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早操之后,川子沖我使了個眼色,我們隔著一段距離先后向廁所走去。我先在廁所假裝撒了泡尿,然后走到廁所北面操場的角落里跟川子會合。川子早就在那里等得不耐煩了。
“怎么磨磨蹭蹭的,跟個娘們兒似的?!”
“你懂個屁!小心駛得萬年船?!?p> “還駛得萬年船呢!船都要沉啦!”
“啥意思?對了,我正想問你呢,胡老師最近咋樣?”
“還說呢!聽說胡老師最近老被找談話,咱班主任找過她,英語教研組孫老師找過她,教務處李無常找過她,連黃校長都找過她了!談的啥內(nèi)容不知道,不過感覺最近她壓力挺大的,雖然沒影響正常上課,但看起來沒有以前活潑開朗的勁兒了?!?p> 這就和小敏信里面說的印證起來了,原來是這么回事兒!我想起小敏信里關于教務處主任李無常和Jane前兩天的爭吵,一個可怕的推論像火花似的在頭腦中閃了一下。
“那胡老師現(xiàn)在上課還跟以前一樣嗎?”
“一樣,根本沒啥變化,你問這干啥?”
“糟了!”
“啥糟了?”
“沒空跟你解釋了,中午咱們一塊兒去找胡老師!”
“找胡老師?為啥啊……山子!”
上午的第一節(jié)課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和川子來不及多說,急匆匆穿過月亮門兒去教學樓上課。腦子里一直盤算著怎么和Jane說,整整一上午我都不知道聽了些什么。川子心里沒底,更是如坐針氈,像剛被關在籠子里的老虎一樣焦躁不安。
好不容易捱過了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大伙兒爭先恐后地快步去食堂打飯,好擠出一點兒寶貴的中午時間,在書山中多攀登幾級臺階,在學海中多遨游幾個海里,希望把周圍的競爭對手甩在身后。我和川子使了個眼色,趁著沒人注意,反其道而行之,悄悄地向教師辦公室走去。
英語教研組辦公室在走廊轉彎后的右手第三間,Jane的座位在辦公室的右邊第二張桌子。也許是有些孤傲,她極少和辦公室里的老師一起去教工食堂吃飯,而是經(jīng)常一個人獨來獨往。我們悄悄走到英語教研組辦公室門口,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
Jane正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后面,單手托腮,瀑布似的黑發(fā)披在肩上,微微皺著眉頭,美麗而有些迷茫的眼睛盯著桌上水杯里裊裊上升的蒸汽,呆呆地出神。我和川子伸著脖子,猶豫著該不該在此刻打擾她。
“Aaron, Andy,在外邊鬼鬼祟祟的干嘛?有事兒嗎?”Jane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們。
“報告!”我和川子趕緊條件反射似的立正站好。
“快進來吧,我最討厭這種了!”
我們趕緊走進辦公室,站在Jane面前。一個禮拜不見,Jane看起來竟然有些清減了,白皙秀氣的瓜子臉顯得略有些蒼白,眉峰聚處帶著淡淡的憂愁,明亮而清澈的眼睛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哀婉,好像馬蘭河上朦朧的月色。此時的Jane別有一番韻致,原來這樣的她也特別好看!想到這里,我在心里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都什么時候了,還胡思亂想!
“Aaron,你來上學了?聽說你生病了,現(xiàn)在都好了吧?”
“嗯,胡老師,我沒事兒了!”
“哦,沒事兒就好!看著人好像有點兒瘦了?!?p> 一句“你也瘦了”差點脫口而出,我硬生生把它咽了回去。
“你們倆找我有事兒?”Jane看著我和川子,川子看著我。
“嗯……”我看著她欲言又止。
“說吧,別不好意思?!?p> “胡老師,你能不能別掛那兩個寫著STOP的小簾子了?”
“啥?”川子瞪大了眼睛,像看外星人似的看著我。
Jane先是驚訝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苦笑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p> “唉……,Aaron,你確實是個bright boy,我早就看出來了?!?p> “胡老師……”
“我考慮考慮吧。”
“還有……,胡老師,”我咬了咬牙,“能不能別在課上講笑話、分組討論、演講什么的了,十分鐘特殊時間也取消吧,照別的老師那樣上課就行了!”
“什么?”Jane和川子既吃驚又憤怒地盯著我,不約而同地叫起來。不同的是,Jane太明白了,而川子根本不明白。
“山子,你是不是瘋了?得了一場病腦子燒壞了?”川子顯得又生氣又失望。
“Aaron,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那樣的話我還是我嗎?我跟那些人有什么區(qū)別?”Jane激動得臉色有些發(fā)紅,胸口微微起伏著。
“可胡老師……”
“Aaron!還有Andy.讓我一個人好好兒想想,好嗎?我現(xiàn)在腦子里一團亂麻!”她伸出手叫我別再說了。
我和川子只好走出辦公室。川子走得很快,我一邊在后面追,一邊輕聲叫著“川子,川子!”
“你他媽叫我來就是跟胡老師說這個?胡老師已經(jīng)夠煩的了,你還跟她說那些?現(xiàn)在好了,她更難受了!你這兩天得的是不是神經(jīng)病啊?!”川子忽然轉過身來,臉幾乎撞到我的鼻尖。他攥著拳頭沖我低聲咆哮著,活像一頭被逼到死角的獅子。
我愣了一下,正準備說話,他已經(jīng)甩開長腿怒氣沖沖地走了??粗麘嵟x去的背影,我深深感覺到了不被最喜歡的老師和最信任的兄弟理解的悲哀。我走出教學樓,沒有胃口吃飯,也不敢在校園里閑逛,只好在大禮堂旁邊找了一個沒人注意的角落坐下來,一個人發(fā)呆。
大禮堂坐落在教學樓和學生宿舍樓之間,大食堂的東面。約莫有二層樓那么高,白的墻,紅的門,綠的窗戶,周圍種著些高高低低的柏樹、松樹,是開全校學生大會的地方,聞名遐邇的“全體都有,準備小凳!放!好!坐!太差了!再來一次!”就是出自這個神奇的地方。
經(jīng)過一個冬天,大禮堂的墻上、門上、窗戶上,還有旁邊的松樹柏樹上,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看起來有點像德庫拉的堡壘。而大禮堂前面的教學樓和后面的學生宿舍,則是儲存少男少女新鮮血液的倉庫。想到這里,我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目光不想再在這墓園似的學校里駐留,而是抬頭向天空望去。
北國的正月,天氣依然冷冽。晴朗的天空藍得純粹而濃烈,像遠離岸線的深海,看起來竟微微透射出淡紫色。云彩淡淡的,像一襲輕紗似的半掩著天空,有點地方稍微厚一絲,有的地方稍微薄一絲,看上去像是一幅描繪在大青瓷盤里的釉下彩。
陽光公平無私地灑下來,既照向自由美好的國度,又照向專橫丑陋的土地。我看著眼前的情景,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