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意覺得自己像一只巨大的蠕蟲,癱軟在駕駛座上。兩只手也不再是手了,是兩條無骨的觸角,被吸在了方向盤上。不是她在開車,而是方向盤帶動著軟趴趴的觸角左移、右移、打方向燈……
指北大道是公司和家之間的一條直直的快速通道,已經開了上千次。道路簡單、路途熟悉致使她在這條路上開車已經不需要過多的思考。此時她沒有聽任何的廣播、音樂、有聲書,但身體告訴她“她很累”。喬意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抱怨,因為她現(xiàn)在工作其實相當輕松:早上七點半出門、下午6點準時走、周末未曾加過班、連法定節(jié)假日都照常放假。而此時相同行業(yè)的其他企業(yè)大部分遵循著“995”或“996”甚至更長的工作時間,其他行業(yè)很難說能好到哪兒去。盡管這樣,可生活的細節(jié)總明明白白地告訴她:累。上班時坐上駕駛座、調得視野正好的后視鏡,下班后坐上去卻不是那么一回事了,總是要再往下調一調才能完全看到——一天的工作都使人變矮了。此時的喬意還分不清楚這種累到底是由于什么帶來的。她只知道應該滿足當下、不能抱怨、也不會跟家人傾訴。
什么時候喬意決定不再跟家人傾訴的呢?家人這個詞其實用得十分不準確。在喬意的童年記憶里,父親的形象總是負面暴躁的,是個會隨手抄起家伙打人、是需要小心翼翼躲避的人。家里還有個妹妹,記憶里的喬思總是沖突的制造者、是只要稍有不稱心就會鬧到家宅不寧的人。最親近的是人是媽媽。媽媽在她身上花了很多心思,大抵把對人生的遺憾都變成了期望都放在了喬意身上:考上省重點、考上好的大學、找一個好的工作……所以,問題應該換成,什么時候喬意決定不跟媽媽/母親/朱貴英傾訴的呢?大概是很多個交流失敗的瞬間的集合,到了有一天終于不再需要傾訴,于是她主動地關閉了那一道門。
現(xiàn)在她和母親聊微信或者打電話的頻率低得可憐,也幾乎不主動聯(lián)系喬思。上一次主動打電話是什么時候呢,哦,應該是下定決心要從那家國內行業(yè)頂級的通信設備公司離職后、打電話通知她的時候。電話里的母親小心翼翼地附和著她的觀點。喬意那個時候一心只想著離職,覺得那次的交流異常順利。
之后喬意在出租房里待業(yè)了半年,嘗試著學習一些能讓自己持續(xù)付出又不會感到無聊的事情。她嘗試了很多事情:重新學習一下繪畫基礎以及練習鼠繪、數位板、Photoshop、店鋪設計等,接了一些淘寶店的私活兒、賺了少得可憐的幾百塊錢。她曾經很喜歡繪畫,可以連續(xù)好幾個星期不思晝夜地反復打磨一幅畫。她喜歡斑斕色彩、平衡構圖、交錯光影、沖擊視覺。她也認為曾經的自己很擅長繪畫:在沒有任何基礎的情況下,就能完成一幅完成度很高的風景畫,而且永遠都能冒出很多讓人意想不到的創(chuàng)意。
男友李之舜給了她時間和空間,讓她去尋找自己的熱情。她失敗了。剛開始離職的時候還嘗試著做飯、收納、清潔、網上學習photoshop的課程和官方說明文檔、購買學習書籍、定制學習計劃等。時間再長一點,覺得做飯收拾的時間又花去太多時間,漸漸地也不再做飯了,再漸漸地她又變得每日無所事事,甚至到了一天都懶得起床的地步。
隨后就開始了亂找工作的時期。她想找一份有關UI設計的實習,一方面能磨練自己的設計理論和相關技術、一方面能利用自己的軟件測試的職業(yè)經歷。那個時候成都的相關工作崗位不多,薪資也少得可憐。另外,盡管投出了許多簡歷,也從來沒有收到過任何面試回應。在這個過程中,喬意發(fā)現(xiàn)就算這樣一個不太能夠得著的目標其實和自己早已滅掉大半的熱情重合度并不高。就這樣在那種情況就到了現(xiàn)在這家公司,依然做著軟件測試的工作。她知道自己早晚會離開,只是當前還沒有到徹底厭惡的時候。
她知道自己永遠都在因為厭惡而逃跑,很多時候還沒想清楚厭惡的是什么,就先跑了。對外說追求更好的生活,對內喬意其實很明白自己是在逃跑。就像是高考結束后填寫志愿的時候執(zhí)意地要去很遠的北方一樣,她受夠了“膚淺”的友情、尷尬的家庭、暴戾的父親、和同樣暴躁不安的喬思。
