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蘭的喪事又是潘德軍來當(dāng)管事,一手操辦。
李蘭死后,潘德拉大哭了一通,然后就急忙準(zhǔn)備喪事。先是打了電話給小芹,讓小芹盡快趕過來。然后去找潘德軍,請他做管事。早有鄰居知道了李蘭的死,消息一下就傳開了。全村的人都丟下手中的事情趕到潘德拉家,擠滿了整個院子,亂成一鍋粥。潘德拉正處于悲痛之中,精神恍惚,被眾人一鬧,更加六神無主。幸虧潘德軍老成,辦事果斷,輕車熟路,簡單幾句就把任務(wù)安排下去了。前來幫忙的鄉(xiāng)鄰們接到指示,搭靈堂、清理院子、燒火做飯、趕做棺材、置辦壽衣和香紙火燭、請陰陽先生和唱經(jīng)班、請地理先生看墓穴和下葬的期程、通知潘家和李蘭娘家的各個親戚,都井然有序地去辦了。也多虧潘德拉和李蘭以往賣豆腐豆花在全村人心中樹立了良好的形象和名聲。兩口子做生意厚道,童叟無欺,為人和善,行事低調(diào),從不多嘴饒舌、說長道短,也從不得罪人,所以和大家的關(guān)系都非常好。一聽李蘭病死了,先是吃驚,同時也替李蘭感到可惜、難過,然后又主動跑來幫忙做事。因為人多,不到半天時間,整個喪事所需要的所有東西都差不多準(zhǔn)備好了。
潘德軍要趕去縣城里拉一些辦喪事的物資,潘德拉請他帶個信給潘文,帶著潘文回家來,看他母親最后一眼,潘德軍去了。潘德拉強打起精神來,招呼幫忙的鄉(xiāng)親,走進走出。事情都有人做,潘德拉插不上手,只好站在邊上看。到中午的時候,家里的樣子突然變了。潘德拉是不經(jīng)意間走到院子門口,正要走進屋里的時候,抬頭看到的。他一眼看去,吃了一大驚,自己的家什么時候一下子變成了辦喪事的樣子?只見房子的墻上已經(jīng)貼上了挽聯(lián),房檐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符,被風(fēng)吹動,無規(guī)律地亂搖亂擺,就像好多只陌生的眼睛在沖自己眨眼。房子的一邊擺了十幾個花圈,那些是住在村里的潘氏家族的親戚送來的,每個花圈的中間都是一個大大的黑色的“奠”字??蛷d里,大門洞開,幾個人正站在凳子上布置靈堂,其他幾個人正在擺放香案,幾個人擋住了門口,看不見里面在做什么,但是潘德拉知道,李蘭現(xiàn)在就一動不動地躺在里面,她知道周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嗎?她知道自己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人梳理成了死人才會有的那種頭發(fā)從后腦勺兩邊分開并且繞到前面來在額前打一個結(jié)然后用一根黑紗布纏住的頭型嗎?她知道她經(jīng)換上了黑色的壽帽壽衣壽褲壽鞋嗎?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就躺在客廳中間的一張長木板上,周圍是惋惜的目光和哀嘆,還有人一看了就能感受到死亡的凄涼和悲傷的靈堂嗎?她知道她的丈夫,潘德拉,正站在院子門口悲傷地看著她嗎?她知道周圍發(fā)生的一切嗎?她還認(rèn)得周圍的人嗎?她,還認(rèn)得她的丈夫,潘德拉嗎?潘德拉想到這些,心里就突然感到一陣難以言狀的悲涼。再加上周圍人聲嘈雜,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就像一個生了重病的人一樣,對周圍的一切聲音、顏色、味道都失去了知覺,身體的抵抗力也急劇下降。腦袋感覺像扣了一個頭箍,不時地緊一下,頭就跟著痛一下,眼睛突然黑一下,然后又恢復(fù)過來,身體像怕冷一樣抖一下,渾身毛孔都張開了。潘德拉就這樣恍惚地站在門口,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做。這時,只聽背后突然“噼里啪啦”地響起來,潘德拉感覺一陣?yán)滹L(fēng)吹在身上,頭突然冷了一下,瑟縮著轉(zhuǎn)過去看,原來是有人在門口放鞭炮。鞭炮一放完,就看見路上來了幾個人,原來是請來的陰陽先生和他的兩個徒弟。潘德拉打起精神來,上去迎接了,把先生帶到靈堂里。
