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剛亮暨晚便醒了,然,越不想發(fā)生的事情越是發(fā)生了。
懷里的人面色潮紅,渾身發(fā)燙,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是沉睡不醒的模樣,暨晚不懂醫(yī)理,卻也知曉墨白生病了。
心中慌亂,一時竟不知道該怎么辦。
只聽她開始喃喃低語,迷糊不清,把耳朵靠近,才聽清她在輕喚‘君上’。
羲和齋,千城一襲青衫坐于矮幾前,矮幾上的水壺冒出熱氣,執(zhí)起水壺倒入紫砂壺里,茶葉入水后清香彌漫。
千城動作閑適,神情怡然,一頭如墨黑發(fā)傾瀉如瀑的垂在青石地板上,他推了一盞茶到矮幾對面?!叭绾??”
墨白喝了一口,一雙綠眸窘迫?!盃C?!?p> “不懂辨味?!鼻С强戳怂谎?,語氣中卻無責怪。
“君上?!蹦柞久迹鹕砉蜃磉?,挽上他的手臂。“我不想學茶藝,太難。”
千城只回轉身問她。“那你覺得什么不難?”
君上教自己術法,覺得難,君上教自己布陣,覺得難,現(xiàn)在君上教自己茶藝,還是覺得難,墨白都不知道還有什么是不難的,于是撒嬌耍賴?!熬希幻魈煸賹W?”
千城也不惱,看著她道:“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墨白眨巴著大眼,狡黠道:“那不學茶藝好不好?”
“好?!鼻С瞧鹕?,牽著她走到書房?!拔蚁刖氉质遣浑y的。”
墨白一下氣餒了,其實她就是想玩,不想學東西?!翱珊枚嘧终J得我,我卻不認得它們。”
“所以要學。”千城微笑,把她帶到書案前,鋪上宣紙,研墨調水,毛筆蘸了墨遞給她?!艾F(xiàn)在,我說你寫?!?p> 墨白執(zhí)筆,只聽千城說:“水,有容可納百匯,有養(yǎng)可育萬物,翻騰可驚巨石,狂躁可滅生靈,柔且剛,遁之于水,五感六識閉兩感三識,即......”
墨白寫著寫著便不知道該怎么寫了,她抬頭?!熬?,遁字怎么寫?”
修長的手指握住她,一筆一筆落成遁字,千城身上淡淡的青草氣息,墨白只覺清幽怡神,舒適無比,貪婪的呼吸著,不自主的說道:“君上,我后面的字也都忘記了?!?p> 無奈,千城只好握著她的手,把水遁術的法訣全部寫了出來。“你不愿意學東西,就多寫字,這是水遁術,多寫幾遍你就記得了?!?p> 自墨白上次落水后,千城便留心要把水遁術教給她,以免自己不在她身邊時發(fā)生意外。
“這是水遁術?”墨白還不知道自己寫的是法訣,她懼水,卻也好玩水,她笑起來,淺淺酒窩浮上臉頰?!澳俏揖筒粫谎退懒耍婧??!?p> 本是開心,不想千城嚴厲說道:“不得胡言!”
君上少有厲色的時候,墨白不明白自己哪里說錯了,訕訕抬眼看他的神色,卻見他目中有了溫和。“墨白不會死。”
知他沒有怒自己,墨白又撒嬌?!熬献詈昧恕!?p> 暨晚耳邊,墨白斷斷續(xù)續(xù)囈語?!熬希視煤脤W......君上,不要惱我......”
想是睡夢中見到了君上,暨晚輕嘆?!澳?,連生病了也如此記掛他么?我一直陪在你身邊,你可有在意?”
不由伸手撫她的臉,卻發(fā)現(xiàn)已經滾燙,暨晚知道不能再耽擱,連忙背起她往前面趕路,希望快點找到一個城鎮(zhèn),尋個醫(yī)師給她診治。
背上的人繼續(xù)輕喚君上,暨晚難受不已,可當墨白變得安靜又不免擔心,時不時要看看她的狀況再繼續(xù)趕路,一顆心竟是浮擺不定,只為她糾結。
出了樹林,自然又遇到許多流民,這些流民不知道,其實后方蓉城已被占據,天下之大,他們何以為家?
