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咚——
咚——
四周的空氣像一只無形的手,每一處似乎都寂靜得可怕,每一處都在隱隱戰(zhàn)栗,棲息在樹上的翠鳥被驚起,飛向灰蒙蒙的天空。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習慣了自己像個廢人那樣活著。
作為一個廢人,她連自刎的力氣都沒有。
生亦何歡,死亦何懼。但每一次閉上眼睛,她都能想起草原上刺眼的陽光和夾雜著血跡的泥濘。日出日落,頭上的星空,瀚藍的夜幕,漫天的閃爍。然后就是刀光劍影,烽火連天,尸山血海的形容也不為過。
她還記得,沈言的血紅得和天邊的暮色一樣。
自懂事起,阿言和她就像置身在山脊上,阿言一遍一遍地告訴她,小心,一步都不可以走錯。
至死,他都是她的阿言,她嚴厲又縱容的大哥。
至死,他都始終守著她這個恣意妄為的妹妹。
黑夜讓西祁八萬亡魂隱進夜色中。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來年這片土地的野草會獲得尸體的滋養(yǎng)。
沈微被救起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什么也聽不見了。
有時她很慶幸自己什么也聽不見了,世界安安靜靜的,不用聽到不想聽到的聲音。
泰和十四年五月初,大客宗主伊玦崩,閭丘氏扶植新主甬盤珠。
同年八月,檀臺失守,燕云西祁軍全軍覆沒,六州盡失。
有時候,沈微會想起一些往事。
以前自己在校場折斷了手,在行府修養(yǎng)了幾天。
沈言解下沈微右手的棉帶,露出還稍有紅腫的患處,輕柔地點了點斷骨處,然后用熱藥水洗去舊藥,洗畢再敷上黑龍散,正要上杉木板時,下人通傳庵廬的符歡先生來了。
沈言不慌不忙地將棉帶系好:“不能再動右手了?!?p> “沈?qū)④娬f得對,”沒想到符歡人已經(jīng)進來了,“還請二爺以后謹遵醫(yī)囑?!?p> 廳門處的符歡,渾身散發(fā)著淡淡冷漠氣息,臉如雕刻般精致,一身醫(yī)袍,即使背著光,劍眉下一雙依舊凜冽的淡藍色眼睛。
“符歡先生,有失遠迎?!鄙蜓云鹕砜粗麣g,“不知先生為何前來?”
沈微心想那張臉真是無論看多少次還是那么妖孽。
“陽山先生說幾日不見二爺去換藥,讓我來看看她的右手是不是已經(jīng)廢了?!?p> “……先生,還是那么風趣?!鄙蛭⒁幌氲疥柹侥菑埬钅钸哆兜哪樉皖^疼,尷尬地干笑了笑。
沈言接話道:“如果先生是為了給小妹換藥而來,大可不必了,我剛……”
符歡挑了挑眉,客氣地行了個禮,“那我不打擾二位了,先行告辭。”話音剛落干脆地走了。
沈言沈微對視一眼,不明所以然。
那個時候她和沈言還相依為命,她還沒有認識月娘,她還是稱符歡為先生。
那個時候,所有人都還活著。
如今的燕云六州成了兗城,儼然已成了大客管轄的地方,成了閭丘符歡的封地。
起初,沈微還會走上街去,往著婁松的方向,但沒走多遠符歡就會尋來,把她帶回去。
后來,春去秋來,冬去夏至,街上的漢人越來越少,她就沒有興趣了。
她雖然不是每天都能見到符歡,但他每晚都會在她的床邊待很久才離去。偶爾他在府中也總會過來寒暄幾句天晴天雨,天冷天熱的話,或者別的同樣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然后空氣落入沉默之中,持續(xù)良久,仿佛早晨的霧氣,濃重得紋絲不動。
沈微很清楚,他從沒想要過她的命,還多次救過她的命。甚至親手挑斷她四肢的筋脈也是為了救她。但她寧愿什么都不要。
所以就算再喜歡又能怎樣?哪怕符歡再動心,哪怕自己再動情,他們中間隔著八萬西祁子弟兵的生命與大客數(shù)萬士兵的鮮血。他們兩人,可跨得過國仇、擋得住千軍萬馬的廝殺?
