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沒人相信文卿并不是我生母的這件事,并不是郡王府的下人多嘴告訴我的,而是文卿自己總是含沙射影的提及,我自己猜到的。
雖然當(dāng)初我的生母楚采苓離開郡王府鬧得人盡皆知,但我的父親卻立了很重的規(guī)矩,任何人不得擅自議論,為此,王府里所有的下人還有了一次非常大的清洗。
如此大費周章的遮掩,也讓所有人認定,文卿是個溫順體貼的女子,為了不讓我的童年有了被生母拋棄的陰影,甘愿做一個無私奉獻的后母。
她對我十分照顧,百般體貼,千般的順從,甚至比照顧我的父親還要上心,完全是世人眼中最稱職的母親,所以當(dāng)她說我們母子的模樣并不像,就連性子都是南轅北轍時,我以為只是我做的不夠好,惹她厭煩了。
如果沒有發(fā)生那件事,我想,即便我被文卿教養(yǎng)成了一個廢物,或者是個紈绔,我都是沒有怨言的,畢竟那幾年她就是我的母親,是給予了我所有溫暖和愛護的母親,在父親冰冷的疏離間,是我年幼時唯一能感受到溫度的母親。
白歷四十三年,我五歲,初春的大風(fēng)將柳絮吹的漫天遍野,我總愛窩在她的懷里,坐在暖亭里曬太陽,那一天,空中飄落了一朵白色的花,縈繞著暖亭久久都不愿離開,文卿說那是勿忘我,許是早已離開的我的母親幻化所成,要我千萬不能將仇人當(dāng)成生母。
她的聲音很輕,旁邊的丫頭們還以為她在逗我開心,都掩嘴笑著沒有上前,可我卻哭了,我掙扎著離開了她的懷抱,在所有人的驚呼中跑向了荷花池,她在后面追我,還不停的哭喊:說了沒有大金魚!怎么就是不聽話呢!別再往前頭去了!
其實我不是想去荷花池,只是因為這院子里唯一可以離開的路只有前頭的水橋,我只是想去問問父親,難道文卿不是我的母親嗎?
可是多么奇怪,我不過是一個五歲的孩子,后頭那些手腳麻利的丫頭,竟然沒有一個能追得上我,就像等著我上水橋,踩到那一塊松動的石磚,而后掉進荷花池一樣。落水的那一刻,我絲毫沒有冰冷的感覺,只是覺得水橋上的文卿,陌生的有些可怕。
文卿不眠不休的守了我三天三夜,可我睜開眼的第一句話,卻是在問父親:她不是我的母親嗎?父親沒有回答我,可從那以后,除了每年年節(jié)必須要去帝宮之外,父親再沒有見過我,聽說文卿哭了很久,連眼睛都要哭瞎了。
.......
