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府人煙阜盛,錢糧廣大,乃大宋第一州,往年風調(diào)雨順之年偶辦花會,今年恰逢新知府秦達走馬上任,故而不惜萬金,大辦萬花會,以彰盛世,向天恩節(jié)獻禮。
得悉金國使團抵近轄地,秦達不敢怠慢,一早便親至渡口迎候。
顏玉隨使團登岸后,跨馬而行,一路但見櫻花如云似霞,桃花爛漫似海,沿道兩側(cè)花木掛滿以紅繩所系五色彩箋或以綢帶纏繞枝頭,更覺五彩繽紛,光彩耀目;閨中女子身著彩服,成群結(jié)伴外出踏青,歡聲笑語灑滿一路;花販們四處叫賣著蒔花,好一派春光盎然,江山多嬌。
接伴使團前呼后擁地將金國使團一行迎到姑蘇館,顏玉迫不及待地登上姑蘇臺,西望吳山、下觀百花洲,盡得山川之勝,不覺興致盎然。
平江府當晚便在姑蘇臺上的月洲閣擺下盛宴款待使團,共慶花朝節(jié)。
月洲閣高三層,體勢宏麗,依山臨水,乃是把酒臨風、抒懷暢意的佳處,往來高官顯貴、富商巨賈、文人雅客無不流連于此。今日閣內(nèi)更與平日不同,以花作屏帳,梁棟柱拱皆以竹筒貯水簪花釘掛,赴宴之人皆要頭簪鮮花,舉目望去,一片香田花海。
按例,先是飲茶,品花糕,接著便是飲酒賞樂。顏玉對飲酒作樂避之不及,自然是情興索然,秦達見顏玉有些心不在焉,以為對接待不甚滿意,便笑容可掬地攀談道:“副使大人以為這吳中風物如何?”
顏玉見這位知州肥頭胖耳,滿是酒色之氣,心中甚是厭惡,道:“這姑蘇臺果然是吳中之偉觀,今日登眺,甚是快意,此間良辰美景,美饌佳肴,歌舞樂作,亦是難得,只是……”
秦達忙拱手道:“請節(jié)下賜教。”
顏玉淡然一笑,道:“只是少了些文趣?!?p> “文趣?”秦達憋著笑,差點沒撐破肚皮,暗想:“金國乃是蠻夷之地,只知彎弓射箭,多半胸無點墨,本是為體恤他們,將飲酒賦詩改成飲酒賞樂,沒想到此人竟自取其辱,也怪不得自己了?!?p> 想到此處,秦達爽朗笑道:“花朝節(jié)本就是要飲酒賦詩的,吳中自古便是才子佳人輩出,文趣自然少不了,請節(jié)下出題。”
“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鳖佊衤砸怀烈?,朗聲道:“我出一聯(lián):‘三光日月星’”。
秦達初聞這只有五字的上聯(lián),暗笑金國人果然大字不識幾個,大概也只能勉強拼湊出這只有寥寥五個字的上聯(lián),再一細想,不禁冷汗直冒。原來,聯(lián)語中的數(shù)量詞,一定要用數(shù)量詞來對,上聯(lián)用了個“三”字,下聯(lián)就不應(yīng)重復(fù),而“三光”之下只有三個字,無論用哪個數(shù)來對,下面跟著的字數(shù)不是多于“三”就是少于“三”,這竟然是一副絕對。
秦達攢眉側(cè)腦,含毫苦吟,急得滿頭大汗,陪宴的諸位宋國官吏有的扼腕搓手,有的捻須鎖眉,有的暗笑冷觀。
原來,秦達乃秦似道獨子,去年進士及第,高中頭名狀元,初入仕途便為行秘書郎,隨即擢升為秘書少監(jiān),一年有余便外任為平江府知府,可謂是平步青云,在座官吏有欲趨炎附勢者,但恨胸中少墨,雖抓耳撓腮,苦思冥想,卻無計可施;而稍有才學者,外雖恭謹,內(nèi)實不平,更是袖手旁觀,樂見其丑,故而無人出對。
金國使團上下見狀,個個面露得意之色。
“本使倒有個主意,不妨一試?!睘鯉б荒槈男Φ?。
“請節(jié)下賜教?!鼻剡_自知落敗,只得任人擺布,面紅耳赤道。
“秦大人剛才不是說這吳中乃是人才輩出之地嗎?莫不如張榜懸賞以求下聯(lián),如何?”烏帶話中滿是揶揄之氣,說完,放聲大笑。
秦達啞口無言,狼狽至極。一旁的小吏病急亂投醫(yī),忙拿著上聯(lián)下樓去尋訪高人了。
梁方知秦達外任平江府,實為賺取履歷,不出三五載,必封侯拜相,此刻見其下不了臺,只覺天賜邀功希寵的良機已至,忙持盞而立,笑道:“秦知府乃狀元及第,名門之后,珠璣滿腹,錦繡盈腸,今日定是太過高興,多飲了幾杯,明日酒醒,妙對必信手拈來。我等再敬上國天使一杯?!?p> 顏玉正在飲茶,聞聽此言,一口熱茶笑噴出來。
梁方先是一愣,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之色,隨即殷勤勸酒,一番觥籌交錯,總算暫時為秦達解了圍。誰知烏帶卻不依不饒,又奚落道:“明日一早,本使可要向秦知州討下聯(lián),若還對不上,江南當真是無人嘍。”
秦達聞言,臉上又是紅一陣白一陣,忙著低頭擦汗。
烏帶話音未落,小吏眉飛色舞地沖了進來,歡呼道:“對上了!對上了!”
