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浩宗一連數(shù)日沒來城中村,也沒打電話,江暮云以為他是因自己的連續(xù)拒絕而生氣,為此心中惴惴不安。秦浩宗來的時候她擔(dān)心自己深陷情感的漩渦,秦浩宗不來她心里又七上八下的惦記著。
她不知道的是,很多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有些人總會趁你不注意在你心里偷偷埋下種子,這種子又在你不注意的時候悄悄生根、發(fā)芽。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的時候它已經(jīng)長得枝繁葉茂,幾乎撐滿整顆心房。若想將它拔除就要做好心碎的準(zhǔn)備,承受兩敗俱傷的后果。
江暮云和安安沒精打采的,偏巧這幾天下雨,全世界都濕漉漉的,都說屋漏偏逢連夜雨,江暮云現(xiàn)在的情況就是如此——屋頂漏雨了。這是前段時間地震的后遺癥,而且一漏就一發(fā)不可收拾,臥室東墻和西墻上都被雨水畫上了一大片黃色的世界地圖,最糟糕的是客廳,從屋頂中央位置往下漏水。江暮云把能用的盆和桶都找出來接雨水。
雨夜,她躺在床上,聽著塑料盆里滴答滴答的雨聲,開始懷疑這是她拒絕秦浩宗入住邀請的報應(yīng)。
秦浩宗沒了消息,李富國卻回來了,比預(yù)計早了一天。
周六下午他來的時候江暮云正在帶著從路邊找的小工修屋頂,針灸床上還躺著兩個陰雨天犯風(fēng)濕病的針灸患者,安安一個人在院子里跳繩,她協(xié)調(diào)性不太好,被繩子絆了一跤倒在地上,手掌擦破皮,嘴唇內(nèi)側(cè)也磕破了,嘴角留著血,孩子哇哇直哭。江暮云心疼得不行,摟著安安又親又哄,好一會兒才讓孩子安靜下來。
李富國見狀趕緊拿出一塊漂亮的兒童手表哄安安,這是他特意從國外帶回來的禮物,給江暮云的是一個人面木雕。江暮云收秦浩宗的香水時心里諸多顧忌,反觀李富國的旅游紀(jì)念品就完全沒有這種顧慮了,她真誠謝過之后拆開包裝給安安帶上。
安安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手表,上次是孫海給的,她和媽媽一人一塊,不過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媽媽不讓她戴了。現(xiàn)在的這塊比那塊更漂亮,是個粉藍色的小浣熊,安安很喜歡,眼眶雖然還含著淚水但是注意力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手表上了。
李富國還當(dāng)場下載了手機APP,教江暮云怎么通過手機查看安安的位置,精準(zhǔn)度挺高。
定時器響,江暮云進屋給患者起針,這邊剛忙完,樓上小工又在喊她上樓。
李富國見江暮云實在忙,就主動提出幫忙照看安安,江暮云問安安愿不愿意和李叔叔去小公園玩一會兒,安安說愿意。江暮云囑咐李富國半個小時左右就回來。
李富國帶走安安之后江暮云總算不用再分心,工作效率大幅提高。小工和患者都走后江暮云摔著酸痛的手下樓,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是晚上六點多。
李富國和安安怎么還沒回來?她不免有些擔(dān)心,立刻給李富國打電話,剛接通就聽李富國在電話那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安安不見了。
江暮云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安安不見了!”李富國聲音大了些,聽上去好像要哭出來似的。
江暮云腦子“嗡”的一聲,趕緊伸手扶住墻才沒倒下去。
“你別著急,我正在想辦法。”電話里李富國試圖安慰江暮云。
想到手表。江暮云心里忽然升起希望:“手表呢,趕快定位!”
“好好,你別急,我正在開車,馬上就追過去。”
“快一點,求求你!”
掛上電話,在原地陀螺似的轉(zhuǎn)了兩圈,六神無主。忽然想起來應(yīng)該報警,立刻打給塘花塢派出所民警喬軍,說話的時候嘴唇直哆嗦,捏著電話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喬軍罵她糊涂,不管有沒有定位都應(yīng)該第一時間報警,他們分布在全市的警務(wù)人員還比不過一個李富國管用?
