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一個詞叫避而遠之，所以我以為某些事情，只要躲著遠遠的，它就永遠都不會找到我，可是我忘了世界上還有一個詞叫不請自來。
那個被顧景輝稱之為“媛媛”的女人，不知道是帶著怎樣的心態(tài)，可以神態(tài)自若地站在我面前，并且要求和我談一談。
我以為二姨會向著我，把那個女人趕走。沒想到二姨卻把我往外推，讓我跟著她去談?wù)劇?p>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夏遠，他對我的家庭情況完全了解，所以他絕對可以猜到這個女人是誰。夏遠想過來拉住我，卻被二姨制止了。
我死死站在店門口，后面有二姨，前面有那個女人。我進退兩難。一些來店里的顧客被我們這種微妙的氣氛弄懵了，一邊買東西一邊不停地打量著我們。
我繼續(xù)眼神求救。夏遠脫離二姨，從柜臺里走出來牽起我的手，對我一笑，說：“走吧，我和你一起去面對。”
我們?nèi)齻€人并行，夏遠牽著我在星巴克門口停了下來，我按了下夏遠的手，對他小聲嘀咕：“來這里干什么，我才不要和她在這種地方，隨便找個地方……”
我話還沒說完，夏遠一個響頭就敲下來了，他小聲地訓(xùn)我：“好歹人家也是長輩，無論和你是怎么差勁的關(guān)系，也不可以這么不懂事?！?p> “啐，你知道個屁！”我心里特別膈應(yīng)。
夏遠皺眉頭看我，想必是沒見過這樣的我。
夏遠把我們帶進去之后，轉(zhuǎn)身走去柜臺，不知道他點了什么東西，點完之后就去了一張和我們有一定距離的桌子坐著。
我看了眼坐在對面的阿姨，有些不自然地挪了挪身體，側(cè)著身對她。
店里人不多，周圍的桌子都是空的。也難怪，今天是周三，這個時候多數(shù)人都在上班。這個女人這么有空來找我，是請假了，還是她連班都不用上？
我心里一直揣摩著她，十分鐘內(nèi)，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若不是服務(wù)員剛好端了兩杯飲品過來，我真打算起身離開。
我從口袋里伸出手緊貼在杯子上，冰冷的手瞬間被暖的有些麻，徽縣的冬天實在是太漫長太冷了。這么一想，冬天已經(jīng)來了快有三個月了，難怪總有人說冬天是漫長的，別的季節(jié)倒不曾聽別人說過漫長。
我端起杯子輕抿了一口，苦澀的咖啡入喉，香醇慢慢彌漫上來。
“相思。我先和你介紹一下我，我叫寧媛媛，你可以喊我寧姨。”
我不做回應(yīng)。
“怕打擾你學(xué)習(xí)，所以等到放假才來找你。嗯......本來應(yīng)該讓你爸爸和我一起來的，但是我想，還是我們先溝通一下比較好?！?p> “先溝通？你想私下勸我一輩子別來打擾你們是嗎？”
“不不不，阿姨沒有這個意思?！睂幰逃行┗艁y，她一直對著我擺手。
我別過頭不去看她，她這樣弄得好像我在欺負她一樣。
“阿姨真的不是不愿意你們相認，之前隱瞞你是覺得有太多事情你不了解，你和你爸爸見了面一定會鬧別扭。”
我看著窗外，一想起那天發(fā)生的事情，眼里感覺有些霧氣，我抬起手假裝不經(jīng)意的摸一下眼睛，拭去快要落下的眼淚。
“我和你爸爸認識了十幾年，他這十幾年經(jīng)歷過什么只有我一個人知道?！?p> 我下意識捏緊拳頭，這是在炫耀嗎？
“他從徽縣出來慶城工作的時候身上除了幾十塊錢，別的是一無所有，他去了一家工地上班，干了半年的活，老板總是拖欠工資，沒有錢他總是吃不上飯。幾十個人一起住在工地的大棚里，這些真的是我想不都敢想的?！?p>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天氣太冷，咖啡已經(jīng)失去了溫度，一口入喉，原本香醇的甜味變成庸俗的甜膩，伴隨著擺脫不掉的苦澀，讓我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反胃感。
“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是在我家店門口，他就站在那，瘦的不像樣。他可能是在考慮著我店里最便宜的飯菜多少錢。我最見不得這樣，太讓人心疼了。時間長了我發(fā)現(xiàn)他工作的地方就在店對面的新樓盤。后來時不時給他送吃的過去，還會多帶點給工人們一起分?！?p> 咖啡冷了難喝，卻總是慣性想去端起杯子。阿姨一直低著頭用小勺子轉(zhuǎn)動著杯里的咖啡，卻一口也沒喝過。