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反正也沒人想聽。文卿依舊對我很好,是比從前還要好很多的好,只是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好像是我忘恩負義,不知感恩。就算我百般小心和討好,落在別人眼里,都是不懷好意。似乎只有居心叵測才是我那個時候應(yīng)該做的。
竊竊私語變成了明目張膽的質(zhì)疑,聽得多了,父親也懶得管,畢竟這一切不都是我自作自受嗎?看著我漸漸長大,文卿也不再每日里陪伴,而是準備了很多下人送到了我的院子,可那些下人就像是專門來給文卿出氣的,個個張狂的不得了!只要我忍不住苛責(zé)一句,便尋死覓活,我苛待下人不通情理的名聲也慢慢的在海興傳播開來。
不過五年的時間,看似和睦的郡王府,就已經(jīng)臨近崩潰的邊緣了,父親有心無力,文卿無法改變,而我,每日里備受譴責(zé),終于也開始懷疑自己,為什么就是不好好珍惜這一切呢?畢竟有了任何意外,不同于父親的不聞不問,文卿總是會向人四處解釋,我不過是個小孩子,自小沒了親生母親的照料,性子是乖張了些,而這一切都是她的錯,與我無關(guān)。
我從沒想過這會是她的錯,不管別人信不信,我真的沒有。
而這一切的轉(zhuǎn)折,是在我十一歲那一年,從帝宮祈?;貋恚遗既宦牭搅讼氯碎g的議論,文卿有孕了,在此之前我便因為這件事惹惱了父親,便想去她的院子認錯,卻沒有見到人,過了一會兒,王府大亂,她的丫頭在我的院子里投井了。他們都說是文卿要她來給我送東西,我做了不該做的事,才會逼死了她。
第一次,父親打了我,將我鎖進了偏院。即便我唯一的好友余珂據(jù)理力爭,還是無法改變什么。
又過了幾個月,我的弟弟出生了,我想見他,所以偷偷跑了出來,后來一想,該是文卿故意的吧,要不然怎么會那么巧,平常守衛(wèi)森嚴的偏院,偏偏在弟弟滿月的那一天,讓我逃了。
其實我根本就沒有見到弟弟,可他們非說我喂了弟弟不該吃的東西,所以才會讓弟弟得了重病,那一次,不管文卿哭的如何聲嘶力竭,父親都沒有責(zé)怪我一句,反而讓我搬出了偏院,許久沒見的余珂也來了,那是最后一次,他瞧見我哭的像個淚人。
我不再和文卿說話,不是因為我不明白她的心思,也不是因為余珂總苦口婆心的勸我,而是我不希望這是真的,換句話說,我在逃避。我寧愿守著文卿對我的關(guān)愛過日子,都不愿意去細想她對我的惡意。
可文卿不知道,或許她從來沒有這么認為過,她的付出也是會換來我的真心的,她痛恨我對弟弟做的壞事,將所有的憎惡都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可在外人面前,她還是假裝一副慈母的模樣,只說是我不懂事,從來沒有真正的苛責(zé)過我。
這些年,我在她的庇護下,惹過的禍事大概夠海興的百姓談?wù)撘惠呑拥?,也因為渾渾噩噩,死而?fù)生數(shù)百次,可每一次我都不會懷疑她,畢竟夫子一直在教導(dǎo)我,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隱忍著去發(fā)現(xiàn)真相才是我該做的。
可我從來沒有想過去尋找什么真相,或許一早我就已經(jīng)明白了一切,可就是不想去承認罷了,承認她的惡意其實很容易,但這些年活在惡意中本就不容易,我實在不想再讓自己那么辛苦了。
......
“怎么不說話?”小白伸手在果昭陽眼前晃了晃,有些生氣,“發(fā)呆的時間太長了吧?”她在小爐子里放了一點木炭,起身將窗子全部推開,瞬間有了陣陣冷風(fēng)吹進了雅間,濃郁的羊肉鍋子的香味也被吹散了。
果昭陽回神,問道:“你剛才問我什么?”
