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媺之

52 鼠牙侵,折孤雛

媺之 九月木葉 3572 2019-11-28 00:10:00

  棹蘭齋里,燭影搖紅,高掛了錦雉氈毯的瑣窗掩蔽了齋外寒冽的雪氣,一絲絲甜暖的海棠香從金鴨熏爐里彌散開來。

  “竹鼠湯?那是什么?”

  蘇媺坐在南窗下的五彩祥云暖褥上,一臉困惑地問秀姀。

  “小姐有所不知,鄉(xiāng)下百姓大多吃不起肉,便時常到田地里捉些野物,或燒或煮,就算是沾了點肉味兒了!”

  秀姀一邊說著,似乎也有些不解:“說起來,奴婢小時候在家鄉(xiāng),也見過有人吃竹鼠,并不曾聽說有誰吃出什么毛病來!”

  南窗下的大炕上,堆著不少蘇媺今冬新置的大毛寒衣,朝歡正就著高照的燭火,把一件俏藍色折枝寒梅的雪氅疊得整整齊齊。

  聽了秀姀的話,她忍不住插嘴道:“照姑姑這么說,這竹鼠湯可不像是太醫(yī)院會給宮里的貴人吃的!”

  秀姀點點頭:“后宮嬪妃有孕,一應起居飲食、單方脈案皆細細記錄在《遇喜檔》里。奴婢已打探過,薛才人那一冊上寫得清清楚楚,她有氣血不足之癥,太醫(yī)為此開了團魚羊肉湯,可不是什么竹鼠湯!”

  主仆幾人都有些默然了:如此說來,薛才人必然是為人所害了。

  今日在鳴禽軒,曲婉華用簪子傷了衛(wèi)良則,二人還當著一眾宮人對罵廝打,情形十分不堪,惹得景元帝大怒,不料,卻牽出一段四年前的密事。

  據(jù)曲婉華在皇帝面前哀訴:她當初有孕之時,衛(wèi)良則曾給過她一方藥劑,說只要堅持服用,便能一舉得男,即使原本懷的是女兒,也可轉為男胎。

  彼時,二人感情甚厚,曲婉華又親眼見衛(wèi)良則也照著那方子服藥,不疑有它,便也用了。

  孰料,孩子出生后,不但是個女嬰,還天生有疾。

  當時,衛(wèi)良則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辯稱是被人騙了。曲婉華見她自己也生了個女兒,不免將信將疑。

  于是,她將吃剩的一點藥渣偷偷托人帶到娘家,找了京中名醫(yī)核實,得回的消息令人大吃一驚。

  那根本不是什么補藥良方,乃是一劑竹鼠湯,且藥渣中有多種毒素,具體是哪幾種,因為殘留的藥渣太少,已無從證實。

  曲婉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又使了法子誘供衛(wèi)良則身邊的宮女,這才得知,衛(wèi)良則自始至終從未服用過這方藥劑。

  看著襁褓中女兒稚嫩無辜的小臉,曲婉華心中大痛大悔,只恨當初識人不明,自己失寵也罷了,卻累及女兒的一生。

  她本欲將此事告知景元帝,那宮女卻突然改了口,稱自己因犯錯被衛(wèi)良則懲罰,心中怨恨,才故意歪曲事實、誣陷主子。

  沒過幾日,曲婉華手上的藥方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而那宮女也失了蹤跡,據(jù)說,是受不了嚴苛的宮規(guī)戒律,跟一小太監(jiān)私逃了。

  事已至此,曲婉華失了一切證據(jù),又因女兒的病癥心力交瘁、無暇他顧,只好含恨忍悲,另尋報仇的時機。

  孰料,今日薛才人在金鉦閣聽戲時,因害怕路滑失足、傷了腹中的胎兒,一時不便回宮,便命人把補胎的湯藥送到鳴禽軒服用。

  曲婉華萬萬想不到,時隔四年,她竟在薛才人的補藥里,又聞到了竹鼠湯的氣味。

  當初,那一味竹鼠湯,她一連服用了大半年。

  那股濃烈苦腥的味道,與心底彌深的恨意一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滲透在她身體里,永遠也忘不了!

