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晚上,他根本睡不著。仰躺著,又不敢翻身,看著窗外天空由絳紫到月白,簡直是一種煎熬。他想當作完全不知道這件事一樣,可他做不到,他的妻子畢竟在李家接受人家照料了這些年,如今人家有難,他怎么可以如此無情。而且他聽說,李老爺是花了大價錢承包的這一爿私礦,若是這樣下去,他簡直會血本無歸!眼見天好容易亮了,他一骨碌爬起來,洗了把臉便到單位去。
同事小林有輛腳踏車,非常心愛,他好說歹說借了過來,答應天黑之前歸還,騎著車下山。
男人家考慮不周全,初冬的寒風像把利劍,直往他頸子里鉆,他穿一件紺青色西裝,緊挨著山羊絨背心,一點領(lǐng)子也沒有,憋了口氣在風里鉆過,他想那樣子一定很滑稽。本來他有一件紫檀色的風衣,平時總不敢穿,認為太招搖,今天穿正合適了。然而出門太急,手套也該戴一雙的,如果有帽子最好了,還沒騎到山下,他露正外面的皮肉皆是紅彤彤的,像在開水里燙過。
正午,太陽微微露了點頭,總算有點暖和,馬路上面館里飄出陣陣牛肉湯的香氣,熏得他踩不動腳踏板。早飯也沒吃,難免肚子空空,他想踩著飯點去看望人家總不好的,便停下來預備吃一碗面再走。
這家面館沒有什么生意,伙計也懶懶的,見他進來坐下,往他面前擺上一副杯箸,指了指墻上手寫的一張菜單,示意他點菜。也是稀奇,這家店打著面館的招牌,菜單上盡是一些炒菜,價格也有點虛高,最角落地方,倒歪歪扭扭寫著招牌牛肉面幾個大字,亦不便宜。后廚里一定熬著一大盆牛肉湯,香氣漸濃,直往他鼻孔里鉆,他招呼伙計,要了一碗牛肉面,面還沒有拿上來,他百無聊賴,拿著一雙筷子把玩,這時候,有個小姑娘從外面走進來,挎著一個柳條筐,她凍得臉色煞白,嘴唇紫青,走到他面前來,向他兜售零嘴。她的筐子里擺滿了蒲包,里面有果干、瓜子、五香牛肉之類,他見她可憐,便買了兩包果干、一包瓜子、一包牛肉,那伙計見了,便提著苕帚要來趕人,羅玉凰連忙攔住,丟了一個銀元在桌上,當下加一碗面,一碟炒菜,讓那女孩坐下吃。女孩感激不盡,笑盈盈地坐下來,把柳條筐子丟在腳邊,手肘撐了桌子,捧著臉望著他。
羅玉凰固然同情她,但不好意思拿眼去看她,余光里瞧見她直往自己臉上盯著,更加紅了臉,兩相對坐著,空氣安靜地使人發(fā)怵。
那姑娘十四五歲模樣,生的很標致,可惜面皮黑了點,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左邊嘴角下面有個梨渦,看上去甜甜的。頭發(fā)亂蓬蓬,一條麻花辮直披到腰間,隔著一方木桌坐著,笑盈盈地望著他,問道:“先生叫什么名字??!?p> 玉凰被她嚇了一跳,想著家里已有了夫人,現(xiàn)如今和這樣一個女孩子坐在一起談話,已經(jīng)不太好,若是她為著感謝同我攀朋友,那更是要不得。便只回答道:“免貴姓羅?!彼读艘簧淼溃骸傲_先生真是個大好人?!坝窕讼蛩c點頭,她又道:”我叫阿黛......您人真好,不知道該怎么樣感謝您?!庇窕吮凰f得簡直坐立不安,只得轉(zhuǎn)頭去看向窗外。
過了許久還不見面條蹤影,只看見伙計端著菜盆進進出出,仔細一看,原來是送到斜對過一間鋪子里。羅玉凰又餓又惱,走到門口去將那伙計堵住,問他何時上菜?;镉嬅ε阈δ樀?,對過的鋪子是先于他訂的餐,店里就一個灶臺,錯不開,只能先把那邊的做好了,才能做他的。玉凰聽見他這樣說,也沒有辦法,只得捱著,好一會兒,才有面條端上來,女士優(yōu)先,這碗面自然叫那阿黛先吃了。
