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堂屋,三張凳子,三個人,中年人四十來歲,林翊本家,喊作二伯,年輕人二十五六,長的有些魁梧,個頭上也比林翊高了一些。
三人后面便是林翊剛過世的母親,以及沒什么記憶的父親靈位,長時間沒有清理,香桌上落著灰塵。
“言其,這也是為了你好,你也不用分心,只管安心讀書,每個月定期給你送來口糧?!?p> ‘言其’,林翊不陌生,這是他的表字,說起來,似乎有所出處,卻是不大能記得起來,出自哪句圣賢。
兩人的來意,林翊明白了,母親在世時,本家還有些顧忌,如今倒好,母親尸骨未寒,欺他年幼,就已經將主意打到他的田產上了。
他這四哥,名叫林雄,聽著很是威風的名字,可至于作風,卻是有些不堪。
據說平日好賭,至于好色與否,不得而知,只聽說兩個月前上了賭場,將自家房產和七八畝田地,都輸了出去,還欠了人家不少,要不是有熟人拉著,差點就要壓老婆了。
二伯家中兩子,早已分家,如今跟著老大生活。二兒子出了事,卻是不能不管,拿著最后的積蓄,給林雄還了債。
雖然解了燃眉之急,可如今依然借住在老大家中,林雄以后的生計,也是個問題。
思前想后,沒有辦法,便厚著臉皮過來,希望從這侄子身上,以低價買下十幾畝地,或者起碼買上一部分,至于所說的月月供糧,誰會當得了真。
以后世的角度,這無非是一場生意,看似沒有什么問題,可此時終歸不是后世,在農耕時代,這是一輩子的飯碗。
林翊沒有功名,土地,是唯一生存的倚仗,而且,縱然以后僥幸做官,也沒有誰會輕易割讓土地,畢竟再大的官,也有告老的一天。
當然,這些都是站在重生之前,林翊的角度思考,作為現在的他,倒是沒有這么多顧慮,不過要說低價,就有些欺負人了。
“二伯,你的意思我清楚了,阿娘剛過世,百日還沒過,這件事,是不是過段時間再說?”
林翊如此說,實際上已經是委婉的拒絕了,初來此地,又是親戚,他也不想將關系鬧得太僵。
二伯欲言又止,畢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作為長輩,要不是為了自己不爭氣的兒子,他是不會舍下這張臉來,何況還是眼下,弟妹剛過世。
林雄臉上有些不太好看,所謂的本家兄弟,在他心里,可沒有多少份量。
不過想想,一個連老婆都能壓上賭桌的人,還能指望他什么!
“五弟,你以后是要做官的,哪里還能分心來管這些事情,況且你一個讀書人,也沒和佃戶們打過交道,一幫沒什么規(guī)矩的糙人,要是管不好,一個不慎,他們就能反了天。”
林翊抿嘴微笑,看著兩人,卻是不語,言下之意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二伯側了側腦袋,似乎不好意思與林翊對視,林雄則已經有些失去耐心,
“五弟,年底三叔和三嬸就要進祠堂了吧,你也知道,阿翁年前去世,大伯是個老實人,也不管事,家里的事情都得你二伯支應著,年底祭拜,當然也是他主持…”
林雄意味深長的看了看林翊,言盡于此,已經夠了,嘴角翹起一抹弧度。??
林翊眉頭微皺,這話他聽明白了,威脅的意味濃重,就差直白的告訴他,若是不賣地,林父林母的牌位,就別想進宗祠了。
這個時代,人死入宗祠,可不是小事,若真是入不了祠堂,恐怕林翊的脊梁骨,都能被人戳破。
再抬頭看了眼二伯,依然扭著頭,無動于衷,顯然這是兩人來之前商量好的。
“二伯說的有些道理,這樣吧,容我考慮一段時間,也等阿娘百日之后,咱們再來商量這賣地之事?!?p> 見林翊語氣軟了下來,林雄本還想趁熱打鐵,二伯終是有些看不下去。
以這種卑鄙的手段逼迫侄子賣地,本就讓他直不起腰,當下擺了擺手,打斷兒子再說,點了點頭,答應等百日之后再談,最后以長輩的口吻安慰叮囑一番,便帶著林雄離開。
看著二人離去的背影,林翊頗有些感慨,生氣倒也談不上,只是有些替這具身體的主人悲哀,親情二字,當真諷刺。
……
竹椅,木桌,一壺濁茶,陽光灑下,在九月的尾巴,暖意洋洋。
院子不大,兩側至肩的土墻,斜著望去,隔壁頗有些年頭的青瓦背后,炊煙裊裊。
前屋破破爛爛,堆著小半間木柴,算作柴房,卻是只有三面圍墻,更像是一個大點的門樓。
推開古舊斑駁的雙扇門,便是臨街,但也是偶爾有人路過,清靜的很。
繞過陽光下的院子,便是正屋,也就比前屋多了面遮風擋雨的土墻罷了。
林翊,一個頂著士子頭銜的讀書人,似乎為了配合這身份,同樣擁有著孱弱的身子,略微清瘦,倒是映襯弱不禁風。
說起前世,他眼中多少會流露出幾許自豪,起碼在他所在的圈子內,擁有著一定的底氣。
二十七歲,博士畢業(yè),以助教身份留校,三十七歲,成為所在校內最年輕的一批副教授,十年時間,換來如此成就,也算佼佼者了。
不過人生往往如同劇本,正值青壯年華,他身患惡疾,終究沒有抵抗住病痛,夜深人靜之下,凄冷的病床上,自己做了最后的了斷。
陰差陽錯間,竟然讓他附身到了這十七歲的秀才身上,重生?還是穿越?
