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長庚現(xiàn)
秋天的夜比往常來得更早一些,夜幕悄然降臨,天上繁星閃耀,而午間的熱意還未完全褪去,秋蟬還在林間大樹上叫個不停。
戌時,黃昏,宮城,明光宮。
一佝僂老者在月色的掩映下步入明光宮,守門甲士躬身行禮。轉過巨幅屏風,眼前赫然為三開間的大門,莊重輝煌。從正門而入,進到庭院,偌大空曠,在庭院行道兩旁栽有松柏之木;庭的東西兩排房子交相對稱,熠熠生輝;在庭院四角還設有庭燎,火光搖曳,給人以壓抑緊迫之感;老者急步穿過庭院,由西階入堂,在室外戶牖下停了下來,輕聲道:“大王,奉常之下屬官太史有要事容稟,現(xiàn)居宮門外等候召見。”室內(nèi)君上并沒有作聲回應。
奉常為九卿之一,執(zhí)掌宗廟禮儀諸事。下轄太樂、太祝、太宰、太醫(yī)、太史、太卜六部。太史官主要研究天文歷法,星辰變換,吉兇征兆等。
半晌之后,佝僂老者只得頓頓嗓子,提高音量說道:“大王,太史令有要事稟報,現(xiàn)在宮前待命。”
話音在空曠的宮室內(nèi)顯得格外洪亮,片刻之后,又歸于安靜。佝僂老者焦急的等候在室外,映著室內(nèi)的燭燈,佝僂的身軀顯得更加彎曲、瘦弱??赡芤驗槟赀~的緣故,他的雙腿開始微微打顫,汗珠也從那干巴巴的皮膚上流將下來。他是南燕國的宦者令,已經(jīng)侍奉三代君主,慕容烈在他的注視下長大、親政、建功立業(yè)。他見證了南燕王慕容烈一生戎馬,半世功業(yè)。雖是主仆,但二人的關系更像是一個長輩在不斷的教育著一個永遠不會長大的頑童,盡管南燕王也早已四十有余。
“夷伯,宣太史令覲見?!币坏烂顝氖覂?nèi)悠悠飄出。
“諾。”佝僂老者如釋重負的應道。
片刻有余。
“有何要事稟報?”南燕王首先發(fā)話。
“啟稟君上,微臣近日夜觀天象,見有長庚星出現(xiàn)。古書記載,東有啟明,西有長庚。日旦出謂明星為啟明,日既入謂明星為長庚。亦有書記載:長庚,如匹布著天。此星現(xiàn),兵起。臣推測近日可能會有兵災之禍,望主上明察?!碧妨罘刈嗟?。
慕容烈眉頭緊鎖,一揮右手,太史令緩步退出。
“夷伯,替孤研墨。”慕容烈的聲音開始沉重起來。
夷伯熟練的拿起墨棒開始在磨盤上研磨起來,慕容烈拿起一支毛筆,攤開一卷帛書,書寫開來。那只毛筆形制古樸,制作簡單,將筆桿一端劈成數(shù)股,夾住兔毫,再用絲線纏緊方成。
蘭膏明燭,華燈錯些。燈油中混雜的香料燃燒時發(fā)出陣陣香氣,毛筆與帛書之間沙沙作響。一炷香的功夫,帛書業(yè)已完成。慕容烈深深地長出一口氣,拿起蒼龍印璽在帛書上重重加蓋。一切完成之后,慕容烈展開雙腿,箕踞而坐,似在思索些什么,夷伯也不敢打擾,只是默默的侍立在案幾旁。
寬大的案幾上摞滿了來自南燕各地官員的公文,一些已用朱筆御批,還有一些還沒來得及審閱。案幾旁擱置有一漆木雕塑。身系木雕,頭上插有真鹿角,前肢跪曲,后腿前屈,神態(tài)安閑。全身黑漆,鹿身斑紋由金漆繪成整齊有致的葉紋,雙目炯炯有神。
案幾后面的劍架上放置著一柄三尺長劍,此劍為南燕王族世代流傳鎮(zhèn)國之寶,據(jù)傳該劍之中暗藏著一個驚天秘密,得此秘密者,可得天下。但歷代南燕王都未曾參透其中的個中奧秘,最后都不了了之。
案幾前兩只錯金雙翼銅神獸威猛異常,神獸兩肋生翼,毛外張如帚,張口露齒,雙目圓睜,頭頂有鬣一束,周身飾有錯銀花紋。
