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fēng)雪共生
棠珠以臂而枕在軟榻上,睡意綿綿,羅裙曳地,青絲凌散。朱漆的半窗大敞,懸于窗邊的素紗因風(fēng)翻飛起落,輕掃過她面龐,猶是秋陽午后,桂花枝結(jié),光影篩落星如雨。
玉瀲卿支著頭坐于案頭,背脊微彎,他手捧書卷而觀,指節(jié)修如梅骨,更著衣而華彩,猶神情冷峻,襯秋日之涼容。
——沉香盈室,寧靜昭朗。
彼此僅隔微尺之距,宛若鐫刻進時光里的人像一般,終是某一頁的翻書聲將軟榻上的人驚醒。棠珠恍惚地睜開眼,一道珠簾背影映入眼簾,若憧憧的燈影般模糊不清。她意識朦朧地抬起頭,朝四下環(huán)顧了一周,書卷散漫,燭臺傾倒,才猛然記起方才整理簿冊時,竟是不覺然地睡了過去。
當棠珠撥開珠簾,向那道背影走去時,卻根本空無一人,有的只是滿屋子的凌亂,她呆站在原地,不斷回想著闖入自己模糊視線中的那個人,分不清這究竟是夢還是現(xiàn)實,卻又如此的真切,這混沌之間,將一個塵封已久的記憶喚醒,斷斷續(xù)續(xù)的在腦海中中拼湊起來,形成一個熟悉的畫面。
從前,她亦是如此,在混沌之中總能將一段記憶拾起,而此番所憶,是江楓勝火,青山停云。阿朱的觀夢館后,亦有一片楓葉林恰至,卻方是入秋,想來還未紅透。
記錄好新一批的人世夢境后,棠珠便離開了貯夢司,去往了觀夢館的那片楓葉林,卻當她抬起頭時,架在江水之上的木橋上立有一人,當是吳帶當風(fēng)。
一聲枝葉脆響,玉瀲卿從容地回過身,興以為等來了有事尋他的阿朱,卻是望見站于遠處的棠珠,似是見了自己而神情發(fā)愣。兩人遙遙相看著,殊不知這一眼望見了彼此,喚醒了一世輪回輾轉(zhuǎn)的碎片記憶——
“師兄,你見過鯤鵬么?《齊諧》有云: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p> “嗯......據(jù)說勾闕師兄是鯤鵬的化身?!?p> “那他怎么去做山神了呢?”
“這個,可說來話長了,師妹若想聽師兄講給你聽,日后可以來陵州城找?guī)熜?!?p> 說完,青衫少年便踩著山路拾級離去。方才追至半山腰的少女叫住少年,不作道別的話語只問了無關(guān)的問題,眼中卻是充滿了不舍,她多想讓他不要走,讓他留下來同師兄和師姐還有自己一起無憂無慮,守護雪鳴山。
......
“玉公子,你見過紅楓嗎?”
“嗯,在江南臨北之地有一片楓葉林,那是賞游秋景的勝地,我亦曾恰逢深秋時見過一次?!?p> “從前有位師姐也曾帶我觀賞過楓葉紅透的樣子,念起一句‘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仍歷歷在目?!?p> 玉瀲卿不語,只是從橋的那頭走來橋的這邊,站定在棠珠身前,聽得她言語溫柔,嘴角似是釀滿了回憶,卻有苦澀蘊含其中,平添了這秋涼況味。
而他羨慕她能夠有所思有所憶,自己有許多的事情卻皆記不得兩三,那些能夠憶起的總徘徊于腦海中,揮之不去、無法關(guān)聯(lián),卻又因此而著急,猶如宵仙閣門前的馬騎燈一般,花了眼、昏了腦袋。
秋陽杲杲,灑落在尚且蕭瑟的楓葉林中,也灑落在玉瀲卿的眸中,如見燈火琉璃。棠珠不經(jīng)意抬眸看了他一眼,有那么一刻似有什么觸動了心底,像是飛鳥投林、像是磐石落水,卻不作停留,她越過他的身邊,彼此隔肩幾寸,沒有再靠近——
就像那時的青衫少年下山后,少女沒有接著繼續(xù)去追,甚至連一句挽留的話語都不愿開口,于她而言,這不是送別。因為她與他是一朵開在這人間千古里的并蒂蓮。
而此時的玉瀲卿方是開口道:“阿朱托人傳信于我,道是有事相談,如今等了半日不見人影,閣中事務(wù)繁多,我先告辭了?!?p> “我知窕殊仙主為了報仇,殃及于你,我唯有言語勸阻但自是無用,玉公子珍重......”