他不只是符歡,他還是大客輔相,而她只是一個莘朝人。
以前在西祁校場的日子苦是苦了點,但卻是她人生中最快活的時候。
一年,兩年,喚她作二爺?shù)娜嗽絹碓蕉唷?p> 三年,四年,最后他們都走了。
再無燕云,再無沈家,再無沈言。
當年主帥從戰(zhàn)場上帶回來的女子,傷得不比傷兵營里的傷員輕,全身大大小小數(shù)十處刀口,滿身血污,肩頭插著半截箭,已經(jīng)半死不活的了,但是主帥上心的要緊,才撿回一條命。
場上的人雖然心知那個莘朝女子什么也聽不見,但是看見主帥挑斷她的經(jīng)脈時,他們還是震驚了。
大客那個在戰(zhàn)場上驍勇善戰(zhàn)、鐵骨錚錚的主帥抱著懷中的女子,哭得撕心裂肺。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
女子快欲昏死過去,仍竭力保持最后一絲清明神智,但還是緩緩闔上眼簾,歪頭倒向一旁。
于是主帥將她打橫抱起,快步走了。
我不明白主帥為何對一個垂死的小姑娘那么上心,還不惜擔上窩藏敵犯的罪名。直到有人告訴我,那個叫小微的莘朝女子就是燕云沈家的二爺,我才明白,原來勇者的膽識、智者的聰慧與性別無關(guān)。
他們面對的是值得尊敬的敵人。
西祁軍站在草原之上,面對的卻是數(shù)十萬計的敵人。他們已經(jīng)做好了殺身成仁的準備,在支援久久未到的情況下,以血肉之軀承擔六州的危亡。
在戰(zhàn)場上,只有斬殺,只有仇恨,生還的人也會被黑暗吞噬。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仰。
一面是國家大義,一面是兒女私情。殺,舍不得,放,又放不下。
入冬了,人是會貪睡的。
夢中,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父親哄著她吃藥,沈言給她喂糖餞。藥很苦,苦到她說不出話,她只是哭,一邊哭,一邊喝藥;一邊吃糖,一邊哭。
慢慢,眼前的人變成了符歡。
她就驚醒了。
沈微坐到茶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潤潤嗓子。
天氣干燥,昨晚鼻衄把血沾到了銀纏上。她把銀纏脫了下來,趁著沒人,用清水細細擦洗著鐲上的血跡。
沈微摸了摸手腕上的銀纏。親娘為她及笄打的一個銀纏手鐲,內(nèi)側(cè)還依稀看得到刻有自己的名字——趙小童。小童是她親娘向菩薩求來的小名。
天黑后,打開的窗扉閃了雨水進來,看來下雨了。
門被推開了,沈微余光看去,看到一個高大的側(cè)影。
解下的斗篷滑到他的前臂上。他向沈微轉(zhuǎn)過身,開口:“今天太冷了?!痹谂癄t前伸出雙手,又說:“這里的天氣算不了什么。北原的冬天才算得上冷,非常冷。樹木盡是冷衫樹,擠得緊緊的,積雪也是沉甸甸的?!?p> 沈微直愣愣地望著前方始終一聲不吭,符歡好像是在探測沉默的深度。
符歡心底突然劃過一絲茫然,但他沒有表現(xiàn)出來,一動不動,目光盯在始終繃得緊緊、挺得直直的沈微身上。
天氣極為寒冷和潮濕,房里一直有暖爐,但不透風的空氣也會悶得人臉上紅紅的。
符歡終于轉(zhuǎn)過眼去,說:“如果再也沒有戰(zhàn)爭,你會不會再和我去看看,沃斯的大漠,西南的風林,或者…”
“阿歡,”沈微叫道,不知道打斷了他說的話,她遲疑一下又繼續(xù)說道,“沒有來生,沒有下輩子,只有今世,”然后釋然地笑了笑,問道:“你愿不愿意娶我?”
符歡的背影就僵在那里,遲了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而后轉(zhuǎn)過身來一字一句,鄭重地說道:“好?!?p> 兗城相府里,有一位相爺心心念念的女先生,即使她什么也聽不見。
數(shù)十里的紅妝。馬車從街頭排到街尾,井然有序,寒風卷著花香,就連滿城的樹上都系著無數(shù)條紅綢帶,路旁皆是涌動的人群,絡(luò)繹不絕,比肩繼踵,個個皆伸頭探腦。
相爺?shù)幕槎Y大排宴席,但是他一點都不開心的樣子。
因為新娘子病了,越來越癡睡,越來越累,她的心病已經(jīng)病入膏肓,身體只會日漸衰竭,回天乏術(shù)。
大婚過后不久,相夫人甚至都沒有力氣睜開眼跟他說聲再見,就走了。
祖先堂里從那時起,就只有三個莘朝人氏的靈位,即使相爺?shù)南茸媸谴罂腿恕?p> 這一世竟是這么短暫。
相爺為亡妻服喪一年后,大客與莘朝停戰(zhàn)后重新發(fā)兵。
閭丘符歡,被后人稱為大客的“鐵幕輔相”。
立身之年,娶一平常孤女為妻,其婦過門后一年逝,終生無后。
兩年后,戰(zhàn)死沙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