先生到了靈堂,看了李蘭的尸體,馬上就開始拿出了自己的東西開始辦起喪事來。叫兩個徒弟去抄經(jīng)文,自己用一根稻草做的繩子把李蘭的兩只腳拴在一起,在腳邊點了一盞油燈。經(jīng)文抄好后,就蓋在了李蘭的臉上,先生就帶著兩個徒弟開始唱超度亡靈的經(jīng)文。潘德拉站在邊上,看著李蘭的尸體,好像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這個人到底是怎么了?她為什么一動不動地躺在我的面前?她為什么用一張紙遮住了臉,還穿成一身黑色?為什么我一看到她,我的心里就止不住悲傷,想要哭出來呢?潘德拉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突然大了一個寒噤,腦子馬上清醒過來,啊,這是李蘭啊,我的媳婦,她已經(jīng)死了啊!潘德拉喊了一聲“李蘭”,就大聲哭出來,身體也跟著癱軟下去。旁邊的人連忙去把他扶起來,他老淚縱橫,哭得悲切。先生因為要念經(jīng),不能受打擾,又考慮到主人家悲傷過度,怕傷了身體,就讓人把潘德拉扶到臥室去躺下。
下午,潘德軍帶潘文回來了。潘文一下子沖進靈堂,跪在地上喊了一聲“媽”,然后就痛哭起來。這個時候,先生已經(jīng)念完了經(jīng),燒了抄好經(jīng)文的紙錢,準(zhǔn)備把李蘭的尸體放進棺材里去。潘文就哭著和其他人一起把他母親的尸體抬進棺材,蓋上了棺蓋。棺材就用四條長板凳支著,擺在靈堂的正中間。天已經(jīng)黑了,靈堂里點著白色蠟燭,亮起燈光,所有的事物都染上了一層死亡所特有的、彌漫著悲傷的暗黑色。兩個徒弟一個敲著鼓,一個配合著打小銅鈸,先生端坐在棺材旁邊,閉著眼睛唱經(jīng)。門口擠滿了人,都不敢出聲,只聽見衣服摩擦發(fā)出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靈堂里是一副黑漆漆的棺材,旁邊燭光晃動,紙灰散亂,掛在墻上的符紙唰唰搖動,潘文跪在一邊哭泣。這一切構(gòu)成一幅昏暗悲哀的死亡圖景,看的人無不感受到了一種濃烈的、黑色的死亡的悲哀,心里都覺得凄涼難受。到晚上九點的時候,小芹帶著丈夫翁明全、女兒小花以及剛滿兩個月的兒子強強來了,一進門就跪倒在地上哭。小芹和母親李蘭感情深厚,得知母親病逝,小芹悲痛欲絕,急急忙忙趕過來,卻連母親最后一面都沒見到,只看到一副冷冰冰的棺材,小芹更加傷心,擁著弟弟潘文一起痛苦。這一哭,把靈堂里的氣氛弄得更加悲哀,現(xiàn)場的好多婦女見了,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淚。
潘德拉白天的時候被冷風(fēng)一吹,著了涼,發(fā)起了高燒,一個人躺在昏暗之中。聽見外面的哭聲,自己又忍不住哭起來。一想到李蘭沒了,鼻子一酸,眼淚就嘩嘩地涌出來。他恨老天爺,恨他讓李蘭這一生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苦難,更恨他沒讓李蘭多享幾天福就把他帶走了,這不公平!為什么死這種東西說來就來,連一聲招呼都不打呢?頭天晚上還是好好的一個人,還能活動,能說話,身上還有體溫,可是第二天一覺醒來,人就已經(jīng)沒了。沒有了呼吸和體溫,皮膚失去了彈性,再也不會動一下,說一個字,眼睛緊緊閉著,整個人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而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沒有生命的東西了。這種突然的變化使潘德拉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為什么人突然會變成這個樣子。以前自己總是在曬谷場上和其他人談?wù)撋?,總覺得自己已經(jīng)了解生死是怎么回事了,說一些“生死無?!敝惖脑?,可是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根本不明白生是怎么回事,死又是怎么一回事。以前總是在別人面前擺出一副看透生死的大無畏的姿態(tài),現(xiàn)在,當(dāng)死亡降臨到了自己的媳婦身上的時候,他又不得不在死亡的靜穆和悲哀面前低頭,被死亡一把抓住了身體里最脆弱最敏感的那根神經(jīng),只要他一看見、一想到睡在李蘭身上的死亡,那根神經(jīng)就會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的拉扯一下,痛得他老淚縱橫,失聲哀號,心如刀絞!