捧起冒著熱氣的茶杯,順便將一本印著《南疆雜記》的古書放在桌上,緊了緊身上長袍,陷入長思。
這是古代,卻又不同于自己所熟知的任何一個朝代,沒有秦漢三國,更談不上魏晉南北,但穿著習俗,語言文化,卻又真真切切的與中國古時相似。
‘平行時空’,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
他有些后悔當初在學校時,沒有結交物理方面的專家。
他大抵也只是聽說過最新前沿的量子物理中,倒是有人提到過平行宇宙的說法,不過曾經也只是作為雜談來聽,并未入心,要不然也能找出些蛛絲馬跡來。
唯一讓他有些親切的,倒是翻看的書籍中,找到了些熟悉的名字和詩文,從文化的角度,以及結合當下的時局,貌似對應著五代十國,卻又不完全相似。
同樣的小國林立,分而治之,但卻沒有什么戰(zhàn)亂,數十年間,彼此同時默契的選擇了休養(yǎng)生息,各個地區(qū)和階層,頗有些欣欣向榮的意思。
從他所得到的信息來看,當下存在著十一國,他所轉世的這個地方,稱為大齊,與附近另外的四個小國,分別是越、楚、漢、平,統稱為南疆五國,大概占據了后世江蘇至廣東一帶的沿海區(qū)域。
因為國力微弱,倒是懂得合縱連橫,抱團取暖的道理,在十一國中,算作一個小團體,連邊防守衛(wèi),也都是五國聯合派遣,統一調度,有點后世北約聯盟的意思。
再說回文化方面,同樣有著儒家孔子,九經,明經,三禮,詩詞等等,貌似樣樣齊全,但又有點不同。
比如《將進酒》這首詩,當他在書中看到時,詩人卻是由李白,變成了一個叫作吳庸的大才子,著實令他錯愕了好一陣。
有時他甚至猜測,這位吳庸,是否也是同他一樣,來自他所在的時空,然后盜詩成名。
亦或者是李白,也許是從這個時空,穿越過去,盜了吳庸之名。
順著這個思路來想,便越發(fā)不可收拾,一會兒懷疑李賀,一會又質疑王昌齡,他便急匆匆翻看詩詞文集,果然亂作一團。
王昌齡的《出塞》還在,卻不見其人,李賀之名倒是存在,也對應著另一個時空的幾首詩詞,但又不完全對應。
看來穿越之人,也并非他一個,這條路,不知被多少前輩趟過了,如此想來,他便又安心不少,興許佛家所說的三千世界,的確存在。
再說說他這附身之人,從出身來說,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壞,起碼尚有片瓦遮檐,不至于無處容身。
這棟宅子,算作祖宅,父親死得早,母親撫養(yǎng)他到十七歲,上個月初去世,如今只剩下他一個,大門兩側,仍然掛著尚未風干的挽聯。
城外名下,有著十幾畝水田,對了,也就是二伯父子所惦記的,平日靠著租子,衣食倒是不愁。
林翊是讀書人,本州士子,在這個時代,也算擁有一定身份。不過此時的士子,不像后世明清的秀才,含金量那般高,能領著政府補貼,科舉尚在完善之中。
但也不是說這一紙文書毫無用處,士子身份,在許多地方,依然擁有著不少便利。
比如南疆五國之內行走,遇到官府查驗身份,這士子文書,倒是能暢通無阻,不會被當作流寇來對待,兼具著唐玄奘手里通關文諜的功能。
并且科舉制度下,沒有士子身份,也不能參加下一級考試。
附身到此人身上,多多少少繼承了些許記憶,但卻零亂的很,除了對于自家身世,鄰里鄉(xiāng)親依然認識之外,其他沒有多少印象。
月余之前,此人重燒不起,家中只有他一人,便稀里糊涂的昏死過去,醒來之時,靈魂便換做了他人。
對于這副年輕的身體,林翊逐漸適應,一個多月下來,他也慢慢走出了最初的困惑,不再多去糾結那些思考不出結果的問題,開始審視自己目前的狀態(tài)。
這個時代,隨著社會趨于穩(wěn)定,階層大多已經固化,要是農民,此生便注定與泥土打交道,不像后世,還有進城打工一說,若是賺了錢,能在城市落戶安家。
若是商賈之家,也能繼承家業(yè),繼續(xù)從事生意,好在這年頭政治還算開化,工商業(yè)已經較為成熟,做個富家翁,倒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
畢竟他有著上千年的見識,只要不笨,發(fā)家是沒有多大問題,只是在身份上,興許會有些被歧視。
要是讀書人,自然有更高的追求,考科舉,入仕途,畢竟在官本位的年代,能夠做官,是大多數人夢寐以求的。
在這方面,林翊有著先天的條件,只可惜重生而來,卻是沒有繼承多少學問,哪怕他后世再是了得,在科舉制度下,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其實對于他目前來講,維持現今的狀態(tài),靠著十幾畝良田,溫飽無憂,每日悠閑自在,廖度此生,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想到此處,他不禁莞爾一笑,拍了拍額頭:“真是老師做久了,什么時候,都不忘規(guī)劃一下!”
重活一世,還是隨遇而安一些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