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猗斐的來信簡短有力。
“今晚七點荷心小筑見?!?p> 陸淑握緊手機,摁下了刪除鍵。
她在花店包裹好一束花,坐上出租去了墓地。
此時仍是暮冬時節(jié),草木凋零,枯木叢生,冬天大氣污染依舊嚴重,薄霧靄靄的天空下是灰沉沉一片的墓碑,只剩下寥寥幾個人四散在墓地里,沉默地來,沉默地去。
陸淑裹緊大衣,白皙的下頜微微從圍巾中露出,輕呵出一口暖氣,慢慢走向墓碑。
兩個墓碑并列在一起,墓碑上的人仍溫柔地笑著看向她。早已有人在墓碑前放下了兩束白菊花,默默地掃著墓碑。
陸淑走近,嘆了一口氣:“陸瑚。”
陸瑚瞧見她來,一怔:“姐?!?p> 她們倆一并沉默了。
陸淑的手指微微描摹著墓碑上的照片,淡淡地問:“你怎么來了?”
陸瑚垂下胳膊,吶吶地道:“畢竟他們是你的養(yǎng)父母,今天又是他們的祭日,我來掃一下墓……沒事吧?”
陸淑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搖頭道:“我又沒有怪你的意思,緊張什么?!?p> 陸瑚看著墓碑,突然叫道:“姐?!?p> “怎么了?”
陸瑚咬緊了下唇,有些緊張地看她:“最近……周猗斐聯(lián)系我了。”
料峭寒風吹過墓碑前的花束,掀起菊花一側,白色與灰色夾雜間洇染了數(shù)不清的往事,她的長發(fā)隨風搖曳在寒風中,隨風飄來的還有她那飄忽的聲音。
“我知道了,以后不要理他?!?p> 陸瑚抿緊下唇:“姐姐,你真的不愛他了嗎?”
陸淑反問道:“我為什么要愛他?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我事業(yè)有成,愛情豐收,為什么還要去愛他?”
陸瑚搖頭道:“姐姐,可是他還在等你啊?!?p> 陸淑好笑道:“陸瑚,不要總以為別人不談戀愛就是在等我,你怎么知道他這么多年一直都是單身呢?萬一他只是一時興起想來找找青春里的小美好呢?”
陸瑚側過臉去,輕聲道:“姐,你確定你不是在自欺欺人么?”
陸淑張了張唇,啞然無聲。
她低頭,腳尖輕輕碾了碾石子,半晌,不知是在說服陸瑚還是在說服自己,低聲道:“沒那可能,我們沒可能,不可能的……”
陸瑚有些怒其不爭地轉過了頭。
陸淑微微一笑,道:“別管這些了,陸瑚,算姐求你,以后不要再和周猗斐有任何聯(lián)系,就當他這個人不存在。姐姐現(xiàn)在只想跟你渠哥好好過,其他的,我不會再去想了?!?p> 她溫柔地笑了,笑容里是分辨不出的苦澀亦或是甜蜜。
陸瑚還想再說些什么,眼瞧著她這副模樣,到底還是抿緊了唇,輕輕點了點頭。
陸淑轉過頭,看向了墓碑,墓碑上的父母溫柔地笑著看著她們。
恍若時光一直在他們身上滯留著。
陸瑚陪著她站了一會兒就離去了,陸淑靜靜地站在墓碑前,看著父母的墓碑怔怔地出神。
許久,她輕聲喚道:“爸,媽。”
她深深地向下鞠了一躬,腰彎下后,她沒有再直起。
陸淑低著頭,眼淚慢慢盈滿了眼眶,她克制著自己的聲音,不發(fā)出任何聲響,等到眼淚終于滑下臉頰,她抿緊了唇,慢慢直起了身。
樹與影的交匯處,枝椏下的灰白墓碑里,鐫刻著“于生之時,上尊長輩,尤敬二老,提壺暖褥,全心為孝,養(yǎng)妻及女,盡心及力,珍妻如體,為父之楷,憐護愛女,言傳身教,日盼成材?!?p> 言傳身教,日盼成材。
陸淑凝望著那一行字,眼睛里的光明滅不定,微弱昏黃的燈光映照在她蒼白的臉上,似是極力想要抹去她臉上所有隱藏在平淡無奇下的痛苦。
所有人都覺得她活的平平凡凡,對生活不抱有熱情與期待,年少時張狂的少女已不在,誰知她為了維護現(xiàn)狀已經拼盡全力,不該她碰的她不碰,不該她想的她也不想。
她輕輕呵出一口熱氣,像是要把心中所有要說卻未說的話吐散。
夜幕漸漸降臨,墓園的管理人員走了過來,詢問她是否離開。陸淑看了看手表上的時間,微微搖了搖頭拒絕了。
時針和分針同時指向六,已經六點半了。距離周猗斐約的七點還有半個小時,足夠她趕過去與他約會。
可是陸淑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由晚風呼嘯而過,吹起她黑色大衣一角,留下鉆心徹骨的冷意。
大衣里的手機鈴聲響起,“叮鈴鈴”“叮鈴鈴”…在這寂靜的墓園里,仿佛是催命符一般響著。
陸淑沒有接,仍然安靜地看著墓碑,眼神卻在一時間飄忽了起來。
眼前飄過許多年少時的畫面,此時想來,大多與周猗斐有關。
曾經看過一個問題,為什么初戀難忘呢?
