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了一路,總算趕在軍營轅門下鑰的時辰回到了固北軍駐地。
只見烏金西垂,玉兔東升。于遠處遙望,固北軍駐地猶如被星河掩護,亮豆星子微渺蒼蒼,明滅閃爍,像是漫天神佛時刻注視著在凡間為生計奔波勞碌的蠅營蒼狗之輩。
與兩個姑娘同處車廂,李吳一已經(jīng)憋了一路,見馬車停下立刻鉆了出來。
有路過的兵丁打量幾人,可能是李吳一從前在營中太出名了,路過的兵丁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們見渤海主仆隨他身側(cè),只多看了一眼就走遠了。
李吳一皺了皺眉,抬腳往中軍營帳去了。
主仆三人見他一個傷員如此虎虎生風,自然不甘落后,忙快步追上了他。
大斑玉道:“李小郎,你這幅樣子去見王爺不免有失禮儀,不如隨高虎換身衣裳再去見他也不遲嘛?!彼€沒把自己的打算說給王爺,若在還沒通氣的情況下讓他率先見到了王爺,怕是會打亂整個計劃的節(jié)奏,到時候一言不合動起手來,他們就只能按照高虎的意思用武力鎮(zhèn)壓傷員了。
李吳一腳步一頓,回頭看大斑玉,“我不是剛換了一身嗎?”青年人已經(jīng)過了抽條的年紀,身量比十七歲的公主高出一個頭還多,站在那里探視打量,臉上又盡是臟污,唯余黑白分明的眼睛異常有神,目光冰冷且滲人。
“那你好歹洗把臉吧,這樣多,多嚇人?。俊北M管有帷帽擋著,大斑玉還是被看得心里發(fā)毛,這人面上看著老實巴交,可先前在王家村對嬌嬌一家做出的誅心之舉實在陰毒,所以她害怕自己的計劃敗露,李吳一會狗急跳墻。
高虎忙解圍,使了大力拽李吳一:“對對對,去洗把臉?!?p> 大斑玉目送二人離開,這才招呼烏靈兒轉(zhuǎn)向中軍營帳。
待一行人走遠,兩個小兵隱在營帳后頭竊竊私語:“不是剝了綬帶永不錄用了嗎,難道王爺反悔了?”
“我看是沾了渤海公主的光,你沒見他是從公主馬車里下來的嗎?!?p> “對哦,哪有王室公主不防外男的?!?p> “你也知道那小子長得不賴,沒準公主看對眼了就收他做面首了呢?!?p> “他被幽州那小娘們給耍得丟了正經(jīng)軍銜,如今還得拉下臉來靠女人接濟,也委實憋屈了點?!?p> “人各有命,我們管好自己就成了?!?p> 而等他二人走遠,相臨的營帳后邊又轉(zhuǎn)出來兩名身著銀甲的將士。
為首之人身著明光鎧,生得面目剛毅,眉目間有一股濃濃的戾氣,看樣子十分不好惹。正是狼騎營主將向鶴程。
身后副偏將開口道:“將軍您看……”李吳一身為前狼騎營副偏將,若此番王爺特招其回營,以他的身手,怕是不用幾場戰(zhàn)役就能重回巔峰,到時候最先被擠下來的肯定是自己。他好不容易爭來這個軍銜,又怎會甘心拱手讓人。
向鶴程抬手制止:“王爺向來不會姑息犯事兵丁,你大可不必杞人憂天?!?p> 副偏將拱手稱是,面上看著畢恭畢敬,眼中卻含著兇光。方才他見李吳一一路捂著腰腹,腳步踩得尤其重,十有八九受了重傷。倘若王爺當真重新起復(fù)重用此人,到時候可就別怪他這個做哥哥的心狠手辣了。
向鶴程瞥他一眼,抬腳前往狼騎營帳。
中軍營帳內(nèi),大斑玉跪坐在鎮(zhèn)疆王面前,把在王家村如何遇見李吳一,如何看到他欺負嬌嬌一家添油加醋說了個精光。
末了大斑玉咬牙切齒:“他還問我借了兩百貫,也不知道日后如何償還。”
一旁近衛(wèi)奇怪的看了公主一眼,哪怕有帷帽遮擋,他們也能猜到公主此刻的表情有多猙獰。
鎮(zhèn)疆王道:“他已非我營中將士,品貌德行如何與固北軍毫無瓜葛,此事公主大可不必向本王報備,日后尋了機會問他討要便是?!?p> 大斑玉道:“既然王爺放了話,那日后去往渤海,他的生殺予奪也是否在我一念之間。”
鎮(zhèn)疆王開門見山道:“公主,渤海萬萬人的身家性命與一個李吳一比起來,孰輕孰重你心中應(yīng)當有數(shù)?!?p> 這話已經(jīng)包含威脅之意,大斑玉瞇了瞇眼:“看來王爺很重視李小郎啊?!?p> 鎮(zhèn)疆王臉上難得有了幾分長輩看穿后輩心思的狡黠趣味:“就算你想知道本王對他的態(tài)度,也不必如此拐彎抹角,軍營里最看不得彎彎繞繞這一套了?!?p> 大斑玉登時尷尬地臉色通紅,這時候她就很慶幸自己戴著帷帽,不會被外人察覺出窘迫難堪。
鎮(zhèn)疆王道:“公主這一日下來車馬勞頓辛苦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說罷示意近衛(wèi)護送大斑玉出帳,渤海國主仆見鎮(zhèn)疆王態(tài)度如此強勢,只得無奈離去了。