秦達如釋重負,急忙道:“快念?!蹦切±衾事暤溃骸八脑婏L雅頌?!?p> “妙!”顏玉驚嘆道。
在座諸人聞言,皆連聲稱妙,嘆服不已。
顏玉心中頓生敬佩之意,道:“實不相瞞,這上聯(lián)乃是我?guī)煾杆?,卻一直苦無下聯(lián),這是何人所對,快請來一見?!?p> “不對吧。”堂上突然響起一聲大喝,眾人循聲望去,說話之人正是烏帶。
“四詩后面明明就風雅頌三個字,怎能對不上?”烏帶雖文采無幾,卻也略通筆墨,琢磨了多時,直到此刻才找出這個極明顯的錯處,洋洋得意地大聲質(zhì)疑道。
顏玉見烏帶如此粗陋寡聞,還這般大言不慚,不禁替他臊得慌,忙低聲道:“殿帥有所不知,《詩經(jīng)》中“雅”,又可分為‘大雅’和‘小雅’。”
“果真如此?”烏帶嘟囔了一句,借故凈手,訕訕地離席而去。
不多時,那小吏引著一位飄巾闊服、卓犖飄灑的郎君走了進來,雖說廳內(nèi)滿是高官顯貴,那郎君卻毫無拘謹之態(tài),落落大方地向在座諸位叉手道:“在下胡璉,見過諸位大人?!?p> “此名聽起來甚是耳熟……”秦達嘀咕道。
一旁的小吏低聲道:“他便是六合茶行的行主胡璉?!?p> 秦達笑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六合黎郎啊?!比缓筠D(zhuǎn)頭對顏玉道:“節(jié)下有所不知,此人乃是大宋第一大茶商胡璉,少年有為,他的六合茶行遍及九州啊。古有天下巨富‘黎公’,今有富甲天下的‘黎郎’?!?p> 剛剛凈手回來的烏帶不敢再造次,側(cè)身低聲問顏玉道:“此人明明姓胡,為何稱其‘黎郎’?”
顏玉心中很是不屑,耐著性子答道:“孔子曾贊善于營商、富甲天下的子貢乃瑚璉之器,唐開元二十七年追封為“黎侯”,宋大中祥符二年加封為‘黎公’?!?p> 烏帶恍然大悟,道:“這么一說,我也記起來了,在上京也見過六合茶行分號。”
顏玉一邊與烏帶說話,一邊抬眼仔細打量了一下站在門口的黎郎,見他雖是一名商人,卻不見絲毫市儈之氣,舉手投足間反透著儒雅瀟灑的氣度,笑道:“黎郎之對,字字珠璣啊。”
胡璉一笑道:“玉皇若問人間事,唯有文章不值錢。”
“黎郎可不像是個商人啊?!鳖佊裼朴频馈?p> 胡璉拱手道:“多謝大人,這是在下聽到過的最好的褒獎?!?p> “嗯?”顏玉道:“本使說的可是你的不是,何來褒獎?”
