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位大秦帝國早已下野的丞相,秦胡亥了解不多,只知其為楚人,卻一生仕于秦,為始皇帝所倚重,與王綰一起協(xié)助始皇帝完成秦滅六國的統(tǒng)一大業(yè)。
“唔,讓他進來。”
“唯!”
以貌取人自古以來證明是行不通的,然而非是秦胡亥想要吐槽,實在是眼前之人的那副尊容真難登大雅之堂。
臼頭深目,灰容土貌。
稀疏的一縷胡須蓄在暗黃色的面容上,倒三角的眼眸下是扁塌的鼻梁,配上安氏二類第二分類內傾型深覆頜的嘴巴,枯瘦如柴的臉頰上坑坑洼洼。
如果不是來人被介紹說是前丞相、大秦邯鄲侯隗狀,秦胡亥實在難以把他聯(lián)想成其曾經位列三公之尊,這人怎么看都像是咸陽郊外躲過坑儒一劫的江湖老騙子。
腹誹不可言說,畢竟是國之重臣。
秦胡亥端正身子,安坐席中,開口問詢道:“不知君侯深夜到訪,可有事教胡亥?”
“咳,咳!”
可能是因為年紀大了痰多,隗狀連續(xù)咳了幾聲后,也不開口說話,反而用眼神瞟了瞟秦胡亥的左右。
明了其意,擺擺手示意侍立的媯宓退出安貞殿。
“陛下?!碑?shù)钪兄皇O露酥畷r,隗狀兩膝上聳,蹲踞著,以一種極不禮貌的姿勢,開始了滔滔不絕的講話,而且一開口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昔我先君者,穆公得五羖大夫百里子明,孝公得衛(wèi)氏商君鞅,惠文王得姬魏張儀,昭襄王得應侯范叔,四代先君終為我大秦奠基,由此,臣竊以為,明君若行大事,當有名臣相輔,今之廟堂,以狀觀之,右相去疾,昏聵庸碌之輩,左相斯,志大才疏之徒,皆不可用也!陛下若治天下,需有名士相佐,方可成不世之功,而今海內,堪稱大才者,寰宇則無人出狀左右?!?p> 這番話聽完,要不是秦胡亥涵養(yǎng)夠好,怕是早就拂袖而去,馮去疾、李斯再怎么不堪,那也是史書筆筆落名的,而你隗狀呢?簡直就是聞所未聞。
“君侯!”秦胡亥怒極反笑,他好整以暇地看著眼前大吹特吹的邯鄲侯,耐著性子問道:“既然右相庸碌左相才疏,不知君侯可有教寡人一二?”
“陛下以為?!壁鬆畹故菍τ谇睾サ谋砬椴灰詾橐猓粗约旱乃悸烦鲅詥柕溃骸拔掖笄貣|出函谷,蕩掃六國,合宇內而一,天下可否以安寧?”
“東方六國之遺民蠢蠢欲動,天下不安?!甭犅勞鬆钫劶按耸?,秦胡亥收起了想要奚落的舉動,表情嚴肅地說道:“請君侯繼續(xù)。”
“治今之天下,臣以為,有三難?!壁鬆钫溃骸捌湟灰?,臣遍查史冊,三代以降,無有我大秦疆域之廣闊,治民之眾多者,然函谷以東,皆非秦之故土,所居之民亦非秦人,風俗禮儀相去甚遠,齊人不識荊篆,荊人不明齊語,先君雖詔書天下,以同文字,然收效甚微,何故?蓋因,難同音也!黔首愚鈍,一生之中操勞于生計,詩書與之何干?”
既然能看出問題并說出來,就一定有了解決辦法,雖然很不喜歡隗狀這種先抑后揚的說話方式,但秦胡亥還是不得不做出一副虛心受教的樣子,起身揖禮道:“煩請君侯教寡人?!?p> 隗狀安心受禮,他道:“六國之貴恨秦亡其國也,而六國之民亦因不喜秦俗而怨秦也,如此,天下難得安寧!詔書不過空文,無法左右民之所好,既無利者,何必行之!管夷吾有言:‘一樹一獲者,谷也;一樹十獲者,木也;一樹百獲者,人也?!?,是故,臣以為,收六國之心,當首收六國之民,若無民附焉,六國之貴不過疥癩之患。”
“君侯既言六國之民不喜秦治,詔書又不過空文,那該如何使六國之民附秦?”
“利?!壁鬆钭孕乓恍Φ溃骸扒胤ó斉c六國之民有利,民自會附秦?!?p> “君侯是要變革秦法?”秦胡亥驚詫道。
“非也?!壁鬆顡u了搖頭道:“自古皆民從法,焉能法從民?”