帳簾落下,鎮(zhèn)疆王道:“姚宇,你去看看伙房還剩什么吃的,拿一些過來?!?p> 名喚姚宇的近衛(wèi)應(yīng)聲領(lǐng)命出帳去了。
不多時守衛(wèi)在帳外通稟:“王爺,渤海國貴客求見?!?p> 帳外李吳一立刻目光不善地看向高虎,他不是普通的平頭百姓,自然知道渤海貴客這個身份代表了什么。
在唐土境內(nèi)的外邦異族分兩種,一種是跟隨使團前來交流會談的使臣,只在鴻臚寺附近或者禮部特批的地域走動;另一種則是外邦藩國送來求學(xué)的質(zhì)子,雖說是質(zhì)子,但也是長期入駐本土的貴賓,上頭會分發(fā)進出州府的出入文牒,在學(xué)期間有一定的自由,可隨意出入州府縣城,而能在甘州走動的外邦貴客明顯是后者。
高虎硬著頭皮進帳,李吳一懶怠與他掰扯,忙隨之入帳。
對上公主的侍衛(wèi),鎮(zhèn)疆王更加不留情面了:“高侍衛(wèi),明日爾等還需趕路,就先回去休息吧?!?p> “是!”打從來唐土那天起,高虎就對這位戰(zhàn)神王爺崇拜有加,是以即便是被差別待遇也不會心生怨懟。
待他走后,帳中只剩鎮(zhèn)疆王、馳羽、李吳一三人。
鎮(zhèn)疆王溫言道:“我聽公主說了,你受傷了。”
李吳一道:“只是小傷。”
鎮(zhèn)疆王如何不知他是在逞強,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哪怕他現(xiàn)在只剩下一口氣也得跟著狼騎營拔營出發(fā)。
鎮(zhèn)疆王道:“既如此,本王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他話還沒說完,李吳一突然撲通一聲跪下?lián)尠祝骸岸嘀x王爺,小人必定幸不辱命!”
鎮(zhèn)疆王到嘴邊的話被他的舉動膈應(yīng)地全都咽了回去,他道:“此去渤海前路未卜,你需得多聽渤海公主差遣,不可再像以往那樣恣意妄為。”
李吳一抬起頭一臉喜色道:“小人謹記王爺教誨,若沒其他吩咐,小人就先告退了?!?p> 鎮(zhèn)疆王道:“你先等等?!?p> 李吳一本欲起身,聽到王爺挽留只得壓低膝蓋繼續(xù)跪了回去。他如今已非武將兵丁,用得姿勢自然是雙膝觸地,也不知是不是有傷在身,一直弓著背脊仿佛直不起腰。
鎮(zhèn)疆王看出他行動遲緩,抿了抿唇,最后仍是一言不發(fā)。
氣氛陡然沉默下來,一旁弛羽急的抓心撓肝,真是愁死近衛(wèi)了。
這時前去取食的姚宇掀簾進帳,他瞥一眼李吳一,來到案前放下手中竹籃,畢恭畢敬退到一邊。
鎮(zhèn)疆王笑得有些不自然:“這一天下來你肯定餓極,吃點東西再回去?!?p> 李吳一愣了下,先前因為傷勢嚴重痛到失去知覺,倒真忘了還要吃飯這茬事。這會兒經(jīng)由王爺提起他才想起來自己從早到晚滴水未進。
可他不敢再有一點希冀,如今自己功勛盡失,再沒有同僚上官督促訓(xùn)誡自己,這半年來的種種遭遇,無時無刻都在消磨著他身為軍人的意志。他甚至害怕有一天,自己會沉淪墮落,變得不再那么果敢英勇,成為徹徹底底的普通人。
所以這一次他絕對不會錯過將功補過的機會,也會斬斷自己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李吳一對著王爺磕頭:“多謝王爺,小人必定恪盡職守為大唐效力,再不做讓固北軍蒙羞之事?!闭f罷抬頭膝行到桌案前,以眼神詢問是否可以抱走食籃。
鎮(zhèn)疆王點頭道:“去吧,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一早隨狼騎營拔營出發(fā)?!?p> 李吳一誠懇點頭,抱著食籃出帳了。
待他一走,營帳內(nèi)氣氛瞬間變得古怪。鎮(zhèn)疆王以手扶額,兩名近衛(wèi)知道王爺心情不爽,但在這件事上到底沒有置喙的立場,于是只能呆立在側(cè)。
好一會兒鎮(zhèn)疆王站起身來:“盧磬呢?”
弛羽道:“照您的意思綁了?!?p> 鎮(zhèn)疆王抬腳走出營帳:“走,去會會這位盧黃門?!?p> 那邊李吳一回到了高虎的營帳,一路走來食籃里的東西涼了許多??蓵r隔半年又吃到了軍營里的食物,一時竟讓人有想要落淚的沖動。
高虎湊過來:“方才狼騎營那邊派人告知了,明日出發(fā)前往幽州?!?p> 李吳一咬饅頭的動作一頓:“幽州?是要走水路嗎?!?p> 高虎點頭,“你的傷勢應(yīng)當無礙吧?!?p> 李吳一含糊不清道:“小傷,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