潘德拉發(fā)著高燒,腦子里迷迷糊糊地,看見小芹一家人和潘文進了屋,來到了自己的窗前,叫著他。潘德拉把他們每個人都看了一眼,用虛弱顫抖的聲音說:“兒啊,你們的媽媽已經(jīng)走了!”說著就哭泣來,小芹和潘文也哭起來。翁明全發(fā)現(xiàn)潘德拉臉色蒼白,眼神飄忽,嘴唇發(fā)抖,額頭上還冒出了一層汗,就用手去摸潘德拉的額頭,吃了一驚,說:“糟了,爸爸發(fā)高燒來了!”潘小芹和潘文趕緊止住哭泣,去找退燒藥給潘德拉吃。潘德拉隱隱覺得自己不行了,就對兒女說:“看來我要去找你們的媽媽了?!贝嗽捯怀?,把小芹和潘文嚇了一大跳,連忙安慰潘德拉,讓他不要多想。但是潘德拉燒得厲害,如果再不退燒,就可能真的要出事。潘文趕緊跑到村衛(wèi)生院,把值班的醫(yī)生請回家,給潘德拉打了針,吊起了點滴,潘德拉的高燒才稍微腿了一點,只是整個人的聲音已經(jīng)啞了,說不出話來。潘德拉交代潘文和翁明全配合管事潘德軍多招呼幫忙的人,一切事務(wù)聽潘德軍安排。又讓小芹去廚房幫忙,招呼好大家的伙食。吩咐清楚以后,就讓他們都出去了,自己一個人迷迷糊糊地躺著流淚。
喪事辦了七天,潘德拉也發(fā)了七天的高燒,要不是村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治療及時,潘德拉險些就真的去見李蘭了。七天過后,李蘭就下葬了,潘德拉行走不便,也不想再看到令他悲傷的情景,就沒有去送李蘭,只讓小芹和潘文姐弟送他們母親下葬。潘德拉躺在床上,聽著外面嘈雜的人聲、鞭炮聲、嗩吶鑼鼓聲和抬棺材的人喊的號子,仿佛可以看見一支數(shù)百人的長長的送葬隊伍。孝子們拿著引魂幡、靈幡、李蘭的遺像和牌位、花圈走在隊伍的前面,后面跟著李蘭的棺材。李蘭此刻就安安靜靜地躺在里面,她要離開這個家,睡到山上去了,以后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潘德拉看見浩浩蕩蕩的送葬的隊伍出了村子,向著山上走去。他聽見了小芹和潘文喊魂的聲音:“媽媽,快上來吧!快上來吧!”他知道,李蘭要埋在山上,就必須要爬坡,喊李蘭的魂,這樣她才不會迷路。他可以看見李蘭的棺材抬到了山上,然后放進了冰冷的泥土里,被一層黃土和一堆墳石頭壓著。他看見李蘭閉著眼睛躺在那座墳下面,神態(tài)安詳,永遠(yuǎn)地睡著了。他在心里對李蘭說:“李蘭,你先在山上好好睡一陣子,過不了多久我就回來找你的。到時候我們就能在一起了,我要帶著你去世界各地游玩!”
喪事辦完了,生活又恢復(fù)了平靜,家里一下子變得冷清起來。潘德拉的高燒退了,只是大病初愈,身體還十分虛弱。此時已經(jīng)是十月底了,空一直是陰云密布,馬上就要入冬了,冷颼颼的,所以潘德拉只能躺在床上休養(yǎng)。潘德拉還沒有從失去李蘭的悲痛中緩過來,每天都沉默寡言,面露悲傷。幸好小芹一家和兒子潘文都陪在自己身邊,時常說說話,倒也使他感到欣慰。小花已經(jīng)四歲了,懂事了不少,學(xué)會了叫潘德拉外公,又很乖巧,讓潘德拉感到很開心,經(jīng)常抱著小花逗她玩。小芹和潘文看著父親慢慢恢復(fù)過來,心里也很高興。
又過了一些日子,潘德拉的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了。小芹因為婆家那邊還有一些事情要辦,看父親的病已經(jīng)好了,終于放心了,就跟父親提起了要回去的事。潘德拉自從失去了妻子以后,感情突然變得非常脆弱,動不動就會想起李蘭,一想起來就忍不住哭,而且只要一感覺到孤單、凄涼,也會忍不住哭起來。所以,當(dāng)小芹說要走的時候,潘德拉說:“怎么才來沒幾天就要走了,丟下我一個人!”說著聲音就顫抖起來,眼淚也跟著出來。小芹趕緊安慰父親,不敢再提走的事情,又住了一個星期,可是婆家那邊事情緊急,催著要回去,實在沒有辦法,只好跟父親說了。這天,一家人坐在屋里說話,小芹就說了自己的事情,潘德拉雖然理解女兒的難處,可是一想到自己現(xiàn)在只剩一個女兒一個兒子,而且女兒又要回遠(yuǎn)處的家了,就感到無比孤獨和凄涼。小芹說等忙完了今年,明年就帶兩個孩子過來多住一段時間,好好陪陪父親,潘德拉這才放心了不少。
小芹囑咐潘文好好照顧父親,又問起了潘文的現(xiàn)狀,潘文羞慚滿面,說不出話來。這段時間大家都在為母親的喪事忙碌,沒有注意到潘文現(xiàn)在的樣子。潘文留長了頭發(fā),還把頭發(fā)染黃了,穿著一身又臟又破的牛仔衣牛仔褲,褲子上還有幾個動,整個人看起來人不人鬼不鬼的,完全不像以前那個老實、穩(wěn)重的潘文。小芹看見潘文的這副樣子,就問他為什么打扮成這樣,他不敢說。又問他在縣城的工廠里做得怎么樣,他也不敢說,只是紅著臉不敢說話。小芹就知道潘文肯定是在縣城里鬼混,不學(xué)好了,就發(fā)起脾氣來,讓潘文說是怎么回事。潘文怯怯地看著潘德拉,生怕說出自己在縣城的所作所為來,父親會大發(fā)雷霆。潘德拉知道潘文之前做的事情,雖然生氣,但經(jīng)歷了李蘭的死,他已經(jīng)心灰意冷,一時也沒有心思去管這些了。小芹見潘文還是不說,就吼了潘文一聲,潘文被嚇得抖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說出實情來。原來,潘文剛進工廠里的時候還是老老實實地打工賺錢,幾個月下來也存了一萬多塊錢,那時候小芹也在工廠里,正好管著他。可是六月初的時候,小芹因為要生孩子,就提前回家了。潘文沒有人管著,就交了一些隨隨便便的朋友,別人就給他介紹了一個女朋友,是個四川人,叫做張麗娜。潘文老實,之前又沒交過女朋友,就和張麗娜交往起來。誰知道張麗娜是個喜歡享受,花錢很厲害的女人,沒過多久,潘文好不容易存的一萬多塊錢就差不多花完了。潘文和張麗娜混在一起,漸漸地就學(xué)會享樂了,打工賺來的錢全都亂花了。后來工廠效益不行了,發(fā)不起工資了,很多人就離開了工廠。潘文本來打算帶張麗娜回家結(jié)婚,然后做點小生意,張麗娜卻在這個時候拋棄了潘文,跟另外一個男人走了。潘文被欺騙了,他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也沒有臉面回來了,要不是母親去世,他就打算永遠(yuǎn)不回來了。小芹聽完以后氣得扇了潘文一耳光,罵道:“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怎么就一點自制力都沒有,在縣城學(xué)成這種鬼樣子,你對得起爸爸媽媽嗎?”