“實不相瞞,鄙人雖心向丹青,卻與功名無緣,只得托跡商賈,只怕染上滿身的銅臭味,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足下說鄙人不像商人,豈不是對鄙人最好的褒獎?”胡璉侃侃而談。
顏玉見胡璉談吐甚是風雅,更是欽佩,由衷道:“以雅為雅者多如牛毛,俗中見雅者鳳毛麟角,先生可算其一?!?p> 胡璉拱手道:“大人如此抬舉,在下倒是有些慚愧了。”
“先生行走四海,想必已博覽天下勝景,今夜月色頗佳,久聞這姑蘇臺的夜月美不可言,先生可否陪本使同賞?!鳖佊耩堄信d致地邀請道。
“鄙人榮幸之至,此處有石湖串月勝景,可與西湖的三潭印月相媲美,確是不可多得的美景?!焙I彬彬有禮地答道。
顏玉本就心厭酬酢,因今日乃是花朝節(jié),正盼著一睹節(jié)日夜景,當即起身離席,拱手道:“諸位失陪。”言罷,旁若無人地與胡璉徑出月洲閣。
兩人沿著花徑信步閑走,舉目四望,但見處處掛著五光十色的花神燈,燈火與紅花綠枝相映成趣,恍若天上人間。
胡璉博聞廣記,言談詼諧,顏玉雖說在一代大儒宋汝成先生的悉心教導(dǎo)下博覽群書,但畢竟不涉江湖,所經(jīng)世事不多,對胡璉滿腹江湖閱歷很是欽羨,二人說不盡的趣聞,談不完的雅事,大感快慰。
不覺間來到石湖邊的行春橋旁,此橋九個環(huán)洞,洞與洞相連。其時,皓月當空,九個環(huán)洞各映月影一輪于湖水之中,其影如串。
“這便是聞名天下的九月一串奇觀?”顏玉不由得一聲驚嘆。
胡璉點點頭,道:“大人所言極是?!?p> 顏玉仰望月色下的蒼山秀水,高臺樓榭,只覺如夢如幻,思古之幽情油然而生,道:“聽說這姑蘇臺頗有來歷,胡兄可否賜教一二?!?p> 胡璉對月吟道:
姑蘇臺上月,倒景浮生河。
石梁臥長洲,垂虹躍金波。
叢薄散蘭麝,水底流笙歌。
歌聲示斷樽前舞,越兵夜入三江浦。
吳王沉醉未及醒,不知身已為降虜。
響靸廊前珠翠橫,采香徑里喧鼙鼓。
西施和淚下珠樓,回首吳宮隔煙霧。
姑蘇臺殿變秋蓬,荊棘沾衣泣寒露。
至今風月動凄涼,余址石橋尚如故。
顏玉聽罷,剛才還是心曠神怡,此刻竟平添幾分莫名的傷懷之情,道:“你我有緣今日相會,明日便要各奔東西,再會無期,胡兄若是不棄,你我結(jié)為兄弟如何?”
胡璉欣然道:“節(jié)下愿屈尊相交,胡某不勝榮幸。在下自上京而來,明日繼續(xù)南行,返回臨安總商號,節(jié)下到了臨安,請一定光臨敝號,容在下盡地主之誼。”
顏玉聞言,喜道:“好啊,好啊,我在臨安還要逗留些時日,屆時請胡兄作陪,暢游臨安,如何?”
胡璉開懷笑道:“在下榮幸之至?!?p> 當下二人對月而拜,結(jié)為兄弟。
眼見夜色已深,顏玉道:“胡兄今宿何處?
“伙計們住在平江城內(nèi)的客棧,在下一人來此游玩,這便要趕回去?!?p> “夜色已深,胡兄還是暫住姑蘇館吧。明日一早趕去匯合不遲?!鳖佊耜P(guān)切地勸道。
胡璉沉吟片刻,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p> 顏玉命人將胡璉安排在與烏帶毗鄰的上等館舍區(qū),又敘談良久,直到鼓打二更,這才互道晚安,各自回房歇息。
子夜時分,人酣鳥寂之時,姑蘇館忽然被籠罩在一片濃煙之中,館舍中人從睡夢中驚醒,四處奔跑呼喊。正在烏帶的寢舍門前值守的兩名侍衛(wèi)見勢不妙,慌忙闖進房去,恰好烏帶多喝了幾杯,酣然大睡,兩名侍衛(wèi)連聲呼喊,卻不能將其喚醒,只好將他架起,拖到館外空曠處。
約莫過了一炷香時間,濃煙竟?jié)u漸散去,待到天亮之時,館舍的小吏四處搜查,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距離館舍西南方的馬廄旁堆放的一個草垛著火了,幸好這座草垛周圍是空地,才未釀成火災(zāi)。著火之時,西南風裹著濃煙灌進館舍里,讓館舍上下虛驚一場。
第二日清晨,顏玉起床洗漱后,來見胡璉,連聲叩門卻無人應(yīng)。顏玉推門而入,見桌上有一封便箋,上書:“與顏兄一見如故,承蒙款待,臨安再會。”
顏玉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