玉瀲卿淡然地“嗯”了一聲作答,便離開了夢境,獨留下棠珠一人,只影冷清單薄,那些的楓樹仿若也形成了千千萬萬個她,投下那斜瘦的樹影。她望他珍重,是懇切真心的,正如師姐對師兄,常愿他能夠記起自己,不至抱憾,無論是憑借六月大風(fēng)飛上九萬里高空之時,還是終期化作大椿樹扎根雪鳴山之時,她的夙愿從未改變。
百年前,棠珠被師姐罰入夢境至今,與其說是“罰”,不如說這是一場帶有考驗的旅程,亦是后來她才發(fā)覺,師姐在幫助她找尋丟失的記憶,不想讓自己步了她的后塵。
因是入了夢境之故,亦是如飲奈何橋上的湯,阿朱抹掉了她對于自己內(nèi)心深處最重要、難忘的記憶,而她便成為了拼湊記憶的這個人,所以她并不是自在,是痛苦如蟻地咬噬。
那會,棠珠方學(xué)會化作人形的時候,才知道勾闕師兄是鯤鵬的神仙,師姐是鵲橋的神仙,而師姐常常趁山神大人不注意之時,偷偷溜去雪鳴山的山頂上觀星,此次夜半回來時遇見了一座修葺齊整的墳冢,碑上刻著一位侯爺與夫人的名姓,是一座合葬之墓,而冢上猶有一只蝴蝶以兩翅相依之姿停住不動,顯得神秘又突兀。
她在墳前來回踱步,心下猶豫了良久,終是按捺不住好奇地將手指輕輕觸碰了那蝴蝶,本是一動不動的蝴蝶似被點醒了般,振翅而飛。師姐驚呼了一聲,此間的流螢宛若也懂得發(fā)生了什么,愈飛愈多,紛紛從草木里亮起了那光芒,來趕這一番熱鬧。
流螢與繁星,天地如同一面鏡子,相互照見,而蝴蝶便是飛在這平行的空間中。師姐從未見過這般的夢幻美麗,一顆心如榴花欲燃,她笑開了眉眼,對著飛停在空中的蝴蝶調(diào)笑道:“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嗎?”
道完這一句,師姐便轉(zhuǎn)身向來路而歸,約莫走了半段長路,蝴蝶才跟上去他的身邊,師姐瞧見了欣喜不已,打開了話匣子似的說了個不停,不管這飛蟲能否聽得懂,譬如“這山里有一只鯤鵬,比你的體型要大得多哦”“他很喜歡給別人起名字,可我偏不讓他給我取,所以他得叫我?guī)熃恪薄拔夷軌蚋Q探過去和預(yù)知未來,剛剛我算了一下,嗯......侯府夫人生前對你有過恩惠……”
回到雪鳴閣之時,師姐便遠遠看見勾闕站在門前,她知瞞著他出來不帶他一起玩,定是生氣了,便讓蝴蝶躲藏進自己的衣袖中,討他開心地笑道:“師兄呀,我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東西,你猜是什么?”
“什么?”勾闕板著臉,聲音也板板的,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
師姐長“嗯”著賣了許久的關(guān)子,才驀地將手舉到勾闕面前,一只墨色的蝴蝶從袖中飛出,“師兄你看,是一只蝴蝶!”