有回答說:因為他是第一個為我構建美好愛情模樣的人。
陸淑伸出左手,看著無名指,想到了周猗斐那枚未送出去的戒指,眼神看破虛空,仿佛在那一剎那間鉆戒與手指重合,年少時的壞小子已然長大,單膝跪地,熱忱地向她求婚。
她怔怔地看著手指,不知不覺間眉眼溫柔了下來,唇角慢慢彎了起來,輕聲笑了起來。
手機鈴聲仍在絡繹不絕地響起,一聲又一聲,為她描繪了一副周猗斐焦急等待的模樣,陸淑沒有任何動作,只是慢慢將凍的冰涼的手縮回了口袋,輕輕跺了跺腳,等待本來站麻了的腳恢復原樣,然后最后向墓碑鞠了一躬。
他們本就不是一路人,一個會死守著自己的原則固執(zhí)到死,一個自有他的遠方和星辰大海。
她不過是他生命中的匆匆過客罷了。
陸淑轉頭,猛地一怔。
原本該在荷心小筑等待的人,不知何時來到了墓園,一手舉著手機,靜靜地看著她。
周猗斐只穿著一件薄毛衣,在寒風中沉默地看著她。
半晌,他沙啞的聲音問道:“為什么不接電話?”
“你不想來打個電話告訴我就行了,為什么不接電話?”
“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
“不來就不來啊,為什么不接電話?萬一真的出了什么事怎么辦?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多讓人擔心?陸淑,你都多大了?為什么還要做這種讓人擔心的事?”
陸淑啞口無言。
周猗斐凍的臉頰通紅,他抿緊唇看著她:“你知不知道我找你,結果定位在墓園,我是什么心情?”
陸淑沉默著,淡淡地道:“我管你是什么心情,我男朋友都沒有擔心我。周猗斐,”她瞥了一眼他,平靜地問:“你有什么立場擔心我?”
周猗斐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看他的目光就像是看一個很麻煩的存在,好像他所作所為都是在不停地為她找麻煩一樣,心中所澆筑的熱血在那一瞬間徹底冷了下來。
他張了張嘴,半晌,沒有再說話。
他們彼此靜靜地站著,像是兩個劍拔弩張的敵人一般對峙著,彼此互不相讓,這般情景總算是讓周猗斐認清了局勢,他不愿再看到她渾身是刺的樣子,微微偏頭,低頭看向另一邊。
周猗斐從口袋里掏出了一部手機,陸淑瞥了一眼,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她自己用了十年的手機,一時間身體有些僵硬,臉上仍保持著冷冰冰的模樣。
周猗斐輕聲道:“陸淑,當時第一眼我沒認出來,你告訴我,這是不是就是當年我送你的那部手機?”
陸淑嗤笑道:“怎么可能,那都多長時間了。周猗斐,都已經十年了,手機不壞我都要壞了。”
周猗斐沒有回話,而是默默地從口袋里拿出另一個手機。
兩個手機除了磨損度不一樣,其他地方的部件和顏色都一模一樣。
陸淑張了張嘴,啞口無言。
周猗斐拿著手機,靜靜地看著她,問道:“陸淑,當年我買了兩部一模一樣的手機,一部給了你,另一部我自己留著。我昨天上午找出了當年的手機,對比一下,果然你還留著當年那部手機?!?p> 他慢慢走近,一字一句地道:“手機里還留著我們當年聊天的記錄,你都沒有刪除,陸淑,你告訴我?!彼叩剿磉叄┥淼皖^問她:“你是不是還沒有忘記我?”
陸淑試圖反駁:“那是我忘記刪了?!?p> 周猗斐看著她:“陸淑,我看起來很像個傻子嗎?”
寒風凜冽,呼嘯而過,周猗斐的身體一直在微微打顫,他固執(zhí)地看著她:“你還喜歡我,是嗎?”
陸淑有些心疼,將伸未伸的手指顫抖著,想要緊緊抱住他。僅存著的理智卻在此時猛然抬頭,令她收回了手指,禮貌又有風度地退了一步,拉開了距離,輕輕地道:“對不起,你說的這些我都不記得了,我是真的……”她苦惱地道:“對這些沒什么印象。”
周猗斐的手指微涼,輕輕碰了碰她的臉,看著她抗拒的神情慘然一笑,將兩部手機當著她的面扔到了地上,轉過身離去。
夜幕下,料峭寒風撲面而來,他的身形有些踉蹌,高大的身軀在那一瞬間突然那么像一個孩子,孓孓獨行在這寂寞的夜里。
陸淑俯下身,在地上拼湊起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手機,像是拼湊起一幅幅年少時的畫面。
于是一幀幀畫面走馬觀花般地在她眼前呈現(xiàn),往事終隨風停留在年少的那個將至未至的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