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jié)宮宴安排在御花園南側(cè)的熏風(fēng)殿。
托曦華的面子,這樣的場合也有蘇媺一席之地。
她回到宣頤宮時,曦華正要派人去尋她。
“嬍姐姐,你跑去哪里了?快來換衣服,就穿中秋節(jié)那天的綾裙!今日,我不但要艷冠群芳,還得告翮貴妃一狀。那裙子是怎么來的,我得好好跟父皇說道說道!”
艷冠群芳?在六宮節(jié)宴上?
一眾宮人都難掩笑意。
慶妃按品著裝,中正端莊地坐在紫檀木鑲擺錫玻璃牡丹紋的座椅上,手中合著胭脂紅地藍鸞穿花的茶盞,舒眉含笑地瞧著曦華。
蘇媺也不由莞爾:“今日是闔宮宴飲,那般華麗的衣服,公主穿得,臣女卻穿不得!”
曦華年紀趨長、漸曉世事,不過一轉(zhuǎn)眼珠,便明白了蘇媺的意思,立刻倏然不悅。
蘇媺把她拉到身邊,溫言勸道:“你又打算鬧些什么?皇上西巡,一去數(shù)月。一會兒的宮宴上,正該是你跟皇上多多親近的時候,你的孝心難道只在告狀上?”
曦華怏怏地撇嘴,但終究是把蘇媺的話聽進了心里。
二人各自更衣,又回到殿中讓慶妃瞧罷,一應(yīng)妝容釵環(huán)并無不妥。
曦華瞧著蘇媺耳上一雙鮫淚水精珠的墜子潤澤瀅亮,與一身淺蓼紅的楓葉裙極襯。
可等她興致勃勃地戴在自己耳上試了試,卻被華麗的鸞鳳裙比得失了顏色。
她嘆氣道:“我也該做幾件淺色衣衫,難道公主只能穿得像囿趣園的花錦雞不成?”
說得慶妃并一眾宮人又笑起來:宮中女眷的衣飾、用色皆有定規(guī),豈能由她一個小孩子說了算?
正說笑間,宣頤宮的朱漆宮門忽然向兩邊大開,身著烏帽團領(lǐng)衫的內(nèi)侍們魚貫而入。
一位胸背皆繪葵花的小公公昂首肅容,手中拂塵一甩,高聲通報御駕親至,令宣頤宮跪迎。
慶妃方才高高坐在紫檀牡丹座椅上,越過大敞的殿門,早瞧見了門口的動靜。
她連忙起身,帶著溫順的微笑迎了上去。
宣頤宮里烏泱泱跪倒一片。
那昂然而進的一人正是景元帝趙柞。
他今年四十有三,生得寬額燕頷,烏眉濃厲;雙唇緊閉,似匕斫斧削;眸光內(nèi)斂,如雷霆暫隱。
今日,景元帝頭戴玄表赤里、十二旒的帝王冕冠,每旒串有瑩白南珠十二顆,冠下垂綴黃玉充耳,承以白玉瑱,大紅冕帶系于頷下;身穿一件石青色日月掛肩、繡五爪金龍的袞服,前襟上萬壽篆字飾以五色云紋,行動間威儀凜凜,不怒自威。
曦華做了個樣子跪了一跪,一扭身從地上彈起,撲入景元帝懷里。
景元帝笑呵呵攬住她,父女二人一同進了大殿。
慶妃忙吩咐人沏了景元帝最愛的白芽奇蘭茶,親手奉上。
“臣妾前日還說,一恍三四個月未見,瞧著曦華在外人面前坐立如儀,像是長大了許多,可見了皇上,這一高興,便又拋之腦后了?!?p> 景元帝并不接茶,上下打量著曦華。
“那日回宮,匆忙之間也未看得十分清楚。嗯,確實長高了不少!”
說著,他皺了眉:“這件衣裳雖然華麗,花樣子卻勉強,配不上朕的漂亮女兒。西北進貢了幾匹胡人騎了天翼馬紋樣的緞子,倒很新鮮!等晚上閑了,大豐,叫人送到宣頤宮來?!?p> 站在景元帝近旁的一名五十多歲、容白面龐的內(nèi)侍忙上前一步,笑著應(yīng)了。
這便是晉德宮首領(lǐng)大太監(jiān)、兼內(nèi)侍省總管——李豐。
他原是趙家舊仆,十幾歲時便在趙柞身邊做貼身小廝,戰(zhàn)時亦隨趙柞住在軍營里,負責(zé)打理他的飲食起居。
趙柞登基后,他又自愿凈身入宮繼續(xù)侍奉,幾十年朝夕相伴,深得景元帝的信任。
曦華親昵地偎著景元帝:“父皇怎的這個時辰過來了?”