江暮云沒有解釋,如果安安有個三長兩短全是她的責(zé)任,是她答應(yīng)李富國帶安安出去玩兒的,否則也不會發(fā)生這件事。內(nèi)疚啃噬著她的心,她恨不得自己代替安安被人販子抓走。
得知派出所已經(jīng)出警后,江暮云又趕緊聯(lián)系李富國,讓他在微信上共享位置,她自己拿上錢包就往外跑。眼淚模糊了視線,出巷子口的時候沒看清狠狠地摔了一跤。
劉奶奶等人見狀趕緊圍上去扶起她,江暮云顧不得擦破皮的手掌,哭著對大家說安安丟了。眾人立刻炸開鍋了,附近店鋪里人手富余的都出動了,騎摩托的騎摩托,開小面的開小面,有當(dāng)快遞騎手的立刻在群里發(fā)布孩子的照片請全市兄弟幫忙找,江暮云則跳上最近一輛摩托車,呼嘯著沖出城中村向李富國給的共享方向奔去。
相比之下喬軍的動作更快,市局按照他和李富國提供的信息在收費站設(shè)卡攔截,及時攔下一輛渣土車。收費站的警察立刻開始搜查,結(jié)果在車廂的渣土上找到了定位儀,安安毫無蹤影,隨后趕到的李富國當(dāng)場臉色慘白。
定位儀被人販子拆下來扔進渣土車,導(dǎo)致他們追錯了方向,失去了最寶貴的營救。喬軍得知情況后立刻匯報上級請求市局和交通局協(xié)同調(diào)取監(jiān)控。
江暮云正坐在摩托車后座上,得知消息后眼前頓時一黑從車上掉了下去,又被前進的慣性帶著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才停下,額頭、手臂和膝蓋在粗糲的板油路上摩擦,血肉模糊,她卻絲毫不覺得疼痛。身上的痛和心里的焦急比起來不及萬分之一。
后面的轎車拼命踩剎車才在即將撞上她之前勉強停住。又驚又嚇的司機以為遇上碰瓷的了,下車破口大罵,可當(dāng)他看清江暮云絕望的表情后不由自主地閉了嘴。那是絕望自責(zé)的眼神,絕不是碰瓷人的狡詐和貪婪。
摩托車返回,小伙子跳下車扶起江暮云。轎車司機這才知道江暮云孩子丟了,他二話不說讓江暮云坐進自己的車,一路狂飆把她送到收費站。
江暮云在收費站看見了耷拉著腦袋的李富國,她死死地抓著李富國的胳膊,手指深深陷進肉里去。
“你為什么不好好看著她?”
李富國低著頭連聲說對不起,他翻來覆去地說他只是接了個電話,沒想到會有人販子。
江暮云眼睛里充滿血絲,臉上、胳膊上鮮血混著泥污。她張著嘴,喉嚨里卻連一絲聲音也發(fā)不出來,只能無意識地?fù)u晃著李富國,周圍人見狀無不嘆息。
所有丟失孩子的父母都在事后反復(fù)問自己“為什么”。為什么要玩兒手機,為什么要打電話,為什么要聊天,為什么要信任陌生人……可是世上沒有后悔藥,哪怕江暮云把心哭碎了把眼哭瞎了也于事無補。
她用盡全身力氣泄憤似的使勁推了一把李富國,轉(zhuǎn)身懇求喬軍再想想辦法。
事到如今,警察能做的就是排查事發(fā)地點的監(jiān)控錄像,可惜小公園是一個開放的綠化帶,并沒有安裝專門的監(jiān)控,只有附近十字路口的交通攝像頭。
交通監(jiān)控已經(jīng)轉(zhuǎn)到塘花塢派出所,江暮云和喬軍用最快速度回到塘花塢。屏幕前,江暮云睜著紅腫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生怕錯過任何線索,任憑一位女民警拿酒精棉和紗布給她處理傷口。
看完第一遍視頻已經(jīng)是兩個小時以后,沒發(fā)現(xiàn)安安的蹤跡也沒發(fā)現(xiàn)可疑人員。
江暮云不死心又翻過去看第二遍。第二遍看完將近晚上十二點半,仍然沒發(fā)現(xiàn)任何疑點。江暮云眼睛紅腫干澀,身體僵硬,臉色發(fā)灰。喬軍勸她休息,她無聲搖頭。她不能休息,這是尋找女兒的線索,哪怕把眼睛看瞎了也在所不惜??上?,就算她真的把眼睛看瞎了也于事無補,監(jiān)控視頻里找不出線索,人販子和安安仿佛人間蒸發(fā)了似的。
機場、火車站、出城的收費站所有該設(shè)置關(guān)卡的地方?jīng)]有發(fā)現(xiàn),分布在全市的巡邏警力沒有發(fā)現(xiàn),舉報電話里也沒接到群眾線索。時間已經(jīng)過去十個小時了,以喬軍的經(jīng)驗這事怕是兇多吉少,他沒忍心把這個猜測告訴江暮云。
江暮云瞪著眼睛熬了一夜直到清晨,粒米未進滴水未喝,精神已經(jīng)處于恍惚狀態(tài),仿佛拉到極致的弓弦稍微一碰就可能崩潰。
喬軍身為片區(qū)民警了解江暮云的情況,無奈只得盡量往好的方面寬慰她,說人販子也許是在等風(fēng)聲小了才帶安安離開,他們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江暮云聽了這話,死灰一樣的雙眼終于有了些微光芒:“喬警官,天亮前是不是人最容易犯困的時候?人販子肯定知道這點,公安局設(shè)的關(guān)卡還在嗎?他們會不會睡覺去了?”