“夷伯?!?p> 上了歲數(shù)的夷伯已瞇起雙眼,沉沉欲睡。突然被慕容烈這一聲驚醒,急忙伏地謝罪:“老奴失禮了,望王上恕罪?!蹦饺萘壹泵ζ鹕?,將夷伯攙扶起來,緊緊的握著那雙飽經(jīng)滄桑的手,柔聲說道:“夷伯,何至于此,無需在我面前行此大禮?!?p> “老奴惶恐,王上切不可有違上下尊卑之道?!?p> “現(xiàn)下并無旁人,夷伯不用如此拘謹,權當長輩與后輩交談?!?p> 夷伯這才敢抬起頭來,看著這位高他一頭的王上,慨然道:“王上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當年先王彌留之際,讓老奴悉心照料王上,這么多年了,老奴有幸見證了王上的成長,治國安邦,爭霸天下,堪稱一代英主,可現(xiàn)今老奴身體日漸衰微,行將就木,正值國家大難,王上夙憂,老奴一殘缺之身,不能為國盡力,更不能為王上分憂,老奴有愧于先王,有愧于王上?!币蚣訚q紅的臉在燈光的映照下變成了暗紫色。
慕容烈紅著眼眶說道:“夷伯為我南燕功臣,傾其一生,侍奉諸王,殫精竭慮,勞苦功高。”一聲長嘆,接著說道:“近年來,天下動蕩,災禍頻頻,時疫蔓延,南燕國國勢衰微,外強中干,臨近諸國虎視眈眈,紛紛欲報昔日之仇,妄圖瓜分我南燕疆土,更想得到那件東西。諾大的王宮,除夷伯外,無人可值得托付,今日此卷帛書勢必要交到公子羽手上,萬望夷伯憐我南燕?!闭f罷,慕容烈躬身奉上帛書,夷伯顫巍巍的接過帛書,他深知王上此舉勢要與國共生死,全然切斷后路。
“老奴拼死也會護佑公子,不辱使命?!币牟D難地挺起佝僂的身軀堅毅地說道。
慕容烈沉重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欣慰的笑容,他一生都在南征北戰(zhàn),與鄰近諸國互相征伐,在這列國紛爭的亂世,他堅信只有依靠武力才能使人降服。
他是一個尚武者,憑借金戈鐵馬摧城破敵,屠戮戰(zhàn)俘與無辜百姓,使敵人懾服,讓敵國君主白衣素車系頸出城投降;他也是一個權謀家,在這個時代,僅憑在戰(zhàn)場上的堂堂之陣已然不能克敵制勝,兵者,詭道也。在這個大爭之世,權謀詭計,爾虞我詐已屢見不鮮。
十年前,他為了那個秘密,背信棄義,大動干戈,將摯友陷于痛不欲生的境地,而現(xiàn)在為了那個秘密,他也要付出同樣的代價。當年列國忌憚南燕實力,誰都未敢首先發(fā)難,經(jīng)過十年,南燕國力大不如前,列國近幾年開始將矛頭直指南燕。他必須在危難來臨之前做好萬全準備,雖然此時還未收到任何不利的邊關急報,但內(nèi)心卻隱隱不安,總覺得要發(fā)生些什么。
他用十年的時間去守護這個秘密,他用十年時間去破解這個秘密,但千百次嘗試之后,都沒能成功。直到幾個月前,他得到一些關鍵東西,那個秘密得以破解變得指日可待,之前在宮室之內(nèi),夷伯稟告之時,他正在研究那個秘密,待得夷伯第二次稟報時,他才如夢方醒。
沒有時間了,時間不多了。
正在這時,一內(nèi)侍急匆匆趕來,夷伯不漏聲色地將那卷帛書快速塞入衣袖。那內(nèi)侍氣喘喘吁吁說道:“衛(wèi)尉已將公主和公子接回,王后命奴才請王上移駕太一殿,主持公主生辰盛典?!?p> 慕容烈揮手道:“你先回太一殿回稟王后,說孤王隨后就到?!?p> “諾?!眱?nèi)侍領命退去。
“夷伯,準備車駕,擺駕太一殿?!?p> 夷伯應聲退出宮室,目光留連,看著這熟悉的面龐,可能這一次相會就是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