  于是,曲婉華當場將補藥打翻在地,并厲聲質問陪在薛才人身邊的衛(wèi)良則,后者矢口否認,她受了刺激,這才失了理智、出手傷人。

  但衛(wèi)良則卻對著景元帝好一番訴苦叫屈,她聲稱:當年那一劑竹鼠湯,本就是曲婉華自己求來的方子。

  那時,她也曾規(guī)勸過曲婉華,但曲氏盼子心切,竟置太醫(yī)的叮囑于不顧,胡亂吃些湯藥,這才誕下了生有天疾的伽藍公主,讓皇室為之蒙羞。

  事發(fā)后,曲婉華對她這個唯一的知情人十分忌諱,又見自己的女兒婷宜健康可愛,便又妒又恨,幾次三番欲陷害、抹黑于她。

  而自己可以看在往昔的姐妹情分上,不與她計較,卻不忍讓婷宜公主被人誤會有個心如蛇蝎的生母……

  “聽太醫(yī)說,孕中服用竹鼠湯,因母體體質不同,對孩子的影響各異。薛才人腹中之子,現(xiàn)下也并無異象,日后如何,太醫(yī)不敢下定論。只是,似乎皇帝已有了決定,這孩子,怕是不能留了……”

  撲朔搖曳的燭光下,秀姀的眸子里,浮動著一絲幾不可見的哀色。

  她神色抑抑,不知是在嘆息曲婉華和伽藍公主的命運多舛,還是同情薛才人失了孩子。

  蘇媺暗暗思忖著,曼聲道:“記得中秋那晚,我們在驚云閣也看到曲衛(wèi)二人爭吵,曲婉華一直等待時機報仇,只是苦于沒有證據(jù)。她一忍數(shù)年,可見不是心性軟弱的人。怎么今日就因為嗅到了竹鼠湯的味道,便受了刺激、突然發(fā)作出來?”

  秀姀嘆了口氣:“有件事小姐不知道,聽聞伽藍公主臉上有塊黑斑,這斑原是打娘胎里帶來的,孩子剛出生時,也不甚明顯,只是隨著年歲漸長,那斑也越來越大,太醫(yī)們卻束手無策。到底是當娘的,日日看著,焉能不痛?”

  主仆幾人正說到此處,棹蘭齋的門“吱呀”一聲輕響,夕安端著一盞龍眼粳米甜羹走了進來。

  “小姐,奴婢聽小膳房的人悄悄議論,薛才人宮里掌管膳食湯藥的主事宮女,趁人不備,忽然一頭撞死了?!?p>  秀姀冷笑一聲:“好個‘趁人不備’!難道,翮貴妃手下的宮正、司正、典正都是白拿月俸的擺設不成?”

  朝歡訝然地看著她:“姑姑的意思是,今日之事與翮貴妃有關?”

  “哼,六宮之中,有誰能控制衛(wèi)良則為她賣命?有誰能買通薛才人身邊的人,將竹鼠湯的事安排得天衣無縫?又有誰能讓太醫(yī)三緘其口,或是說一些模棱兩可的話,以至于皇帝生怕再得一個生有天疾的孩子,寧可狠心落了薛才人腹中的胎兒?”

  耳邊聽著秀姀忿然冷冽的話語,蘇媺心中也清楚,鳴禽軒之事確有諸多蹊蹺。

  那曲婉華許久不出凈瑕館,今日的冬至節(jié)宴和金鉦閣聽戲,她也稱病未曾列席,那么,是誰引了她去鳴禽軒的?

  這恐怕不是一句“心血來潮,欲往園中觀賞雪景,偶然進了鳴禽軒”,便能解釋過去的。

  而薛才人不過聽了二人的爭執(zhí),還未曾請皇帝和太醫(yī)做出論斷,為何她竟深信曲婉華所言,以致在鳴禽軒便昏了過去?

