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什么工作的?”護工倒掉尿,將干凈的盆子放在床下,然后開始替她擦拭身體,橫眉冷眼地問覃明。
“律師?!瘪髅卮稹?p> “我是說,你拄在這里干嘛?看看你老婆都開膛破腹了,你還在旁邊看著?快把孩子抱開,我給她擦身體,換衣服,你不要在這里礙事!
哎喲,我真是服了!
這些事,本來應(yīng)該是你來做的,你個什么丈夫??!”
護工的話讓兩人都是一僵,覃明飛快地看了大媽一眼,見她沒有說什么,只把眼睛看著孩子,便立刻伸手,輕輕地將小孩抱了起來。
那孩子立刻伸手,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眼睛笑得如彎月,長長的睫毛,像媽媽一般。
他心里不禁再柔軟了一些,回以微笑,并同時輕輕拍著她的背脊。
其實,她不是開腹手術(shù),而是腹腔鏡手術(shù)——好,其實也差不多,覃明心里想到。
“對嘛,好好照顧孩子,讓你老婆休息一下!哎喲,你這個做老公的,真是我見過最糟糕的了!”護工見覃明抱著孩子的模樣,還不算無可救藥,語氣倒是好了些:“你看看你老婆,脾氣多好!
這都還沒有發(fā)火!
你去二樓看看,你這副德行的老公,絕對會被打死的!”
二樓是產(chǎn)科,他在等她出來的時候,看見一個產(chǎn)婦被推著出來,一家人上前,欣喜萬分,抱著孩子,安慰產(chǎn)婦。
他心里不禁浮現(xiàn)荒誕的好奇:她生小孩的時候,也是這般情景么?
丈夫欣喜地從醫(yī)生手里接過他們的女兒,并感謝她的辛苦?
無論是與不是,都讓他覺得,在里面抱著孩子做手術(shù)的她,實在太孤單了。
雖然,他是喜歡孤單的。
“妹子,你要不要將你的奶水擠出來啊,看看,都自動在流了!孩子都這么大了,干嘛不斷奶?。俊弊o工再對著大媽說,一邊又問道。
“她膽子比較小,喝奶能給她安全感?!贝髬尰卮鸬馈?p> “妹子,你真是愛孩子哦!但是孩子越大,越不好斷奶,而且會影響美觀……哎,將來你可有的辛苦了!”護工一邊說著,一邊睨了覃明一眼,冷哼一聲說道:“男人啊,很在乎這個胸部是否下垂的!”
大媽回以微笑,并不言語。
覃明很慶幸,自己是律師,沒有臉紅這個功能。
“妹子啊,你也該多讓你老公做事,你看他手長腳長的,舍不得嗎?我跟你說,你不要太心疼他,這點事,本來就是做爸爸應(yīng)該做的,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護工問道。
“律師?!?p> 覃明忙回答道——哎,他剛剛已經(jīng)說過了。
顯然護工方才是真的生氣,所以沒有聽見。
“律師啊,難怪這么冷血……哼,你想想看,你現(xiàn)在這種情況,若是累死了,孩子跟了他,他再娶一個女人,做孩子的后媽,孩子會是什么下場?”
護工語重心長地說道:“孩子會很可憐的。”
“她很健康。”覃明突然插話,可能自己并不喜歡這種宿命的悲觀的論調(diào),即便這只是兩個毫無了解的女人在閑聊,即便她沒有變現(xiàn)出對“你死了”這種假設(shè)的驚恐不安:
“她沒有腸胃病,也沒有合并腹膜炎,她甚至不需要用抗生素,她很健康?!?p> 大媽跟護工都是一愣,但是大媽很迅速地隱去了自己的情緒,護工立刻換上了一副和顏悅色:“啊,沒想到你還是蠻關(guān)心她的嘛!
那么閑地站在旁邊,是因為你不知道怎么照顧她們,是吧?
沒關(guān)系,慢慢學(xué)!
我還以為你是個這個情況下,也不管老婆死活的王八蛋勒!
好,她很健康,你看,奶水這么好,肯定很健康!
她健康,孩子也健康!”