這個時候喬意已經在地下停車場停好了車,她沒有立馬上樓回家。這個時候李之舜可能已經到家了。平時應該是她順路去接李之舜等他一起回家的,但是今天她沒有。她下了車,徑直去了小區(qū)旁邊的公園。她現(xiàn)在不想面對他。
這個時候公園已經有很多消食的市民了,大部分的人都有伙伴陪同。喬意知道一個人穿著襯衫、提著個包包在夜晚逛公園有些不協(xié)調,但她卻不在意。培湖公園晚上點的燈很少、黑黢黢的,正適合傷感的神情隱沒在稀稀疏疏的黑影里。走了很久的喬意盡量不去看行人的眼睛。她走得很快,配合著大腦快速翻動的節(jié)奏:“要給自己保障…對自己負責,不再去想著去依靠其他人,也不要相信其他人,也不要把弱點捧出去給人拿著了……”
路燈變得越來越少了,遠處的湖邊別墅的燈越發(fā)明顯了。喬意拐進一條沿湖的木板路,這里索性沒燈了。如果不去為對方著想、不一起做點什么,那這樣也算是“在一起”了么?喬意問了自己一個問題。想到這里鼻頭酸味一沖,五官都移了位,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但她仍然保持著背部挺直地行走,也沒有抬手去擦那兩行淚。來來往往的人太多,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在不爭氣地流著奇怪的眼淚…她很想找誰問一問,她搞不清楚為什么會這樣、自己該不該難過、自己應該怎么去看待這個問題、應該怎么做。
也許是從指北大道開始修修補補造成了堵車開始,早上需要起床的時間越來越早。7點40出門和7點50出門,會造成路上堵30分鐘還是1個小時的差別。喬意早上也是不想起床的,但她更厭惡因為遲到帶來的麻煩,于是每天都幾乎掙扎著完成了起床的任務。隨后喬意還要到另一個房間去叫醒李之舜。然后再開始洗漱。就這樣每天總是要等他拖延個十來分鐘。這個情況已經延續(xù)很長時間了,終于在今天爆發(fā)了。今天因為交通管制的原因,路上異常的堵,最終導致喬意遲到了一個多小時。喬意把這個情況完全怪罪到了李之舜身上,早上在車里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來。一直到最后李之舜一言不發(fā)地下了車,徑直去上了班……
說“男生應該各方面呵護女生”,簡直就是大眾媒體精心制造的謊言。在古、現(xiàn)、近代、架空世界…各色熱門小說、電視劇里還在不斷重復著這樣的謊言。實際的兩性關系中,其實是擅長情緒處理的女性思維在主導關系的短期發(fā)展,而這種女性思維更多情況下又是女方更強一些,男方更多地是在被動接受、或稱妥協(xié)、將就、寵愛……這種謊言可怕之處在于——給予女性錯誤的期望,并以這種形式走進了千千萬萬個關系中。這在某種程度上激化了相處過程中的矛盾:比如女性情緒沖動時會做出一些事情期望男方會有所作為。而這些行為到最后往往都會演變成了Drama,在雙方心里結上一個不大不小的疙瘩。這就是所謂的女生很作。
在小說里的世界,總會有一些節(jié)點、偶然事件來推動男女主人公的情感線或者人的行為變化。這些偶然妙就妙在“偶然”二字,它使人物設定不至于崩壞,也讓觀者習以為常地接受這種變化。
喬意白天上班的時候,迅速從遲到的混亂中恢復過來、著手整理昨天的測試結果、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等到下班坐上駕駛座、發(fā)動了車子,才想起來是不是要去接李之舜。她不知道怎么開口問他是否要下班了,或者徑直開到他公司門口去、當作這件事情沒有發(fā)生,或者可以談一談,又或者是可以撒個嬌。
她都沒有,鬼使神差地直接出了車庫,穿出園區(qū)……左拐右拐上了指北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