潘文一邊哭著,一邊向潘德拉和小芹認(rèn)錯,潘德拉只是搖頭嘆氣,不想說什么,小芹說:“你向我們認(rèn)錯沒有用,關(guān)鍵是要認(rèn)識到自己錯在哪里,能不能改正。如果你還不知悔改,我就永遠(yuǎn)不認(rèn)你這個弟弟!”
潘文說知道錯了,并發(fā)誓改過自新,又對去世的母親做出了承諾。小芹就問他:“那你接下來怎么打算?”
潘文所:“我不去縣城打工了,我要在家里陪著爸爸,做點小生意。我會盡早結(jié)婚,生一個男孩,讓爸爸安享晚年!”
潘文的悔悟讓潘德拉感到了一點欣慰。浪子回頭,為時不晚,只要能安安心心地過日子,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潘德拉發(fā)現(xiàn),小芹的身體有一點虛弱,皮膚里少了一點血色,就懷疑小芹貧血。又一次小芹在切菜的時候不小心切掉了手指上的一點皮,可是血無論如何都止不住,后來實在沒有辦法,就跑到衛(wèi)生院去包扎,這才止住了血。潘德拉就有點擔(dān)心小芹的健康,小芹說沒多大關(guān)系,可能是因為生孩子的時候出血太多的緣故。潘德拉就囑咐翁明全回去以后多給小芹吃補藥,把血氣補回來。
小芹一家人回去了,家里只剩下潘德拉和潘文兩個人。潘文果然改過來了,又變成了原來那個老實沉穩(wěn)的潘文。本來想跟著潘德拉一去做豆腐豆花,但是潘德拉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fù)過來,也沒有心思做這些。潘文想到不能什么都不做,總得找件事情來掙一口飯吃。潘文看見村里的合作社發(fā)展得很好,參加合作社的人都賺了一點錢,就和潘德拉商量要不要參加合作社,潘德拉馬上就拒絕了。他把王家三兄弟是什么樣的人告訴了潘文,并且判斷合作社肯定辦不了多久,潘文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仍舊每天種菜。一天,潘文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拉蔬菜進縣城賣!潘文在縣城的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縣城里的人吃菜困難,鄉(xiāng)下的蔬菜在縣城根本不夠賣,于是就想專門種蔬菜,然后拉到縣城去賣。潘文把這個主意告訴了潘德拉,潘德拉覺得不錯,就同意了。于是就暫時先不做豆腐豆花,和潘文在河邊種起了蔬菜。那些參加了合作社的人看見潘德拉在地里種起了蔬菜,就嘲笑他:“老潘,你怎么不賣豆腐了?是不是豆腐賣不出去了,現(xiàn)在又反過來種蔬菜?”潘德拉根本不理會那些人,只是埋頭種菜。到了十一月底,種下去的白菜、菠菜、芹菜等蔬菜就長出來了,父子兩收了菜,洗好,捆好,就讓潘文用三輪車?yán)箍h城里去買。果然,蔬菜一拉倒城里,馬上就被城里人搶購一光。潘文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潘德拉,潘德拉也非常高興,父子兩就決定以后專門種蔬菜拉到縣城里去賣。
潘德拉的日子又恢復(fù)了平靜,兒子又重新回到了身邊,安安分分地像以前一樣過著,使潘德拉放心了不少。但潘德拉還是會經(jīng)常懷念李蘭,只要一想起李蘭,就會忍不住哭起來。每天下午的時候,潘文拉著蔬菜去縣城里了,要晚上才能回來,家里就剩下潘德拉一個人,潘德拉就感到無比孤獨。他時常一個人站在豆腐作坊前面,看著旁邊的灶和煮豆?jié){的大鍋,看著作坊里濾漿用的紗布和木桶,還有做豆腐的木盒,那是李蘭最看重的物品啊!現(xiàn)在李蘭走了,只剩下兩個木盒靜靜地放在作坊里。沒有了李蘭,他還有心思用木盒做豆腐嗎?就算做了,他還能做出和李蘭一起做出來的那種味道嗎?想到這里,潘德拉就流出了眼淚。
每天下午,潘文去縣城里了,潘德拉一個人待在家里待久了,就感到無聊空虛。而且只要看到李蘭的遺像,他就有想哭的沖動。于是就想找點事情做,一個人扛著鋤頭走到河邊的地里,本來想松松土、鋤鋤草,但潘文勤快,早就把土松了,草鋤了,還澆了水,潘德拉沒什么可做的,只好立在土地旁邊發(fā)呆。他的不遠(yuǎn)處是合作社的塑料大棚,像一道道高大的土堆一樣擋在眼前。在沒有這些大棚之前,河邊的土地一眼望到盡頭,全是整整齊齊的綠色菜地,看起來心里非常舒服。可是自從搞了合作社以后,河邊的變化非常大,一下子立起這么多黑色的大家伙,走在中間,又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總覺得被兩邊的東西擠著,有一種被壓抑著的感覺。而那些參加合作社的人,每天進進出出的,也不知道在里面忙些什么,看樣子反倒比以前種地的時候更有勁頭了。潘德拉從來不到大棚里去看,每次都是直直地向自己的土地走去。在他看來,他們搞藥材種植太冒進了,遲早要吃大虧的。他其實并不反對搞合作社,他反對的是王大奎三兄弟,跟著這種虛偽自私的人搞,早晚有一天會倒霉!