“問你這些年怎么過的!呆子啊你!”小白用筷子敲了敲他的頭,坐了下來,說道:“你是不是不習(xí)慣和別人一起吃飯?總是心不在焉的?!?p> “我在沙羅港和蘭州渡口做工的時候,最多有上千人一起吃飯,怎么會不習(xí)慣,不過。。。和一個小姑娘坐在一起吃飯倒是很少?!?p> 小白笑道:“我才不信?!?p> “為什么不信?”果昭陽看著她,“我從來不說謊的?!?p> 小白突然愣了,筷子夾著的肉片掉進了砂鍋,她急忙說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是什么意思都無所謂,反正你不相信我,我已經(jīng)受傷了?!惫殃柎瓜卵垌?,一副欲哭無淚的模樣。
“我錯了行不行?!毙“兹酉铝丝曜优芰诉^去,搭上了果昭陽的肩膀,附身去看他,卻在那一瞬間,被他輕輕的親了一下臉頰,這下可不好,從來沒人這樣對過她,一時間,她都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了。
瞧著小白呆愣在原地,果昭陽一下子笑了出來,握著她的手說道:“小傻子!坐下,我倒是真有些話想跟你說。”小白木訥的坐到了果昭陽身邊,點了點頭。“我不想再躲了,我想要直面她,和自己曾經(jīng)遭遇過的一切對抗。有時候想一想,會不會是我太懦弱了,如果當(dāng)初我對她沒有那么感恩,或許冷血一點,就沒人真的敢動我,我也會過的輕松一些。?!?p> “如果你真的這么做了,那些感恩會消失的,只會剩下恨。”
“你不是說過嗎?真的無法原諒的話,就不原諒好了。”他真的很矛盾,一方面恨的要命,一方面又知道恨沒有用。“我知道憎恨沒有用,可我真的很恨她?!?p> 也不知怎么了,小白突然就想到了鳳彌,鳳彌是個很絕對的人,根本看不到人性的好,所以近乎冷漠,對誰也不屑惡意,這樣的他,其實才是最輕松的吧。她想的太入迷了,以至于后面果昭陽說了什么她都沒在意。
“我想讓你陪著我。。。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惫殃柕哪樇t的不像話。
.......
海興,崖仙郡
百枯憂心忡忡的進了文卿的院子,一入門,就聽到了文卿的怒吼:“那個小賤種!饒他一命他就該感恩戴德!居然還敢躲在迎客來!是想跟我宣戰(zhàn)嗎!他就活生生的站在那兒,我還拿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王妃息怒!”
“你就會說這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前幾次辦事不利我還沒跟你算賬!老巫那個蠢貨為什么還不回來!告訴他,要是沒本事找到金丸蜜,就想辦法弄死那個小賤種!”
“可是。。。王妃。?!,F(xiàn)在。。?!?p> “你若再多一句嘴,本王妃現(xiàn)在就弄死你!”
百枯推開門,冷言呵斥道:“王妃又忘了老朽說過的話了是不是!迎客來不能動!”
“你的話。。。我一刻都不敢忘。。?!蔽那涞囊豢阢y牙都快要咬碎了,“只是那小賤種欺人太甚!我便讓老巫去教訓(xùn)教訓(xùn)他又如何!”
“老朽也不怕告訴王妃,上一次老巫辦事不利,要不是小白姑娘顧忌世子的顏面,她寧肯和老巫同歸于盡都是不愿送上金丸蜜的!”
文卿的臉色登時就白了,“你說什么?因為果昭陽?”她要瘋了,難道自己兒子的命,還得用果昭陽眷顧才能活嗎?
“這就是天意?。 卑倏萦终f道,“王妃要好好掂量掂量,到底是世子的命重要,還是二公子的命重要,如果王妃真的不管不顧要和世子作對,小心得不償失?!?p> “百枯。。?!蔽那漉久伎粗傆X得哪兒不對,“你好像有些變了?!?p> 百枯微微一愣,說道:“老朽只是想勸誡王妃,凡是三思而后行,就像世子生母一事,不管王妃如何惱怒,都不該私自將人囚禁在地牢,也不該和余家的大少爺撒謊,萬一這件事的風(fēng)聲漏了,世子會如何,王妃想過嗎?”
“原來。。。連你也害怕那些人。。。本王妃還真是。。?!蔽那湫闹信豢啥簦徊恍⌒木完嗔藥赘讣?,“高看了你!”
百枯的目光毫無波瀾,他的態(tài)度為何有了如此大的轉(zhuǎn)變,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當(dāng)他離開后,文卿忽然下定了決心,她才不怕楚采苓有什么依仗,她更不怕有誰會來怪罪她,反正她的兒子也命不久矣,沒了自己的孩子,她活著有什么意思?她必須要為她的兒子報仇,她倒要看看,她弄死了楚采苓,果昭陽會如何。
“讓他們再上點心!”文卿目露兇光,這樣的吩咐在這些天已經(jīng)不止一次由奶娘傳去了地牢,“你且等著,下一個便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