護工笑呵呵地說道,晃著手里滿滿一奶瓶的奶,一手拿起李遷徙換下的病人衣衫,很滿意地走了出去。
“抱歉……”大媽聽見護工走出去,扭頭看著他,很輕聲地說道:“我……”
“緊急征用權(quán)?!瘪鞔驍嗨杆俚厍逦卣f道,眼睛卻看著又快睡著的小孩,軟軟的身體,靠著他的肩膀。
“啊?”李遷徙懷疑自己跳過了什么環(huán)節(jié)。
“這種情況下,讓我使用你丈夫的身份,可以免于很多的麻煩,是一種緊急征用。
即便我今后起訴你傷害我的名譽權(quán),你也會勝訴?!瘪髟俜诺土寺曇粽f道。
李遷徙看著覃明,有什么東西在眼里聚集,又散去。
覃明沒有避開她的視線,雖然面無表情,雖然他幾乎一輩子都沒有從任何女人的眼里看到過那種陌生又奇怪的反應(yīng)。
“那需要前提?!崩钸w徙的聲音聽來,有些疲憊:“而且,我的丈夫……”
她的臉上,初次出現(xiàn)疲憊和傷感,但是她動了動眼睛,那些情緒已經(jīng)散去。
她已經(jīng)卸下了部分的偽裝,他知道,因為她已經(jīng)累極——且她不知道從何處認可了他的善意——
或許,是他抱她小孩的姿勢?
她左右衡量過局勢,認可了他的善意,所以臉上真實的情緒便浮現(xiàn)出來——
他竟然覺得……像是有些開心?
他可能也累了,陷入某種奇怪的情緒反應(yīng)里。
他在案子勝訴時,已經(jīng)開始覺得無聊了。
開心?
實在遙遠得像前世的情緒。
“我知道,我目前的狀況,剛好符合這個前提?!瘪骰卮鸬溃缓鬅o聲無息地走到她身邊的凳子上,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坐了下來。
而且,他并不介意,他穿的是她亡夫的衣服。
所以他這樣說。
“我……謝謝?!崩钸w徙覺得鼻端有酸澀閃過,盡管她斂去了自己的情緒,不讓他看見,但是那些情緒,在此刻卻沒有那么容易就過去,她立刻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珠,伸出自己的左手,盡量讓語調(diào)輕快些地說道:“把孩子給我吧!”
“我不會抱著她離開你的視線的,但是你應(yīng)該需要睡一覺?!瘪骺戳搜墼诤⒆拥哪槪p輕地將孩子平放在了自己的臂彎里:“緊急征用權(quán),是有期限的,希望你不要超時,我的費用很貴的?!?p> 李遷徙聞言,皺了皺眉,眼尾在瞬間露出一絲絲笑意,但是在嘴角卻變成了節(jié)制的幅度,沒有言語。
莫名的,這個不算是笑話的點安撫了她的很多情緒。
她收回左手,抽出自己頭下的枕頭,放在了覃明的臂彎下面,覃明將孩子放在了枕頭上,松開自己的臂彎,并用腿接著枕頭,雙手護著那熟睡的小孩。
李遷徙再伸手拿過藍色的小涼被,覃明接了過來,仔細地蓋在孩子的身上,同時,李遷徙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額頭溫度,松了口氣,抬眼,又看見覃明的眼睛。
隔著這么近的距離,她覺得那雙如子夜繁星的眼睛,有些刺眼,所以她斂去了視線,只略微有些涼地說道:“抱歉,辛苦了?!?p> 她如今的模樣,身份,境遇,即便是感激涕零,也只能用這種溫度來表達了。
他看著這般冷漠,但是卻如此體貼,她若是太熱情,人家會覺得她以慘博憐吧?
剛剛,他說了,他符合可以穿她亡夫衣服這個前提。
沒有妻子或者女朋友,才能這般在這里照顧她們,但是勒,也剛好符合她所有的禁忌。
“我不是小孩,不需要安慰?!瘪髡Z調(diào)有些怪異地說道:
“奧普拉.溫弗瑞在《我堅信》里寫道:‘什么是真正的狂野?就是現(xiàn)在不管你身處何地,只要做一個決定,你就能開始新生活?!?p> 我剛好有這個能力?!?p> 李遷徙聞言,嘴角的節(jié)制有些散開,浮現(xiàn)淺淺的梨渦。
覃明將視線移開,到她的心電監(jiān)控屏幕上,再開口說道:“睡一會兒,你就需要下床活動,否則腸道會粘連,血液循環(huán)也會不好?!?p> 她睡著了。
覃明聽著她清淺的呼吸,像聽見她花園門口那顆能遮住大半房子的梧桐樹被風吹過的聲響。
好安靜,安靜得就像他在自己的家一樣。
她睡得很好,跟過往所有的睡眠相較,她睡得很好。
她能聽到車子撞到電線桿的刺耳的聲音,她也能聽見警報轟鳴,她甚至還能聽到那些辱罵,律師的質(zhì)問,法官的眼神,各種閃光燈……
但是那些聲音,都比不過女兒哭泣的聲音宏亮,宏亮得很溫柔,充滿了生命力,讓她閉上了那所有雜亂的音頻,只安靜地睡著了。
大聲地哭吧笑吧,什么都好,那是媽媽最美好的唯一的力量。
幾乎是美夢,那所有的尖戾,此刻幾乎都像是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