次日,黎明時分,暨晚背著墨白趕了一天的路終于到了淮城。
淮城本被叛軍攻下,當時城中百姓沒來得及逃走,也沒負隅反抗,是以叛軍沒有屠城,又因不是兵家重地,只留下五千將士駐守,便前往蓉城攻打,后來援軍趕至收復了淮城,現(xiàn)已恢復了正常生活。
不得不說是好運,否則叛軍駐城,他們是進不了城的,城中只有一部分害怕的百姓逃走,大多還是留在了自己的故土。
暨晚蒙上墨白的眼睛,背著她進了淮城,遇到守城侍衛(wèi)盤查,就說她眼盲,而且她一身滾燙,臉色發(fā)紅,一看就知她患有燒熱,所以,進城并沒有遇到阻礙。
不管肚中饑餓,暨晚先找到一家藥堂,醫(yī)師一觸墨白額頭,就道:“哎喲,燒得如此滾燙,腦子都燒糊涂了罷?!?p> 連忙叫人打來冷水,吩咐暨晚時時更換,暨晚這才知道該怎么照顧墨白。
其實,魔族人少有生病,加之暨晚生于皇族,一切皆有人照料,不曾病過,他只受過幾次傷而已。
不多時,藥堂的醫(yī)師端來湯藥遞給暨晚?!跋劝堰@藥喂給她喝了?!庇帜贸龃虬玫乃幉姆愿??!叭缓蟀堰@藥拿回去以小火煎熬,四碗水熬成一碗方可,一副藥熬五次,一日服用三回。”
“多謝?!濒咄斫舆^藥碗,小心扶起墨白,讓她枕在自己肩頭,才開始喂藥。
藥苦,墨白燒得迷迷糊糊哪里喝得下,幾乎喂多少吐多少,暨晚只好把藥含在嘴里,強行灌她喝下去。
唇瓣相觸溫軟,這是暨晚第一次如此親近她,曾無數(shù)次幻想的情景,此刻卻是以這樣的方式,無關親吻。
藥汁的苦味,及不上心里那卑微索取她一點點愛意的苦澀。
藥師見他俊朗不凡,卻對一個瞎眼的伴侶還能如此的好,不由寬慰他。“只是燒熱,不是什么大病,回去好生照料,不日便能大好了?!?p> “有勞了?!濒咄砀哆^診金藥資,背上墨白就近找了家客棧住下,安排好一切才顧得上吃飯。
一頓飯還為墨白換了三次毛巾,不放心把藥交給客棧的人熬制,自己借來小爐,一邊守著熟睡的墨白,一邊守著藥爐。
第一晚,墨白依然沉睡,第二晚,仍舊說著胡話,自然,那些囈語都是千城,直到第三天她的燒熱才退下,幽幽轉醒。
墨白未曾生過病,此刻只覺渾身無力,想要起身都難,一旁守著藥爐的暨晚見她醒來,忙移步床頭扶她坐好?!案杏X怎么樣,好些了嗎?”
環(huán)眼四周,是一個干凈整潔的房間,墨白想起先前她與暨晚躲在樹林,后來睡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便問:“我怎么了?”
“那晚你受了風寒,就一直昏睡不醒?!濒咄砣∠滤^上的毛巾摸了摸她的額頭?!安粻C了,看來燒熱已經退下?!?p> 原來是生病了,難怪一身無力難受,墨白說:“我們現(xiàn)下在客????”
“這里是淮城,曾被叛軍攻下,又被援軍奪回,應當會平靜一陣子?!濒咄戆阉龅酱差^靠好,徑直端了涼好的湯藥?!跋劝阉幒攘耍阋呀浫瘴丛M食,需吃些清淡的東西,我去叫小二送點清粥來?!?p> “嗯,是有些餓了?!蹦捉舆^藥碗,濃稠的湯藥苦味彌漫,光聞著就覺難以下咽,真不知自己昏睡時是怎么喝下的。
暨晚回來,見她還沒喝藥,開口說道:“怎么還不喝,難道要我喂你。”
本是玩笑話,許是燒糊涂了,墨白張口就道:“那你怎么喂我的?”
暨晚默,耳根發(fā)燙,墨白才反應過來自己說話荒唐,他定是十分細致喂自己吃藥,否則自己怎么會好?當中,難免兩個人會靠得很近,思及此,端著湯藥一口氣喝了下去。
暨晚把碗拿走放到桌上,再給她倒了杯清水漱口?!澳悴『蟪跤?,不宜趕路,況且也不知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否會有戰(zhàn)亂,且在這里休養(yǎng)幾日再做打算,你看如何?”
自己現(xiàn)在連動一動都覺吃力,若路上再遇戰(zhàn)亂,如何能全身而退,縱然心急,墨白也明白不能任性?!昂?,聽你的。”
暨晚扶她躺下。“那你在房中好好休息,天涼了,我去街上買身厚衣裳,順道打聽打聽我們下一步該怎么走。”
想來是這幾日他一直在照顧自己,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買,而自己的一雙綠眼,實在不宜在外面走動,墨白點頭。“好。”
在暨晚快出門時又叫住他?!棒咄恚飞闲⌒??!?p> 亂世之下,世人皆如浮萍,他們兩人亦是。
他們在危難中相互關心,這便夠了,暨晚心里說不出的開心,臉上卻是淡淡一笑。“我很快回來,別擔心?!?p> 他是魔尊長子,在權力斗爭中習慣了喜怒不形于色,現(xiàn)在的他走在街上卻是笑意盎然,走進一家服飾店,見一襲水綠長裙,頸間一圈白色毛領,當下就覺得穿在墨白身上一定好看,一問價錢竟要十五兩,比尋常衣服貴了近十倍,看了看為數(shù)不多的銀兩,往后不知道還會經歷些什么,不過仍是決定買了下來,自己則隨便挑了一件長衫,和兩件帷帽披風。
出了店門,又見街邊小販賣簪花,幾個姑娘站在攤前挑來挑去,雖沒見過墨白戴什么首飾,但這種簪花十分好看,暨晚便湊過去,想給墨白也挑一朵。
將將走近,就聽見幾個姑娘的閑聊。
“知道嗎,子雉將軍帶援軍打過來了,聽說不到兩月就能帶兵到我們淮城?!?p> “當然知道,子雉將軍所向披靡,已經收復了十幾座城池?!?p> “你們的消息都太不靈通了,知道子雉將軍已經打到哪兒了嗎?”
幾個姑娘都看向最后說話的這位姑娘,眼神迫切,暨晚也盯著她,不為別的,只為她提到子雉,千城君上座下的四弟子,便名子雉。
看見他們的神情,那個姑娘滿意的笑了笑?!耙呀洿虻藉С莵砹恕!?p> “當真?”
“自然當真,我兄長在他部下當兵呢,今日才收到了兄長的家書,豈會有假?!?p> “也就是說,不出月余,子雉將軍就能到我們淮城了?”
“......”
后面的話暨晚沒有再聽,簪花也沒再選,卻是快步趕回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