  再者,衛(wèi)良則在皇帝面前哭訴時,曾說“不忍婷宜公主被人誤會有個心如蛇蝎的生母”。

  稚女無辜,她以此博取景元帝的惻隱之心,可謂擊在了皇帝的心坎上。

  但衛(wèi)良則不是個謹慎細心的性子,時常分不清輕重緩急,這句話,倒更像旁人教她說的。

  諸般巧合背后,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森森宮禁中,肆意又陰詭地,撥弄著眾人的命運。

  無論真相如何,既然事關皇嗣,便已不是單純的嬪妃私怨,端看景元帝如何決斷了。

  蘇媺拿起繪了淺黃庭菊的小瓷匙,舀了一勺龍眼粳米甜羹,漫不經(jīng)心地送入口中。

  不知夕安是否放多了荊蜜,明明是往日吃慣的口味,今日,竟覺得舌尖有一絲蓮心般的微苦。

  她看向一旁的夕安,忽然問道:“皇帝現(xiàn)在何處?薛才人的主事宮女撞墻自盡,他是否下令降罪于宮正司,或是嚴令他們繼續(xù)追查?”

  夕安搖搖頭,嘆息道:“薛才人的孩子保不住了,皇帝想必心中不虞,下午散了戲,一直沒出過晉德宮,奴婢也不曾聽聞他降罪于宮正司。至于,是否命人繼續(xù)追查,小姐也知道,那余下的不過是些無足輕重的小宮人,再想查清此事,怕是不易了!”

  朝歡撇撇嘴:“如此說來,不管是四年前衛(wèi)良則是否毒害過曲婉華,還是今日薛才人的湯藥里為何會摻了竹鼠湯,都只能是一筆糊涂賬嘍?”

  秀姀毫不掩飾對景元帝的鄙夷:“哼,這種事奴婢見得多了!說到底,能不能查個清楚,要看想不想查個清楚!皇帝若想裝聾作啞,有誰能叫得醒他?”

  蘇媺手中的小瓷匙輕輕磕在碗邊,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脆響。

  她容色微沉、長睫垂落,似小炕桌上那一盞青玉海晏河清蠟臺下,隱在暗淡燭影里的一抹微斂的燕翅。

  秀姀總是巴不得翮貴妃和太子一下子倒了大霉,或是景元帝從龍椅上摔下來,再不得做回這天下之主,如此浮躁心切,又怎能冷靜處事?

  她慢慢沉吟著,半是寬慰、半是警告地對秀姀道:“姑姑所言只是猜測,沒有實據(jù)!不過,縱使四年前的事與翮貴妃無關,今日在鳴禽閣也并非她一手安排,但她執(zhí)掌六宮,嬪妃、皇子、公主,無論哪一個出事,她都有推卸不了的責任。如此,也算削弱了鳳藻宮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一向敏銳的秀姀卻未能聽出蘇媺的言外之意。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方才的激烈厲氣漸漸散去,神色變得淡然冷漠,又好似隱著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悲辛之意。

  “小姐也不必放在心上了!這種事,高門深宅里常有,何況偌大一個后宮!論說起來,哪家的枯井里沒死過人呢?”

  一旁的朝歡身子一抖,激靈靈打個冷戰(zhàn):“姑姑快別說了,聽著怪嚇人的!”

  她抱著一個纏枝粉蓮的素錦包袱,有些懵然地看了蘇媺一眼,忽然回過神來:“橫豎這些事跟咱們沒關系!過不了幾日,小姐就該回家去了,要帶的衣裳首飾,得趕緊準備好才是……”

  朝歡一邊說著,一邊手腳利落地接著收拾起來,一時間,棹蘭齋里盈滿了她嘰嘰喳喳、清脆快活的說話聲。

  蘇媺與夕安不禁相視而笑。

  她飲盡了盞中的龍眼粳米甜羹,慵懶地斜倚在棉軟的梅子黃色柳絲含春的靠枕上,主仆幾人絮絮地說著閑話。

  棹蘭齋里,燈爆金花,一捧新折的嬌艷臘梅在暖意朦朧的燭光里傲然盛放,散發(fā)著一縷縷清雅怡人的疏香。

  窗外,半輪孤峭的寒月,俯照著白茫茫似瓊樓玉宇的大齊皇宮,若即若離的燈火與幾點寥落的星子對望著,黯然而淡薄。

  從這一日起,那個莫名失去的嬰孩,仿佛化作一片揮之不去的陰翳,覆在天子威嚴卻沉肅的面容上,籠罩著每一座噤若寒蟬的宮苑。

  而景元六年的新春,便在這一片沉肅冷寂之中,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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