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兩日天氣晴好,順風(fēng)順?biāo)C嫒允且煌麩o際,也見不到海島土地,甚至連半塊出水的礁石都看不到。
阿瑞當(dāng)日出來之時多躲在船艙里,此刻回去時卻能大大方方,每日同秀才在甲板上看天看海,也不覺得無聊。而且有秀才在身旁,她也不擔(dān)心這艘船是否能帶她回家。
何況現(xiàn)在比起她能否回家,她倒更加好奇秀才為何篤定這艘船就能到達(dá)九幽十八獄。“秀才哥哥,你怎么知道這艘船能找到九幽十八獄?”
此時繁星滿天,晚上船上的白帆都只升一半,甲板上有一個伙計掌舵,海風(fēng)鼓動著白帆發(fā)出颯颯聲響。
秀才看著阿瑞,面上浮現(xiàn)笑容,他知道她已經(jīng)好奇了兩天,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出來。他本是有心逗逗她,此刻見她問,也不再賣關(guān)子,開口道,“這艘船就是從九幽十八獄出來的?!?p> 阿瑞面上更驚訝,秀才接著道,“其實你回家的鑰匙不在那玫瑰琉璃珠,而在你自己。你可知道前日早晨我們?yōu)楹卧诖a頭上轉(zhuǎn)一圈?”
阿瑞搖頭,眼睛如同天上的星子般閃爍。
“因為在等人,這三順城中隨時都有你爹爹媽媽派出來等著接你回去的人。我們在涼亭里,在碼頭上都最容易被人看到,來接你的人一旦看到你,自然便會過來。這位船主大哥是我們找的他,還是他找的我們?”
阿瑞忽然驚道,“他找的我們,這么說爹爹媽媽沒有忘記阿瑞,”她聲音中充滿了歡愉,隨即又充滿疑惑,“如果他沒有找到我們,有其他船主帶著我們出海了怎么辦?”
“我們問了那么多船主,誰都不愿出來,因為他們可不知道這東邊海域之外還有什么,所以一般人是不敢隨便答應(yīng)的?!?p> “可是,如果這位船主大哥只是碰巧答應(yīng)了,他不是爹爹媽媽派來的人呢?”阿瑞突然道。
秀才曾經(jīng)也想過這個問題,這時候他毫不猶豫道,“我們到了船上,船主可曾問過我們方向,雖然我們說了只是向東邊去,沒有目的地,但船主多少也應(yīng)該咨詢一下雇主的意見,可他從沒做過,而且到了海上他也沒問過我們何時掉頭回去?!?p> 秀才先時問的八個船主皆回問過他何時返回,唯獨這個大漢沒有問。而且他雖說了往東走看海上風(fēng)景,但并沒說過不回來,如今已經(jīng)兩天,但是船主從沒問過二人何時返航,就像船主心中知道還沒到地方一樣。
阿瑞心想這位船主確實沒有詢問過二人方向,她雖沒留心,秀才一路卻注意著那位船主,這艘船第一天便出了普通漁人出海的范圍,但是船主掌舵時仍然十分順暢,顯然對這條海上路線十分熟悉,所以這艘船一開始便是朝著既定目的地而去。
“秀才哥哥,你又怎么知道爹爹媽媽會派人來接我?”阿瑞奇道。
“你還記得我在三順城里問你‘如果有玫瑰琉璃珠你又怎么回家’你是如何回答的嗎?”秀才問道。
阿瑞想了想,道,“我自己雇一艘船,到了海上,珠子自然便會指出來時之路,這樣就能回去了?!?p> 阿瑞說這話是媽媽告訴她的,她自然深信不疑,可是在秀才聽來,卻從中想到另一番意思。既然阿瑞當(dāng)時身在九幽十八獄,又哪里需要珠子指引她回家,恐怕是她想要出來中原的意圖早被父母察覺了。
“你當(dāng)時身在九幽十八獄,你爹爹媽媽為什么要告訴你怎么回家?”
阿瑞本來聰慧,聽了這話心中一明驚呼一聲道,“爹爹媽媽早知道阿瑞要跑出來嗎!那他們?yōu)楹螞]有阻攔我?”
秀才笑問道,“攔住了,你便不出來嗎?”