喬軍說:“不會的,放心吧。這事已經(jīng)立案,大家只會全力以赴爭取早日破案,沒人愿意看著這么小的孩子被人拐走。你先休息一會兒,一有消息我馬上通知你?!?p> 喬軍的話讓心如死灰的江暮云又產(chǎn)生了希望,她相信他的話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不管這根稻草能不能救命,她都緊緊抓著不放。
終于還是劉奶奶帶著李富國強行把江暮云領(lǐng)回家,又看著她喝了碗粥。李富國知道自己闖了禍之后不敢面對江暮云,跑回塘花塢找劉奶奶。他心里愧疚不知道該怎么表達,對江暮云說只要她不嫌棄他愿意一直陪她找安安,兩個人一起找總比一個人力量大,還說他想和江暮云結(jié)婚,他們以后會有自己的孩子,兒子或者女兒,一定長得很像江暮云……
李富國絮絮叨叨地說著,江暮云表情木然,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劉奶奶做主讓李富國先回家,明天再過來。她還請隔壁雜貨鋪家的麗麗留下來陪江暮云,怕她萬一想不開有個三長兩短。
麗麗剛滿十八歲,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人,江暮云獨自枯坐在臺階上,直到天亮。
天上淅淅瀝瀝的又下起雨,江暮云就在雨里坐著。時間越久,她的心就越往下沉,盡管她不愿意去想,可是潛意識又懷疑安安怕是真的丟了,找不回來了。絕望和哀傷幾乎將她活埋,她的頭發(fā)亂糟糟地散著,嘴唇干裂,臉色灰白,仿佛一夜之間老了二十歲。
人販子會怎么對待安安?把她賣給一戶人家當(dāng)女兒或者是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當(dāng)童養(yǎng)媳?
安安從小體弱,去年開始這才好容易結(jié)實些,還能等長個兒又被壞人偷走了,人販子肯定不會好好照顧他。她不敢想孩子現(xiàn)在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有沒有被打、有沒有挨餓、有沒有受凍。
安安晚上一個人睡覺會怕黑,一定要江暮云摟著她,而且要睡在她專用的小枕頭上。那是江暮云親手做的決明子藥枕,高度、硬度都是她親自測量。
安安早上喜歡吃她親手煎的胡蘿卜雞蛋餅,雞蛋要用土雞蛋,胡蘿卜絲要加熱油炒過,要放最水靈的小香蔥但是不能多放。
安安喜歡吃蒸魚,要用砂鍋鋪上蔥姜后上鍋蒸,蒸好之后淋上一點點醬油又鮮又香。
安安吃米飯喜歡吃冬被圓粒米,水要稍微多一點,米飯煮熟后立刻隔熱盡量保持米粒自然的軟糯。
安安睡覺之前要給她做按摩,伸伸小胳膊伸伸小腿,這樣她才能長高個。
安安洗澡的時候……
江暮云心想如果安安有個三長兩短她也不想活了,等她死了之后去見沈雪……
沈雪?江暮云腦子里忽然靈光一閃,她猛地坐直身體,眼睛里閃爍著光芒。她慌不迭地從臺階上坐起,跑進屋里翻箱倒柜找東西。
麗麗見江暮云突然站起來開始翻東西,趕緊問:“暮云姐你要找什么,我?guī)湍阏??!?p> “我的手機呢,你看見我的手機了嗎?”江暮云絞著手,又焦急又慌張。
“在梳妝臺上呢,我去給你拿,你等著?!丙慃惻苌隙悄闷鹗謾C,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江暮云不知什么時候也跑上來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她的手,嚇了她一跳,趕緊把手機遞過去。
江暮云一把抓過手機,手指顫抖著翻通訊錄,找到秦浩宗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