“其實我對你爸是一見鐘情，或許是因為他滄桑卻帥氣的皮囊，或許是因為太心疼這樣的他而很想去照顧。那時候你爸爸也才25歲，我沒想到他已經(jīng)有了妻子和女兒，就這樣一頭扎進去，無法自拔地喜歡上他，哪怕他一無所有?！?p> 我嘲諷地笑了笑，好一句不知情，好一句無法自拔。
“后來那個樓盤就停工了，樓盤成了爛尾樓，大老板停工卷鋪蓋連夜走人，你爸爸像發(fā)了瘋一樣，在工地滋事，還傷了工地老板的助手，幸好傷得還不算太重……”阿姨嘆了口氣，神情有些痛苦，閉上眼睛似乎在回憶，然后繼續(xù)緩緩道來，“我替他賠了錢，收留了他一陣子?！?p> “如果接下來你是要和我說你們的愛情故事，那就大可不必了。”
“相思，聽我說下去好嗎？只有聽下去你才能明白，你爸爸的苦衷?！?p> “那你就不要再說你和他之間的事情。”
阿姨嘴角向下，似是受了很大委屈般，整理了好久的情緒，才重新開口：“接下來的那段時間才是你爸爸最艱難的時光。他下了很大很大的決心，才逼自己放棄了你的媽媽。那段時間，他的枕頭都浸滿了眼淚。你能想象一個大男人，在三更半夜忍著聲音哭到天亮嗎？”
“為什么？”
“你奶奶早就告訴他，你媽媽來慶城找他了。他原本想穩(wěn)定好了再去見你媽媽，可誰知道工作了大半年跟了一個破工程，最后還是分文沒有。他思量了很久，有去找過你們，他去過好幾次，都是見到你和你外婆一起，他就不敢過去。然后那天，他看到一個男人買了好多玩具和生活用品給你?！?p> “是董叔?！蔽议_始細細回想董叔這個人，媽媽出來慶城工作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董叔，媽媽去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面試工作，面試通過被安排在董叔身邊當(dāng)助手。媽媽的為人處世能力全是董叔一手培養(yǎng)出來的，包括后來媽媽能有錢買車買房也是因為董叔的提拔。這么想來，董叔確實是媽媽的貴人無疑。因為我上學(xué)且媽媽回家少的緣故，我能見董叔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可只要一見著，各種各樣的禮物就會占滿家里某個角落，夠我擺弄好久好久。
“我每次都會偷偷跟在你爸爸身后，以前他都是從你學(xué)校門口跟著你，直到你回家他就走了。然后那次，我瞧見他二話不說就上去打了那個男人，然后把你搶到了他身后，紅著眼死死盯著那個男人。你媽媽看到你爸爸突然的出現(xiàn)，很驚訝，開始不停地對你爸爸拳打腳踢，質(zhì)問你爸爸為什么不聲不響就走了......你們就這樣吵著鬧著......你爸爸執(zhí)意想把你帶走。然后……爭執(zhí)中，你受了傷?！?p> “我受了傷？”
“嗯，你右上額頭裂了一道口子，血不停地往外涌。那個男人開著車送你上醫(yī)院，你爸爸也想跟著。那個男人狠狠地罵了你爸爸一句：你一事無成，如今又害了你自己的女兒！”
我摸了摸我的右額，原來這個傷疤是這樣留下來的。
“你爸爸完全愣住了，在那里我怎么拉都拉不走，非要等你從醫(yī)院回來，然后你爸爸就在那干等著，等你從醫(yī)院回來，額頭包扎著很厚很厚的紗布。你爸看到就哭，心疼到要了命?？墒悄惚粙寢尡Щ丶遥缓竽莻€男人單獨把你爸帶走了。兩個人不知道聊了什么。等你爸再回到我身邊時，手上多了一個信封?！?p> “是什么？”
“里面有一個名片，有十萬塊錢，還有一張介紹信。那個男人給你爸爸安排好了工作，在徽縣的。只要拿著這封介紹信，去到那就會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
“董叔對我爸說了什么，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你爸不肯說。但是無非就是讓你爸離開你媽媽，不要再拖累你媽媽之類的話吧?！?p> “那我爸也就這么輕易放棄了？”
“我也以為你爸不會同意，誰知道他回去徽縣了，我跟著他一起走的。然后這一走，我就和他在徽縣扎根了?！?p> “那我爸，就這么輕易放棄了......”