阿瑞不好意思的搖搖頭,秀才心中好笑,眼中卻是一片溫柔。
“你爹爹媽媽知道你出來后,這三順城中便一直派有人等著接你回去,你雖不認(rèn)得他們,他們定然認(rèn)得你,所以鑰匙并不是玫瑰琉璃珠,而是你?!毙悴判χf道,他的心中暗自猜想不知阿瑞爹爹媽媽是兩位怎樣的前輩,雖然十分心疼她,卻放心她獨自在江湖中闖蕩,雖派了人來接她,卻故意沒告訴她。
“那媽媽為何告訴我,玫瑰琉璃珠才是回家的鑰匙?”阿瑞問道。
“你偷偷跑出來時沒告訴你爹爹媽媽,他們自然也有些生氣,為了讓你著急著急也就不告訴你會有人來接你,至于玫瑰琉璃珠,此物乃世間至寶,如此說多半怕你弄丟了?!毙悴判牡腊⑷鸶改覆桓嬖V她有人來接她確是有意要給她一點小小懲罰,不過又怕懲罰太重,是以告訴她玫瑰琉璃珠乃是回家的鑰匙,只要玫瑰琉璃珠還在她身上,她就能安心幾分。但他們當(dāng)初恐怕沒想到阿瑞真會將玫瑰琉璃珠弄丟,以至于最后她真以為自己回不了家,弄得如此傷心害怕。
阿瑞道,“原來爹爹媽媽故意這樣說的,可是珠子已經(jīng)丟了,他們一定要生氣了?!?p> “玫瑰琉璃珠是寶物,你爹爹媽媽這般說,也是害怕你將它隨便拿給人看,以至招來危險,你想這珠子一路上帶來了多少兇險?!毙悴湃崧暤?。
其實無論從阿瑞言語間,還是從她父母暗中派人來接她回去這件事上,都不難看出來她父母十分疼愛她。
只是阿瑞自己身在其中無法看透,這時候離家越***素父母越是疼愛她她就越是擔(dān)憂父母會生氣,心中也就越忐忑。
秀才知道阿瑞現(xiàn)在心情,小姑娘初出江湖,在萬事上都是一股純真無懼的性子,但畢竟從小長在父母身邊,每每談及父母時她一腔情感便將那股機靈狡黠全都掩蓋住了。
阿瑞聽了秀才的勸慰,心中漸漸安定下來。甲板上風(fēng)變大,吹得有些冷,時辰也已不早,兩人坐了一會兒,也就各回艙房休息。
就在他們轉(zhuǎn)身之時,遠(yuǎn)處海面變得模糊,一片濃霧像是海面上一只巨獸,正張開口等著吞噬過往的船只。掌舵的伙計仿若未覺,這艘船正好不偏不倚的駛進這片無邊無際的白霧之中,直到望不見星辰,直到望不到掌舵人,直到連船只本身也像消失了一般。
海水敲蕩在船身周圍,秀才突然睜開眼睛,四周安安靜靜的,他的心突突的跳了幾下。他急忙起身出了艙房,通道內(nèi)空無一人,此時應(yīng)該還是晚上。他的心里忽然變得很不安,因為即便是深夜,這艘船也過于安靜了,除了撲騰的海水聲,世間一切其他聲響都消失不見。他走過去輕輕敲了一下阿瑞的房門,沒有人回答,他又叫了兩聲阿瑞的名字,還是沒有回響。
秀才知道自己的不安從何而來了,他推開阿瑞艙房的門,房內(nèi)空無一人。他將整艘船都找遍,不僅阿瑞不見了,船主同兩個伙計也都不見了。
秀才來到甲板上,眼中除了化不開的濃霧之外什么都看不到,甚至連船舷外的海水都看不到,如果不是海水的敲擊聲,他甚至都要懷疑這艘船是否還行駛在海面上。
以秀才的武功,阿瑞與其他人消失不見他不可能毫無察覺,可是他又確實沒有聽到一點聲響。雖然之前按他的推測這艘船便是來接阿瑞回家的,但是此刻阿瑞不見了,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的推測是否出了錯誤。
如果他的推測出了錯誤,阿瑞便可能已經(jīng)身陷險境。
秀才坐在甲板上,讓自己先平靜下來。
要想找到阿瑞,要想知道她是否平安,便必須冷靜下來。
從船上的痕跡來看,沒有其他人上來過,也沒有任何打斗的跡象。但是就算沒有打斗,三個人也不可能不發(fā)出一點聲響就消失不見?;蛘咦约菏潜幌铝嗣运帲伤S即搖頭否定了這個想法,在這船上他極度注意飲食,并未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妥,何況論毒藥,阿瑞也能察覺。
秀才抬眼看了一下四周,黑暗中唯有眼前濃霧疊出一片朦朧的白光,他的腦海中被這白光劃過,口中忽然呼道,“霧”,他同阿瑞進艙之前并沒有看到這片白霧。
如果這片白霧本身有毒,那么確實難以察覺,他暗自運動內(nèi)息,卻也并無凝滯癥狀。秀才起身回艙看了眼房中銅漏,這時離白天還有一個時辰,四周濃霧不散,他若想有絲毫頭緒,便只有等到天明時再做打算。