潘德拉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想找一個地方清凈清凈,最好的地方就是觀音廟了。潘德拉已經(jīng)有半年多的時間沒有上觀音廟了,也不知道劉半仙在上面過得怎么樣?于是就想上去看看,順便和劉半仙說說話。
潘德拉到了觀音廟,在劉半仙的臥室里找到了他。劉半仙正在一個炭爐旁邊看書,見了潘德拉,高興地站起來,請他在爐子旁邊坐下。潘德拉看見劉半仙的時候,吃了一驚,怎么這么多時間不見,竟然瘦成這樣了?劉半仙現(xiàn)在的樣子幾乎可以用皮包骨頭來形容。潘德拉知道劉半仙在修道,都說修道的人要瘦,才能顯出一點骨骼清奇的“仙”氣來,關(guān)于這一點,潘德拉也曾專門和劉半仙討論過,這其實是無稽之談,其實修道與瘦不瘦沒有任何關(guān)系。只不過劉半仙現(xiàn)在的樣子真的有點像快要成仙的樣子,使人覺得他好像已經(jīng)不食人間煙火,只靠吸風(fēng)飲露維持生命了。劉半仙眼睛深深地凹陷進去,看起來不見什么神采,倒像是經(jīng)常挨餓的人一樣。雙頰也陷進去,幾乎可以盛半斤水了。臉上沒有一點血色,面皮像一張薄薄的白紙一樣貼在上面,松垮垮的,好像只要輕輕一抹,就能把臉抹下來。脖子像一根干枯的老樹干,青筋暴突,喉結(jié)夸張地向前突出,說話的時候上下來回擺動。身體瘦得出奇,像一個衣架一樣,把一身青布衣服撐起來,沒有看出肉體來,只看見骨骼的輪廓??傊?,整個人就像是剛從六十年代大饑荒逃出來的人一樣,與其說身上有“仙氣”,不如說渾身上下都向人傳遞出極度饑餓和虛弱的信號。潘德拉看到劉半仙的樣子,非常心疼他,就問:“老劉,你是搞什么鬼,怎么瘦成這樣?”
劉半仙笑了一下,眼睛和兩頰陷得更深了,鸛骨高高的聳著,樣子怪嚇人的,說:“我是在修道哩?!?p> 潘德拉說:“修道也不能修成這樣吧?哪有瘦成你這個樣子的,就算是修道,也不能太瘦吧?不然哪里還有什么體力修道?你是不是為了修道都不吃飯了?”
劉半仙慘慘地笑著說:“吃的。”
“鬼才信!”潘德拉說,“吃飯的人會瘦成這樣?你騙誰呢?分明是要絕食的樣子!”
劉半仙還是笑著,低著頭不說話。潘德拉又問:“你瘦成這樣,肯定是沒有吃肉的緣故。明天我就給你帶幾塊臘肉上來,讓你好好補一補?!?p> 劉半仙連忙擺手說:“不要不要,我不吃肉的?!?p> 潘德拉想到劉半仙為了修道修成這個樣子,實在是有點走火入魔的勢頭,就有點看不下去了,說:“老劉,不是我說你,你自己也說過,修道就是閑著沒事隨便玩一玩就行了,別太當(dāng)真,而且飲食也不能馬虎??墒悄阕约赫f說,你是這樣做的嗎?幾個月不見你就瘦得皮包骨了,你要是還不吃點好的東西,我怕你真的是要飛天了!你說有這個必要嗎?你就這么想要得道?”
劉半仙滿臉慚愧,笑容僵在臉上,只是微微地點頭,并不說什么話。
潘德拉繼續(xù)說:“我是和你關(guān)系不一般我才這么說的,要是別人,我管他死活!我看著你現(xiàn)在的樣子,心痛??!你就不知道好好照顧照顧自己?你聽我的,這道,不要修了,再這么修下去,就真的要出事了啊!”
劉半仙還是稍稍點頭,一句話都不說。潘德拉想自己也不能說得太過分,可能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也不能太過苛責(zé),就放緩了聲音,臉上的肌肉放松了,露出微笑來,問劉半仙:“你跟我說說,為什么要故意弄成這種樣子?”