“一只蝴蝶而已,有什么可稀奇的,凈想著糊弄我?!?p> “你別著急,進去和你慢慢說,還有,你可以給這只蝴蝶取個名字?!?p> 師姐拉著勾闕進去雪鳴閣,閣門關(guān)上的剎那,蝴蝶回望山川片刻便也隨之飛去——從此,她有了名字,成為了雪鳴山山神的弟子,修煉成為了人,在這之后,還結(jié)識了此前從未謀面的師兄。
師兄同樣是被勾闕師兄拾回的,與師姐二人為他取“瀲卿”之名,那時他只是一塊玉佩,可佑其祥瑞。棠珠聽師姐說起,他是一位侯爺?shù)碾S身玉佩,侯爺死后隨之陪葬于墓中。
有一回,棠珠閑來無事去尋他聊天,幾近找遍了半個雪鳴閣,竟一抬頭發(fā)現(xiàn)師兄坐在山神所居的樓閣之上,她招呼不打的便朝他高聲喊去:“師兄!我之前怎么沒見過你呢?”回音在靜謐的山間回蕩,猶聞鳥雀撲翅的聲響。
棠珠在底下等了好半晌,也不見屋頂上的人有所回應(yīng),便嘆了聲氣轉(zhuǎn)身欲走,卻聽見背后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勾闕師兄讓我游歷去了,所以我們沒見過?!?p> “不,我們見過?!碧闹榧m正他,語氣變得認真起來。
瀲卿皺了皺眉,少年氣的臉上滿是不解,“什么時候?”
“前世,我們在前世見過。”
“前世......”
如今坊間流傳有一則故事,版本之多,皆帶有傳奇色彩,可玉瀲卿卻是不厭,常去茶樓中聽說書先生講這則故事,一個月下來數(shù)也數(shù)不清次數(shù),偶爾在書市上碰見了與之有關(guān)的書籍,亦會買下后放去書房中存放著。
而這故事中講的便是一位侯爺與他夫人之間的故事,其中篇末提到侯府夫人婧氏為侯爺?shù)菑R堂祈福,求得一枚明玉,特地制成玉佩贈予他,以保平安;后來,婧夫人染了疾,仍侍養(yǎng)院中花草,每年春至,總將最好的幾株芳華留給一只年年都來的蝴蝶,哪怕是冬天。因為婧夫人喜歡蝴蝶。
侯府年年如此,可戰(zhàn)場非耶。侯爺常年征戰(zhàn)在外,于家于國忠心耿耿、磊落一生,每回打仗時,他總會將夫人的玉佩帶在身上。有一年冬天,徘徊在婧夫人床前的蝴蝶離開了侯府,飛往了戰(zhàn)亂還未平定的塞北,它尋到了將軍侯爺?shù)膸ぷ忧?,侯爺見之便想念夫人至淚流,久久意難平。
夜晚,軍中傳來急報,疑有叛軍投奔敵營,深入了我軍的戰(zhàn)略要地。頃刻間,裹挾在風(fēng)雪之中的營帳亮起了千燈,金戈鐵馬已是整裝待發(fā),只待一聲令下。
領(lǐng)兵的侯爺首當其沖,懸墜在盔甲上的玉佩濺滿了血,跟隨而來的蝴蝶飛掠過刀光劍影,停在婧夫人所求的玉佩上,瞬時間玉佩亮起了淺碧清光,血色褪去,彼此的命運對換,秉了夫人恩愿,保以侯爺性命。
從夢境離開后,玉瀲卿不知為何想起了這個故事。他倚坐在連廊上,出神地望在庭院的池水中,池水漾了滿池的日光,波光粼粼,清澈虛晃,腦海中也隨之浮現(xiàn)出一段記憶,這段記憶如有乘小舟蕩來——巍巍山川間,一位春衫少女不斷喚他“師兄”,回聲若在睡夢中的應(yīng)答,在醒來前,留下一句難解“前世,我們在前世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