“離宮宴還有點兒時間,去熏風(fēng)殿正好經(jīng)過宣頤宮,來瞧瞧朕的寶貝丫頭,一會兒,咱們一塊過去。”
蘇媺隱在角落里,看著眼前這幅父女和樂、言笑晏晏的場景。
她神色淡然溫和,只有緊捏素帕、微微發(fā)白的手指,籠在微冷的羅袖下,似握著一把色消脈斷的枯葉。
這自然不是她第一次見到景元帝趙柞,只是每見一次,心痛便加劇一分。
這一把心上的枯葉,拋出去便是一柄淬了心頭血的利劍,直要刺向這近在咫尺的“虎兕熊羆”。
從來黃泉遙杳,斷腸不必斜陽!
這世上,最苦的便是,無人知道這邊的笑顏全是強作,只看見那邊有新歌把酒、青云得意,更有嬌兒憐女,圍繞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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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風(fēng)殿位于御花園南側(cè),東有鏡湖凌波,背靠楓林盡染,是一處秋景極佳之地。
景元帝攜了曦華在前,蘇媺陪著慶妃在后,一路絮語。
遠遠只見熏風(fēng)殿前,六宮嬪妃簇擁著一位恍若神妃仙子般的人物迎了過來。
蘇媺眸光微沉:翮貴妃!
這位大齊后宮里最尊貴的婦人,身著一襲緋羅蹙金雙層廣綾曳地鸞裙,鳳儀萬千、綽約而來。
她身段挺拔妖娜,細腰敞肩,參差堆枝牡丹的披帛從金百蝶大紅博袖上垂下,輕輕一動,便有錦華風(fēng)流自現(xiàn);云鬢如驚鵠高挽,金釵翠翹捧發(fā)而飾,左右各插一支紫金玫瑰嵌玉長步搖,三層赤珠金鏈綴著金牡丹鑲紅寶石的抹額。
看她容貌,實在是好:流霞染目,鳳眼飛挑,不笑時如照紅牡丹、雍容華貴,微一展顏,便似春色染林、香脂流韻,直把六宮嬪妃都比成了贗美之色。
算年紀她與慶妃相仿,又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身段容顏依舊艷媚非常,年輕時的絕代風(fēng)華可想而知。
翮貴妃儀態(tài)萬方地行至近前,率六宮嬪妃拜倒行禮,景元帝親手把她扶起,一面示意眾人起身。
“今日重九,原不應(yīng)大肆慶賀,只是皇上西巡數(shù)月,宮里的姐妹們盼了這許多日子,卻難得見到皇上一面,這家宴嘛,怎么也該聚一聚?!?p> 翮貴妃看著個個目光殷切的嬪妃們,笑著朝景元帝道。
她生就艷骨,這一笑,便流露出幾分自然媚意。
“今日的家宴,臣妾斟酌許久,只不知是否合皇上心意?若有不妥的,還請皇上指點了臣妾吧!”
說著,她親自引了景元帝朝殿中走去。
一股濃郁襲人的香氣涌到慶妃身旁,蘇媺蹙蹙眉頭,退到慶妃身后。
是一向與宣頤宮交好的楊婉華湊到慶妃跟前,低聲嘀咕著。
“姐姐來遲一步,沒看到好戲。剛才,貴妃可是把衛(wèi)良則好一通訓(xùn)斥!”
“今日過節(jié),這白眉赤眼的,又訓(xùn)她做什么?”
“離得老遠,聽不真切,只瞧見貴妃疾言厲色的。嗐,左不過又是跟曲婉華過不去罷了?!?p> 蘇媺與朝歡對視一眼:不知翮貴妃的這番訓(xùn)斥,可與衛(wèi)良則所說曲婉華的“大秘密”有關(guān)?
她的目光落在翮貴妃身上。
前幾日,在宣布了對太子的懲罰后,景元帝手書“慎微”二字賜給他,告誡他“不矜細行、終累大德”。
今日祭禮完畢,太子便奉上了親手寫成的《孝悌賦》。
聽聞景元帝看罷,頗為動容,卻仍命其回東宮思過,連宮宴也不許他列席,顯然是鐵了心要修正太子的言行。
但此時看翮貴妃,卻見她行事如常、神色泰然。
那一雙妙華幽轉(zhuǎn)的鳳目掃視著眾人,唇邊噙著似淺似深、似有似無的笑意。
剛一踏入熏風(fēng)殿,便是一片花團錦簇的景象,周圍立刻響起嘖嘖稱嘆之聲。
但見殿中正座龍椅旁,皆選三尺高的大品菊花“二喬”,雙色斗艷,一團團似金鱗躍出了斕錦。
嬪妃們的位子間,點飾著花朵雖小些、卻盡態(tài)極妍的“綠水”、“粉荷”,眾星捧月一般烘托著龍座。
景元帝落了座,忽然動動鼻子嗅了嗅,朝殿里掃視一圈,見側(cè)殿中每隔一扇窗,都垂掛著一束椒香茱萸。
茱萸香烈,但遙遙只在側(cè)殿垂掛少許,迎著鏡湖上凌水而來的熏風(fēng),便只聞到些清冽香氣。
景元帝露出滿意地笑容:“茱萸自有芳,不若桂與蘭!這香氣遠遠嗅來,倒令人神清氣爽!”
翮貴妃眸光含情、笑意殷殷:“皇上喜歡,便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