劉半仙這才說:“辛勤二三年,快活千萬世,這點苦算什么?”
潘德問很疑惑地問:“我們以前說起修道成仙,都是當(dāng)成笑話來說,難道真的是有得道成仙這回是嗎?”
劉半仙的眼睛里馬上放出一絲光彩來,說:“有的,真的有的!以前我在修道的時候,只是隨便玩玩,沒怎么當(dāng)真。看書上說修道到了一定程度就能夠內(nèi)視,也就是說你不但能看到自己的身體,還能看到你的五臟六腑、全身經(jīng)脈、穴位和流動的血液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修了三分之一了。一開始我還不信,以為那是騙人的話,誰知道三個月前,我在打坐的時候,竟然真的看到自己了,我還看到了身體里的東西。那絕對不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真的就像你親眼看著你自己一樣,清清楚楚的,我才知道原來修道是真,人是真的可以通過修道進入另外一個世界的!但是想要真正修煉成功,還是要花一番功夫的。修道其實并不復(fù)雜,道理也很簡單,懂得一個道理并不難,難得是真正的去做。我以前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所以浪費了很多時間,什么都沒有得到。后來才明白,只有晝夜不停地辛勤修煉,拋棄人間各種誘惑,才能真正修成。所以道家有一首詩說得好:我昔修行得真訣,晝夜功夫無斷絕。一朝行滿人不知,四面皆成夜光闕。說的就是要刻苦修煉,不然什么都得不到?!?p> 劉半仙說了一通大道理,潘德拉聽不明白,令他疑惑的不是修道本身,而是修道到底有什么意義,就問劉半仙:“老劉,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懂,我就想問,對你來說,修道到底有什么意思?你就那么想成仙嗎?你是一個平凡的人啊,平凡人就應(yīng)該過平平凡凡的生活,求個溫飽,好好地過完這一生,這才叫做人啊?為什么要走這些偏門?這不是自己找罪受嗎?”
劉半仙凝視著炭爐,眼睛里閃著木炭的亮光,說:“我們都是世俗之人,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實我們的身體和生命本來就是虛幻的東西,就是由地、火、風(fēng)、水混合而成的。生命太短暫了,就像一盞油燈,一陣風(fēng)吹來,說滅就滅,你根本不知道你能活多久,不知道你會在什么時候死。你想想,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一個人連自己的生和死都無法把握,還能把握其他的事情嗎?還有,不光是無法把握生死,人活在世上就是受罪呀。本來生命就非常短暫,還沒有來得及好好享受生命,每天就是為了生計到處奔波勞累,而且都在為一些沒有結(jié)果的、不可預(yù)測的事情忙,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喘過來,人就已經(jīng)死了,你說,這樣的結(jié)果誰愿意看到?又有什么意思?所以,我算是看透了,人活在這個世上真的沒有什么意思,要么你就死了,一了百了;要么就去探索生命的奧秘,尋找通往永生和極樂世界的道理。修道就是第二條路,所以,我不是在自找苦吃,我是在探索哩!”
潘德拉聽不下去了,說:“你又在跟我說這些大道理,我不想聽。我的意思是不管怎么說,你都是一個人。人就應(yīng)該有人的樣子,過人的生活,你是一個正常的人,怎么盡搞一些歪門邪道的東西!”
劉半仙的臉馬上暗淡下去了,頭低下去,雙目無神地盯著火爐,聲音有點哽咽了,說:“老潘,你看我像一個正常的人嗎?我還能做一個正常的人嗎?我從小就沒有爹娘,也沒有家,我什么都沒有。原本以為我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娶妻生娃,安安心心過人的日子,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命,我就是與這些事情無緣?你以為我很喜歡過這種清苦的日子嗎?你以為我愿意整天一個人守著一個菩薩的像和幾件破房子?你以為我不想到村子里去和大家擺擺龍門陣?可是沒有辦法呀,這就是我的命?我怎么努力,都還是這個樣子?我還能怎么辦?這么多年來,我一個人過得非常痛苦,這真不是一個人過的生活,但這種生活竟然就落在了我的頭上,看來老天爺真的是不想放過我?,F(xiàn)在我年紀(jì)已經(jīng)去了,再想做什么都不可能做成了。還不如看開了這一切,安安心心的修道,修道能讓我平靜下來,遠(yuǎn)離塵世,只有這樣,我才不會感到痛苦呀!”
劉半仙說到最后,已經(jīng)哭出聲音來,用一只枯爪似的手顫抖著擦眼淚。潘德拉終于明白了劉半仙的苦處,心里也跟著悲傷,流出眼淚來,伸手去拍了拍劉半仙的肩膀,再也說不出話來。
兩個人對著一盆木炭枯坐著,相對無言,直到木炭都燒成白灰,沒有熱氣了,劉半仙說:“只顧烤火,沒注意都燒完了,我加點痰。”兩個人才從悲傷的氣氛中緩過來。劉半仙一邊往盆里加木炭,一邊問潘德拉:“今天怎么沒有和李蘭賣豆腐?”
潘德拉看著劉半仙用火鉗把木炭一個個夾進火盆,嘆著氣說:“以后也不會做了?!?p> 劉半仙停下來,看著潘德拉,問:“怎么不賣了,生意不好做嗎?”
