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訓(xùn)話
翠云居這邊閨房內(nèi)，除了青妍自己，一個下人都沒有。連平日里最信任的大丫鬟阿梅也被趕去了外間看值，不許任何人進(jìn)來。
趙王那幾幾冊書青妍這些時日已經(jīng)看得爛熟于胸，連他在哪頁上題寫了什么批注，用的什么字體，墨色暈開幾許都已鐫刻在心頭。
是時候了……五日后就是表哥來下定的日子，這幾冊書就讓它們長埋于這翠云居的地下吧，一并掩埋的還有自己以為此生都不會再搖曳的情思。
夜深人靜時，青妍也會認(rèn)真地拷問自己，明明前世已經(jīng)吃過大虧，為何今世還會有那樣的妄念？要知道對歷經(jīng)劫難的自己而言，滔天的權(quán)勢早不再有任何誘惑，而是唯恐避之不及的洪水猛獸。
那么，是因?yàn)樗谝淮卧谀腔纳揭皫X僻靜處仁慈地放過？還是因?yàn)樗诙伪叩芈潆y，被自己救治？還是因?yàn)榈谌嗡诓谈S眾而出，為自己主持公道？
或者是因?yàn)樗槐怀Ｈ肆粢獾目∫萑蓊?？挺拔身姿？治世才學(xué)？
青妍捫心自問，但情思纏繞，剪不斷、理還亂。
就在昨夜，她還突然生出一個叛逆的念頭：如果他只是個浪跡江湖的男子那該多好。那她就留書一封，夜半翩然而去，離開這她這待膩了的女子后院，跟他一同走遍這書里的大好河川，看遍這書里的萬般風(fēng)景，那才是此生不枉！
只是，只是，沒有“如果”……
黯然中，青妍已用上好油紙將一冊冊書精心包好，將它們一一放進(jìn)那個新買回的小匣子中。正待合上匣蓋，又略一猶豫，終于，她狠狠心將床頭錦緞靠枕里的那截發(fā)帶也取出，在手中摩挲半日才愣了愣神，一并將它放入匣中。
盒蓋掩上。銅鎖扣上。她站起身，準(zhǔn)備往屋后的梨花樹下而去。
青妍剛走到閨房后門口，突然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青妍聽得分明，其中一人正是阿梅，另一人步伐略重，但也還算輕健，想來是常年走動的。
“姑娘，”正門外傳來阿梅的聲音，“周媽媽請您去老爺書房?！?p> 她雖步伐匆匆卻止步于房門外，正立當(dāng)中，生生將周立家的攔在身后。
“姑娘，有急事，煩請您現(xiàn)在就跟老奴走一趟。”周立家的無法，伸著脖子在門外喊道。
今日之事她來了李家?guī)资暌矝]遇到過。且不提二太太那突然冒出來的嫣然姑娘待嫁，光兩位老爺方才對她仔仔細(xì)細(xì)的來回審問，就讓她腿肚子發(fā)顫。這會兒讓她請姑娘，她哪敢多嘴？只想著趕緊把人請去，可別再有什么茬子才好。
“好，我知道了，這就出來。”略等了片刻，里邊才傳來姑娘平淡的聲音。
青妍沒有讓周立家的多候著，飛身將小匣子放回房梁隱蔽處，就輕身飄回，略理了理鬢發(fā)便隨她出門——想來是要下定了，父親再交待自己些為人婦的道理吧，青妍沒有多想。
一路上，周立家的也沒有往日的客氣寒暄，只一個勁兒埋頭前面領(lǐng)路，到了書房門口，才略服了服，對青妍綻出個笑意來道，“姑娘進(jìn)去吧，老奴在院外守著?！闭f罷便徑自離去。
青妍這時才隱隱覺得不對，房中呼吸交錯，顯然不僅有父親，另外還有其他三人在。到底是什么事，父親才會讓即將下定的自己出來會客呢？
青妍推開門，只見堂上除了父親，赫然還有母親和叔父、嬸嬸二人在坐。她心中稍定，原來如此，約莫是長輩們一起訓(xùn)話吧。
她腳步輕盈，躬身走到父親身前，向四人行禮問安。動作如行云流水，既謙恭有禮、柔和恬靜，又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大家風(fēng)范在里頭。
李四平看著這風(fēng)姿卓然的女兒，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悲。
他柔聲扶起青妍，當(dāng)先開口道，“今日趙王又遣人送了些禮來，是一大箱的綾羅和首飾，這些以后都給你作陪嫁，好不好？”
李四才眼睛牢牢盯住侄女的表情：當(dāng)她聽到“趙王”二字時，臉上分明有一閃而逝的紅暈，當(dāng)聽到尋常女兒都該歡呼雀躍的“綾羅首飾”時卻反應(yīng)平淡，而聽到“陪嫁”時二字不見女兒家的嬌羞卻有一種隱隱的落寞。
只是當(dāng)這侄女抬起頭時又是一幅柔順淡然的樣子，她輕輕道，“父親、母親作主便好?！?p> 李四平又道，“這王爺幾次重禮，家中卻無以饋贈，等初一那日你下定，父親斗膽請王爺來家中喝杯水酒可好？”
“不要！”青妍幾乎不等父親話說完，就急忙道。說罷，似是覺得自己反應(yīng)過了點(diǎn)，又淺笑著補(bǔ)充道，“這般貴人，足不沾塵，我們李家這樣小門小戶哪里配得上請他？”
李四才在嘉興干了十年，斷案無數(shù)，自認(rèn)為手下不曾有過冤案，明查世故，見微知著，看著侄女這般反應(yīng)，這個舌尖上輕輕帶出的“他”，心中已是一嘆。他也不打算繞彎子，直截了當(dāng)問道，“青妍，叔父問你，趙王為什么屢次三番給你送禮？可是對你有意？”
青妍見李四才發(fā)問，目光如炬地盯著自己，便微微垂下頭，輕輕道，“沒有，我不知道?！?p> 李四才不給她回避機(jī)會，接著問，“是沒有對你有意，還是不知道是否對你有意？”
青妍抬眼，見堂上四位長輩所有眼睛都齊齊盯著她，心中一凜，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便只低頭沉默。
屋內(nèi)一時陷入寂靜。
有時沉默就是答案。
李四才頓了頓，嘆了口氣道，“男女之間有一見鐘情的說法，我卻是不信的。不是叔父老古板，哪有眾人之中，只單看一眼，不曾交談就相中的道理？所以我想，趙王和你早在蔡府賞花宴之前就見過吧？”
青妍還是沉默。
二太太吳氏今日沒什么好口氣，“青妍，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我雖不如你曹師傅讀書多、見識廣，也知道匹夫一怒血濺三尺，天子一怒伏尸百萬的道理。得罪了尋常人，頂多一人償命，得罪了實(shí)權(quán)親王，那就要滿門作賠。你想過嗎？”
青妍愣住。
她只以為嫁與表哥就是聽從父母之言，為的就是家里好，萬沒想過剪斷自己情思竟然也是錯。
或者說，她潛意識里也從沒想過，他會真的傷害她，會真的傷害她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