萬里車馬行,它居然一聲不吭,連派個小嘍啰出來罵兩句也沒有,沒有派人暗處扔黑石頭,更沒有像那些客商一樣,上門來套近乎、看熱鬧。
這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