在等待期間,他不由自主地透過窗子往對過那鋪子里望著,只見冷冷清清一條街上,不時有男人往里走,卻不見有人出來,門頭上依稀還留著估衣鋪幾個紅漆大字,他越看越覺得蹊蹺,認為那里面一定進行著不正經(jīng)的勾當,正想著,眼見著一個黃色衣服的女人,怒氣沖沖地跑來,一腳將那虛掩的大門踹開,走進去了。
這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想,他風卷殘云地扒完碗里的面條,正要走,經(jīng)過阿黛身邊,瞥見她好像伸手過來要挽住他,他趕忙往后一躲,腰撞在桌子上,好大一聲響。阿黛趕緊上前去攙他,伙計也跑出來,玉凰忙說:“不麻煩不麻煩,我自己可以走。”阿黛聽了,兩只手便撤回來,有點委屈地復又坐下了。玉凰道:“我有點急事就先走了,你再吃一點菜……我看你也沒有怎樣動筷子?!卑Ⅶ毂闾崃丝曜映圆?,他走的時候也沒有去看他。
玉凰扶了腳踏車走在街上,剛剛撞在桌角上,腰間那一塊真疼,因此沒有立刻去騎車,幸而那阿黛沒有跟上來,也就長舒一口氣。走過估衣鋪沒幾步,便聽見身后有女人的哭聲,回頭一看,只見剛剛那位黃衣女子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店門口哭鬧,嘴里還罵罵咧咧,好像是在那里討要自己的孩子,兩條腿在空中胡亂蹬著耍賴皮,把一只鞋給踢沒了,他見她光著一只腳,忽然就想到那一天早上看見香笙躺在床上,也是丟了一只鞋,心里一震,連帶著怒氣上頭,非要給這女子討回公道不可。
他正要走過去,卻見店里走出來一個人,兩只手叉了腰,對著那地上的女子便開始罵,那人不是別人,正是綠萍。羅玉凰當即停了下來,綠萍也看見了他,立刻轉(zhuǎn)變態(tài)度,換了一張笑臉,道:“這是個瘋婆子,三番五次地來我店里鬧,總說我們拐了她孩子。前幾次給她點錢還能打發(fā),現(xiàn)在越發(fā)囂張,不給她點顏色恐怕她要把我這樓給拆了!“玉凰看那女人,衣衫不整,口齒不清,似乎真是有點毛病的,便也不去理會了,綠萍招呼他進店里坐坐,他只說還要趕去縣立醫(yī)院看一位朋友,綠萍笑道:”可是李太太?“玉凰不好撒謊,點了點頭。綠萍見他不愿進去,便立在那里同他說:”他們早已不在醫(yī)院啦!上回我去打問過,醫(yī)院說,她被家里人接走了?!傲_玉凰問道:”他們?nèi)チ四睦??“綠萍道:”我也不太清楚,李宅里的丫鬟只說,李太太進山療養(yǎng)去了。“羅玉凰道:“李老爺也跟去了么?”綠萍道:“那是自然,聽說李太太生病期間,李老爺是寸步不離的?!傲_玉凰自言自語道:”難怪了。“綠萍道:”這事其實我早就知道,上回去看香笙,見她有孕在身,就沒說。照她的性子,肯定要親自去探望。你也知道,那種病,搞不好要死人的,不為她著想,也得為她肚子里的孩子著想,我一個字也沒跟她說?!傲_玉凰道:“我也是這樣想,但李家畢竟對我們有恩,姑父姑母又是那樣好的人,香笙實在不便,只好我代為探望了。可現(xiàn)在,人也找不見?!本G萍道:“我聽說李老爺為照料太太,連生意也不做了,你如果要幫忙,不如幫他們打理打理生意?!绷_玉凰點點頭,認為她說的很有理,道:“幸好碰著你了,要不然我還得白跑一趟。”綠萍謙讓了幾句,依舊邀他進店里坐坐,他嘴上推辭不來,索性騎上腳踏車,終于跟她揮手道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