潘德拉說:“李蘭已經(jīng)去世了?!?p> 劉半仙的火鉗停在半空中,整個人僵住了,瞪著眼睛,問潘德拉:“你說什么?我沒有聽清楚。”
潘德拉又說了一句:“李蘭,已經(jīng)去世了?!?p> 劉半仙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問:“嫂子去世了?什么時候沒的?”
“十月底的時候?!?p> “怎么回事?”
“生病死的?!?p> 劉半仙再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炭盆。木炭加進去以后,冒出許多青煙,把屋子都充滿了,劉半仙不停地用手擦著眼淚,說:“我去給嫂子上一柱香。”說著就站起來開了門,潘德拉也站起了,跟著劉半仙走出臥室,進了觀音廟堂。劉半仙點了三炷香,在觀音向前悼念了李蘭,又燒了幾張紙錢,兩個人呆呆地站了一會兒,這才返回臥室。
聽到李蘭突然間死了,劉半仙半天都沒反應(yīng)過來,與潘德拉重新再炭盆邊上坐下以后,他還是不停地?fù)u著頭,苦著臉說:“怎么會這樣?怎么就突然沒了?”
潘德拉把李蘭的病告訴了劉半仙,劉半仙聽了以后只是嘆息,過后說:“看來這真的就是她的命了?!?p> 潘德拉說:“她說的最后一句話就是‘沒有辦法’,聽起來雖然無奈,可命就是命,誰都改變不了,不就是沒有辦法嗎?”
劉半仙點了點頭。
潘德拉說:“李蘭死了以后,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就是生和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了很久都沒有想明白,你是修過道的,你知道生和死到底應(yīng)該怎么解釋嗎?”
劉半仙說:“如果從道教的角度來講,我是可以講出幾句的。對于生和死,我仔細(xì)看過道教的一些書,里面講得很透徹,我自己也好好的思考過,才明白了生和死到底是怎么回事?!?p> 劉半仙用火鉗理了理木炭,開始說起來:“一提到生和死,幾乎所有人都會有同樣的反應(yīng),那就是好生而惡死??匆妺雰撼錾?,沒有誰不會感到高興,這是生命降臨到人間啊;可是一提到死,或者看到誰死了,沒有誰會感到高興,都不想聽到‘死’這個字,都認(rèn)為這是一件晦氣的不好的事。其實,生和死是平等的,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這主要是因為大家都不知道生和死是怎么回事的緣故。生到底從何處而來?死又到底到何處去?沒有幾個人真正搞明白過。沒有搞明白,就存在偏見,有了偏見,就會好生惡死,貪生怕死,求生而避死。當(dāng)然,誰都想好好活著,不想死,這是人之常情,可是這樣一來也會活得非常累。每個人都在糊糊涂涂地為了能活下來奔波勞累,甚至為了能過得更好而不擇手段,做了許多損害別人利益的事情,這都是因為沒有搞明白生和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的緣故。如果每個人都搞清楚了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那么人就不會活得這么累了?!?p> 潘德拉凝神屏氣地聽著劉半仙的話,劉半仙歇了一口氣,繼續(xù)說:“那么生和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其實非常簡單,生和死就像世界萬物的生長和消亡一樣,到了該生的時候就出生了,到了該死的時候就死了。樹葉到了春天會長出來,到了秋天會枯黃,會凋落,就是這么簡單。從道教的角度來講,道教認(rèn)為生和死都是由一個神來主管的。人在死了以后,構(gòu)成身體的元素就分散了,元神也離開了身體,變成虛空里的東西,四處游蕩。當(dāng)元神遇到了掌管生死的那個神為他所指定的有緣之處的時候,他就接著男女之間的交媾形成了太亂,在母親的子宮里發(fā)育。這時候,地、水、火、風(fēng)這些元素又匯聚到他的身上,形成了肉身和各種器官,同時使他有了思維和各種感覺。等到他降臨人世,他就出生了,成為一個人,然后又經(jīng)歷嬰兒、兒童、少年、壯年、老年,最后元神又離開身體,生命就消散了。這就是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的過程,這個過程是永遠(yuǎn)循環(huán)往復(fù)的,所以就有了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所以道教的書上說得好,說生和死的過程就是:‘虛化為神、神化為氣、氣化為血、血化為形、形化為嬰、嬰化為童、童化為少、少化為壯、壯化為老、老化為死、死再化為虛、虛再化為神、神再化為氣、氣再化為物,化來化去,從不間斷,無限循環(huán)。’生和死,就是這么一回事。但是這只是道教的解釋,很多地方都有神秘的色彩,一般人也不會去這樣理解。但是如果知道生和死有這樣一種解釋,對于我們普通人看待生死時的態(tài)度也會有一定的幫助。”
潘德拉大致聽明白了,問:“既然這樣,那為什么還是有那么多人好生惡死?僅僅就是因為不明白生和死的關(guān)系的緣故嗎?有沒有其他的原因?”