“你媽爸的感情其實一直以來都遭到你媽媽大部分親人的反對，因為舍不得你媽媽吃苦，你外公強烈要求景輝入贅，景輝很愛你媽媽，可是他也愛的很痛苦很委屈。你爸爸和我說過，他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和你媽媽在一起生了你，因為害你沒有了完整的家庭。最慶幸的事是后來離開了你們，讓你們可以找到更好的歸屬。”
“他當(dāng)真，這么說過嗎？”
“是的。你爸爸的最遺憾和最慶幸都來自你們。他很愛你們，但是你們值得更好的?！?p> 我開始重新去定義爸爸在我心里的形象。他好像并不殘忍，也不冷酷無情，如果他沒有選擇放棄，他也好媽媽也好，或許都沒有現(xiàn)在這么幸福穩(wěn)定。
大人的世界里，早就不能感情用事。
我終于知道為什么媽媽那時候要帶著我離開徽縣去慶城，也終于知道為什么媽媽狠勁賺錢，還明白了媽媽為什么不愛回家，沒有愛人的家對媽媽來說就不是家。
我好心疼爸爸，更心疼媽媽。終其一生，他們兩個人的愛情有緣無分，一個人覺得躲著對方才是最好的，另一個人卻一直在苦苦等待。一個躲著一個等著，孽緣，折磨人心。
人和人之間，其實都是自由的，顧景輝是我的爸爸，也是他自己，既是如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因為阿姨是偷偷來找我的，不敢待太久時間，所以她見我芥蒂已解，留下一張寫有她聯(lián)系電話的紙條就先離開了。
我在座位上坐了好久，想什么我不知道，什么都想一些，時間就過去了。
“相思，我們要回店里啦，要吃午飯了誒。”
我沒動作，夏遠一拉把我撈起來，走出了星巴克。冬天還是有些好處的，冷風(fēng)一吹，頭腦立馬清醒了很多。
我最終還是掏出手機，把阿姨的手機號碼存入了手機里。
“夏遠，我有一點想不明白?！?p> “什么想不明白？”
“你說，喜歡了好久的人突然分開，會有多痛苦？”
“啊？我也不知道，我可千萬不要知道這個，我要長命百歲那么長的愛你。”
“你又來了?！?p> “我又來又怎么了，反正你也習(xí)慣了?！?p> 我白了他一眼，繼續(xù)問：“可是我想知道會有多痛苦，那你假設(shè)一下，會有多痛苦？我印象里沒見過媽媽大悲大憾?！?p> 夏遠雙手捧住我的腦袋輕晃了下，說：“別想了別想了。”
我為了讓他好好回答問題，把我當(dāng)成了他的假設(shè)，問：“那你說，如果我和你在一起了，再分開，你還會喜歡下一個人嗎？”
夏遠收起表情，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不會。”
“真的嗎？”
“假的。”繼而補充，“因為我們會長大，長大的我們不會像現(xiàn)在的我們，談愛情也那么講究義氣，死磕到底?！?p> 我失落，自然是因為這個道理很在理，打擊到我了。
“除非我們永遠青春，停留在這個年紀(jì)，當(dāng)然這是沒可能的啊。”
“我知道沒可能......”
“大人們離了婚都能再結(jié)婚然后再離婚再結(jié)婚，大人的感情遠沒有我們現(xiàn)在的純粹且專一?！?p> “......”
“不能怪他們的。我們越長大也會越多心思的，越長大就越難專心只愛一個人?！?p> “停，不說了?！?p> “別難過了，走啦，回家吃飯。吃多點腦子就笨些，就別再想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