秀才回到甲板上,霧氣越來越濃,似乎在這濃霧之中是不會有白晝到來的,因為即便有了光,也透不過這片詭異的霧氣。
秀才心中擔(dān)心阿瑞,這一個時辰便如同一年一樣漫長,就在他暗自回想線索之時,眼前濃霧忽然變得活躍起來,仿佛從四面八方都吹來了微風(fēng),攪動了霧氣卻又不至于使它消散。
秀才心知有異,他起身站到船頭,只見遠(yuǎn)處濃霧向兩邊分開,像是為這艘船分出道路一樣。他心中一喜,在這大海之中如果對方一直沒有動靜,他倒束手無策,只要對方出現(xiàn)了就有辦法了。不管是敵是友,也不管眼前這條路通向刀山還是火海那都不是他所掛心的,重要的是順著這條路能找到阿瑞。
大船順著這條路向前駛?cè)ィ鲇幸魂嚫杪晱穆返谋M頭傳來。
“晝中月,夜中光,流珠奉月,以血侍光?!?p> 歌聲充滿崇敬,婉轉(zhuǎn)中卻又帶著穿透濃霧的凄慘悲涼,甚至有了怨懟,有了嗔恨。崇敬與怨恨交織,便使人在詭異中心生恐懼,在凄慘里心生同情,又在鮮血中生出憎恨。
歌聲隨著海水蕩過來,秀才心中一凜,急忙運動內(nèi)息鎮(zhèn)住心神,也好在他內(nèi)功深厚,否則早已迷失在這歌聲中而不自知,時間一久便發(fā)狂而死。
船行到路盡頭,歌聲也戛然而止,秀才站在船頭,看到本來漆黑的海面忽然泛出盈盈藍(lán)色光芒,這光芒驅(qū)散了霧氣。海水翻滾出波浪,攪出細(xì)碎水聲,仿佛是方才那首歌曲的余音。
藍(lán)色越來越淺,變成一片輕紗,又變成一塊透亮的琉璃,在這片水下最幽深的盡頭,一團白色光芒忽的沖過來,一下破出海面,所有幽藍(lán)的色澤也在同一時刻聚集到海面之上,海底又不再可見。
出現(xiàn)在水面上的是一個女子,一頭漆黑的長發(fā)披下來,散在海水中,隨著波濤浮動。她一半身子露在海水之上,穿著白色衣裳,那衣服散出柔柔白色光澤,既不是綢緞,也不是絹紗。她的頭上,身上沒有沾到一滴水,而她蒼白的臉龐卻泛出柔嫩水光。
“你沒有聽到我的歌聲,很好很好,”女子含笑開口道,她聲音如同清泉打在山石上,再沒有了歌聲里的凄慘怨恨,她的笑容讓人無法想象到她便是唱歌的人,因為那歌中千年萬年化不開的沉重凄寒與她找不到半分聯(lián)系。
“敢問姑娘,可否識得章阿瑞?”這女子出現(xiàn)的奇,于常人來說還有幾分詭異,但是秀才一心記掛著阿瑞,也不害怕,也懶得好奇,只開門見山的說出自己來意。他知道這個女子于這個時候出現(xiàn),必定同阿瑞消失有幾分聯(lián)系,或者她便是帶走阿瑞的其中一個人。
“原來這便是小阿瑞帶回來的窮酸秀才,”那女子面上笑意更濃,但是并沒有半分惡意。
秀才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客氣問道,“不知阿瑞現(xiàn)在是否安全?”
“若是她安全了,你便掉頭回去?”女子問道。
秀才一愣,隨即答道,“我必定要見到阿瑞?!彼闹袑Π⑷痣m有百般情愫,此刻又夾雜擔(dān)憂,但是到了嘴邊,卻只有這一句話,這句話堅定無比,便如海水打不透的磐石。
那女子笑道,“你既然沒有聽進去我的歌聲,我也不攔你了,免得小阿瑞到時候來鬧我。只不過這前面還有人,一時半會兒你是見不到她的?!?p> 秀才這時候確認(rèn)阿瑞沒有危險,放下心來,他知這個女子有意提醒他前方還有阻礙,連忙抱拳稱謝。
那女子面上含笑道,“記得叫阿瑞過來謝我?!彼碜佑殖寥胨?,海面上聚集的藍(lán)色幽光環(huán)繞在她身周到了海面下,半空中騰起一陣?yán)嘶?,一條魚尾自半空中一劃而過。
那魚尾白鱗泛光,鰭上卻變成淡淡的藍(lán)色,在這一閃而逝的瞬間留下了永不消散的美麗。
秀才微微驚詫,這個女子口中所唱之歌,她身上所穿衣裳,她如此奇異的出現(xiàn)方式,都讓人聯(lián)想起傳聞中人。
鮫人……師父曾經(jīng)說過,幾百年前在江湖中鮫人并不只是傳聞,而且當(dāng)時鮫人一族分為東海南海兩支,只是后來全都銷聲匿跡了。到了如今,擁有神力的鮫人一族更是成為了傳說,普通人都只覺是虛妄,更不用說崇信刀劍力量的江湖中人。
晝中月,夜中光,流珠奉月,以血侍光。
被遺忘的鮫人歌唱,唱的都是千年前的古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