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就這樣過了,我還在一天一天地計算著日子,看著月亮從初一的細(xì)細(xì)銀鉤變成初三的一彎娥眉,我知道讓人望眼欲穿的初四終于姍姍而來了。
“媽?!蔽页粤藵M滿一盤餃子,又喝了一大碗餃子湯,尋思著怎么開口。
“啊?”媽看見我胃口大開,不由得喜上眉梢。
“有個事兒想跟你說。”
“說吧,說吧。”
“明兒個我想出去逛一圈兒?!?p> “中!想上哪?讓你爸帶著你去?!?p> “不用了,不用了!我就是想自個兒上外頭轉(zhuǎn)轉(zhuǎn)……”我心里頭“咯噔”一下——帶著老爹去見小敏?幾個腦袋也不夠我掉的??!
“上哪去???”媽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我。
“就是東南西北街到處逛逛,總在家憋著有點兒難受?!?p> “讓你爸帶著你去吧,想買點兒啥買點兒啥?!?p> “我不想買東西,就想自個兒逛逛?!?p> “大過年的,你一個人上外頭瞎跑啥呀?”
“我也不是小孩兒了,上街逛逛都不行?”
“在家老老實實呆兩天吧,初六就開學(xué)了!”媽緊皺眉頭,就是不松口。
我的心像秤砣似的往水底沉了下去,無助地看了看在旁邊坐著的、一言不發(fā)的爸爸。
“讓他去吧!”爸終于開了尊口。
“啥?讓他去?自個兒去?”
“沒事兒!我像他這么大的時候都上皮毛廠當(dāng)學(xué)徒工了!”
“你那是啥時候兒?現(xiàn)在是啥時候兒?”
“咳,沒事兒!他過了年都十八了,你就別總是把他當(dāng)三歲小孩兒了!”
“對,對,對!我保證不瞎跑!”我趕緊趁熱打鐵。
“中,中!你們爺兒倆是統(tǒng)一戰(zhàn)線,十二點之前回來,???”
“確定一定以及肯定!我睡覺去了!”為了避免節(jié)外生枝,我趕緊溜進(jìn)了房間。
“你答應(yīng)他自個兒出去干啥?!”我聽見媽在低聲地埋怨爸。
“你沒看見他這幾天那樣兒嗎?讓他自個兒出去逛逛,省的憋出毛病來!”
接下來,外面就是一片安靜了。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心里不知道是緊張、期待、害怕還是興奮?只覺得到一顆心怦怦亂跳著,越是努力想要平靜下來,心跳得越歡騰。我在腦子里一遍一遍計劃著明天穿什么衣服,怎么對付頭上那一團(tuán)雞窩似的亂發(fā),見到她第一句該說什么話,臉上做出什么表情……左想不對,右想也不對。
那感覺就像是想把一個纏得亂七八糟的大線團(tuán)理個清爽,當(dāng)真是千頭萬緒,越理越亂。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把頭蒙在被子里,又開始幻想明天見面時的美好情景,我們肩并肩慢慢走著,互訴衷腸,然后到一個沒人的角落,像上次在教學(xué)樓屋頂那樣緊緊擁抱在一起……這下好了,我越想越激動,更加睡不著了。不知道折騰了多長時間,天色已經(jīng)漸漸發(fā)白的時候,我才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
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jīng)大亮了。我嚇得一激靈,一邊快速地套上衣服一邊問:“媽,幾點啦?”
“八點四十!”
“啊?咋不早點兒叫我?”我長出了一口氣,暗暗慶幸沒有錯過這個迄今為止生命中最重要的約會。
時間相當(dāng)緊張,我趕緊換上一件自己最喜歡的褐色呢子風(fēng)衣,然后跑到水龍頭前面,用水把鳥窩似的頭發(fā)打濕,拼命地拿梳子上下亂梳,折騰了半天才把頭發(fā)弄得服帖了一點。洗漱完畢回屋一看,已經(jīng)九點了!我匆匆扒了幾個餃子,喝了口湯,把藍(lán)格子圍巾往脖子上一掛就往門外跑。
“哎,你慢點兒!這孩子!記著十二點之前回來吃飯!”媽在后邊兒喊。
“哎!”我答應(yīng)了一聲,腳下開始飛快地奔跑。
我跑過家門前冰冷的馬路,路兩旁的理發(fā)店、小賣部因為過年的關(guān)系全都關(guān)著,只有掛著厚門簾兒的澡堂子還在開門營業(yè)。我像追逐著即將消失的稀世珍寶一樣向前狂奔,穿過里弄,跨上北街,越過北環(huán)城路,一路向北飛跑。耳邊的風(fēng)呼呼作響,圍巾和大衣的下擺向后飄揚,路旁的房子飛一樣的倒退,一路上遇到的行人和自行車忙不迭地閃開,紛紛對我側(cè)目而視。
這一刻,我感覺自己是自由的、幸福的,歡暢得幾乎要大喊出來。我瘋跑過一連串賣春聯(lián)和福字的地攤兒,差點兒踩到擺在地上的燙金福字?!斑@小子,瘋了吧!”后面?zhèn)鱽頂傊鞯倪沉R??晌疫B頭都沒回,一拐彎兒跑到了體育場前那條坑坑洼洼的路上。
九點多鐘的體育場,晨練的人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回家去了,整個體育場顯得空空蕩蕩的,十分安靜。跑道的白線已經(jīng)褪了色,被環(huán)形跑道圍著的草坪還是一片灰白,草靜靜地蟄伏在土地上。
體育場一角跳遠(yuǎn)沙坑里的沙子凹凸起伏,看起來像是個小型的沙漠,里面翻著一道道凝固的波浪。太陽雖然已經(jīng)升起來了,但天氣仍然有些寒冷,我跑得微微出了汗,彎腰站在草坪中央大口大口喘著氣,一呼一吸之間,就有一道白蒙蒙的熱氣飄然消散。
過了一會兒,我直起腰,環(huán)顧體育場的四周,一切都靜悄悄的,她還沒有來。
藍(lán)得像海水似的天空在體育場的上方向四極八荒無窮無盡地鋪展,一片云彩像是大鵬扶搖九天時展開的羽翼,在我頭頂緩緩地飄過。然而她還沒有來。
太陽逐漸升起,從東邊那片白楊林的樹頂露出頭來,慢慢爬到了三竿那么高,我投射在地上長長的影子正一寸一寸地變短。然而她還沒有來。
幾只麻雀不知道從哪里飛過來,停在陽光照耀的草坪上,一會兒啁啁啾啾地叫,一會兒地上啄著什么東西。停留了一會兒,它們又互相追逐著飛走了。然而她還沒有來。
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一只土黃色的田園犬,站在體育場北邊的矮墻下,抖了抖身上的毛,豎起耳朵跟我隔著跑道對望。一人一狗,此時此刻都顯得孤零零的。然而她還沒有來。
一陣北風(fēng)吹來,我扣緊了大衣的扣子,把有些冰冷的手插在口袋里。藍(lán)格子圍巾和大衣下擺隨風(fēng)飄起,又徐徐落下。然而她還沒有來。
她——也許不會來了吧?我像個傻子似的頹然站在體育場中央最顯眼的地方,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想走,又決計舍不得這場人生中最重要的約會,要留,卻怕滿腔的希望燃燒殆盡,最終化作冰冷的死灰。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鐘都是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