劉半仙說:“道理誰都明白,可是真正要去做就難了,這就是人之所以叫做人的緣故。人不知道生和死是什么關(guān)系,就是因為身處世俗生活之中,眼睛和心靈都被各種各樣的事情蒙蔽了,然后就變得迷惑了。其實,死的原因就是由于有生,生的原因就是由于有死。沒有死就沒有生,沒有生就沒有死,生和死就是這樣一種關(guān)系,所以人才會有生死。只要明白這一點,也是能看開很多事情的。但說是這么說,真正到了生活之中,無論你是什么樣的道理都說不通。任何一個人都是迷惑的、愚蠢的,他們不是沒有能力理解到生和死的真諦,而是因為他們處于世俗生活之中,生不由己,就是李蘭說的‘沒有辦法’。確實是沒有辦法啊,因為每個人都不可能都去修道,每個人都要為了自己的生活奔波,所以就有煩惱、喜悅、恐懼等各種各樣的東西,所以就有了好生惡死。這并不是人不能了解其中奧秘的緣故,而是因為人就是人的緣故,這就是人的悲哀之處?!?p> 潘德拉聽了之后,心中感覺像是明白了什么,但是又說不出來。不過此前他一直郁積著壓抑著的心頓時疏通了,暢快了,劉半仙的一席話解開了他的心結(jié),使他頓時感覺非常痛快。他說:“老劉,不說別的,單是你能夠悟到這些道理,說出這些話來,你就已經(jīng)得道了!”
劉半仙謙虛地笑著,一邊用火鉗弄著木炭。潘德拉看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就起身要走了。劉半仙不留他,就送他出去。剛才兩個人只顧說話,都沒記得喝水,潘德拉出來,感覺口渴,就說要到伙房去喝水,劉半仙就到院子里去等他。潘德拉到了伙房,用木瓢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了,揩了嘴,正要走,卻瞥見灶邊的一個米袋子,米袋子已經(jīng)見底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層。潘德拉留心,又看劉半仙的菜,案板上只有幾顆白菜和土豆,幾瓣大蒜,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潘德拉皺起了眉頭:難道劉半仙已經(jīng)沒米沒菜了?于是就走出伙房,走到伙房邊上的儲物間,開了門往里看,里面一袋米都看不見,一點菜都沒有。潘德拉更加疑惑了,就走到院子里問劉半仙:“老劉,你吃的米和菜放在哪里?”
劉半仙說:“就在伙房里啊,怎么了?”
潘德拉問:“全部的米和菜都在伙房嗎?油放在哪里?”
劉半仙說:“都在伙房,到底怎么了?”
潘德拉有點生氣了,問:“就那么點米?那么點菜?連油都沒有?”
劉半仙就默然了,過了半天才說:“還多著呢?!?p> “多個屁,剩下的米連一頓飯都不夠!”潘德拉大聲說,他并不是在生劉半仙的氣,而是在生王大奎的氣。原來觀音廟的事務(wù)是歸村長管的,守廟人的伙食所需要的米油鹽菜,也是由村長從村民捐給觀音廟中的功德錢里面專門拿出一部分來購置,然后讓小組長送到山上去??墒桥说吕l(fā)現(xiàn),劉半仙都快斷糧了,米和菜都還沒有送上來,王大奎根本就沒有管觀音廟的事,或者就是王大奎把村民們捐給觀音廟功德錢全部私吞了。他從看到劉半仙的時候就感到奇怪:劉半仙為什么會瘦得皮包骨頭?明顯就是沒有東西吃的緣故嘛!王大奎在這件事情上的不作為差點害死一個人!潘德拉當(dāng)即決定要去找王大奎理論,劉半仙卻拉住了他說:“你沒有證據(jù),去找他又有什么用?也許是他們這陣子忙,沒有時間送上來呢。再說,我一個人也吃不了那么多呀?!?p> 潘德拉說:“可你都快斷糧了,還不送上來,這不是要把你餓死嗎?原來你這么瘦不是因為修道的緣故,而是餓的!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有吃不上飯的事情,這不是天大的笑話?”潘德拉一想到這件事情就來氣,決定要去告王大奎。劉半仙拉住他,不停地勸說,勸他別管這件事。潘德拉生氣了,責(zé)備劉半仙:“你也真是的,沒有米了就說一聲嘛,怎么就甘心挨餓,你是想要餓死不成?”
劉半仙慘慘地笑著,兩只手不停地搓著。潘德拉怕自己說話太重傷到劉半仙,就放輕了聲音對劉半仙說:“我是關(guān)心你才這么說的,難道我會看著你白白餓死在這個觀音廟里?明天上午我就讓潘文給你帶米和菜來。只不過王大奎那個王八蛋,實在是太可恨!”
劉半仙說:“不用了,我自己有錢,我可以去買的?!?p> 潘德拉說:“你下山不方便,潘文會給你送來的?!?p> 劉半仙還要推辭,潘德拉就不高興了,劉半仙只好送潘德拉出去。兩個人站在廟門口,潘德拉看著劉半仙說:“老劉,我一直把你當(dāng)成我的大哥,為了咱們兩個的關(guān)系,你要好好活著,別委屈了自己。修道是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是也別太迷這東西,把身體搞垮了就虧大了。以后我會讓潘文定期給你送吃的來,你不用擔(dān)心。等我把家里的事情全都辦完了,我就上來和你住,和你每天修道論道,你看怎么樣?”
劉半仙流著淚,嘴唇顫抖著,說:“好的,好的,我等著你!”
潘德拉和劉半仙道別,慢慢地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