“寡人不解?!?p> “以法而許利?!壁鬆畹溃骸敖衩裰壅?,賦與徭也!既如此,可詔書曰:日著秦衣而言秦語者,減賦半;習秦俗歌秦曲者,減徭半;精通秦律者,賦十之一,而無徭;使左右皆能同此者,授民爵;使一縣之地皆能同此者,授官爵;使一郡之地皆能同此者,授關內侯?!?p> “嘶~”秦胡亥聞言,不由得心中贊嘆,要是用這個法子,怕是六國之民為了自身的利益,估計都爭先恐后地想成為秦人了。
這屬于后世所說的鼓勵法,與責任法背道而馳,至于孰優(yōu)孰劣,直到秦胡亥附身穿越之前都沒有爭出高下。
以警察這個職業(yè)為例,鼓勵法認為破獲大案應當以豐厚的獎勵來慰勞工作的辛苦,而責任法則以為,破案不過盡了本職工作的責任而已,且平時有薪水可拿,無需獎勵。
一個坐在教室里的學生難道因為認真聽課就應該有獎勵嗎?戰(zhàn)場上的士兵難道是因為獎勵才作戰(zhàn)英勇嗎?
同樣,詔書規(guī)定,國家政策,黔首遵守不是應該的嘛?
看得出皇帝有疑問,隗狀沒有先急著去解釋,他繼續(xù)說道:“其二也,倫理之重,綱常之大,六國之民百代而習之,然秦法不論,父子相匿,罪也,夫妻不察,刑也!如此,民多怨。”
“君侯是言秦法過于苛責?”秦胡亥皺著眉頭看向隗狀疑問道,作為始皇帝時期的老臣子,居然公開言論秦法不適,這不由得讓秦胡亥心生異樣。
皇帝心中何想,隗狀早已猜的差不多,他道:“法不合時宜,僅此而已?!?p> 見秦胡亥仍處于震驚當中,隗狀繼續(xù)道:“昔日商君作法之時,我大秦不過僻于關中一隅之地,民不過百萬,地不滿千里,國府空虛,財帛無幾,所以商君明法令,獎耕戰(zhàn),去周俗舊禮,況我秦民,亦與東方之民迥然,是故變法可成?!?p> “君侯之意,商君之法只適合我老秦人?”
“然也?!壁鬆铧c點頭,解釋道:“臣年少時曾游列國,所觸之民各不同也,秦人操實而不知變故,本分而不喜歌舞,頗有上古遺風,然,六國不同,齊地臨海而背山川,冠帶衣履天下,商賈歸齊若流水,是故齊人以工、商為國之寶;荊地水網密布,于沅湘之間,其民信巫鬼,重淫祀,通天交鬼神莫不如此,尊鳳尚赤、崇火拜日、喜巫近鬼,是故荊人善戰(zhàn)而不能持,由于自己而非法令;三晉位處中國,與宗周同源,禮樂而享,內姓選于親,外姓選于舊,是故三晉之民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燕地邊遠而貧瘠,苦寒而無所出,是故燕民好狠斗勇,猶如匪患。此六國之民各不相同,又與秦人相去甚遠,如此,怎可一法而刑之?”
橘生淮南則為橘,淮北為枳,隗狀所言沒錯,經濟、文化、習俗各不相同,單純用適用于秦人的法律來管理各地,必然會水土不服。
“此難事也!”秦胡亥虛心請教道:“寡人愚鈍,不知君侯可有化解之法?”
“臣有二法。”隗狀娓娓而道:“異其地,遷其民,齊地富庶,有山海鹽澤之利,可使齊地專興商賈事;荊地多山林,有銅鐵之利,可使荊地專興考工事;中國腹地田壟連阡陌而一望無際,可使其專興農事;燕地苦寒,臨近胡人,可使其牧牛羊以生息,如此,齊離荊而無器用,離燕而不食肉糜,離中國而難以果脯,反之亦然,所以無敢自立也!另使齊人南居荊地,使荊人居中國,三晉北遷燕地,燕人處齊魯而居,如此,背井而離鄉(xiāng),再無亂起之根本?!?p> 一席話令秦胡亥目瞪口呆正是隗狀想要的效果,他趁熱打鐵道:“其三也!六國之不忿者,貴胄耳,百代而居故地掌其民,一應亂起,而民多附從,如此,臣以為,當強收其財,強遷其地,強奪其望,不可姑息養(yǎng)奸,不可婦人之仁,先君之時,常以六國貴胄無以亂法而善待,臣以為不妥,當錄籍在冊,男配奴而女作婢,六國之近緣者,尋罪而殺之!”
“君侯大才!”盡管隗狀第三條秦胡亥不是那么認同,但這并不妨礙前面的一席話聽的皇帝激動萬分。
秦胡亥起身離開案幾,小跑至隗狀身側,以左手壓右手,舉手加額,躬身作揖道:“胡亥年幼,于國事無助,幸得君侯相見,望君侯輔佐之,胡亥愿拜君侯......”
激動之下,卡殼了。
秦胡亥一時間不知道授予隗狀什么官職才好。
“陛下何必如此!”隗狀拖扶起秦胡亥,哈哈一笑道:“狀曾居上卿,位左丞相,又何須以官爵許之,且狀之所言,非一日之功,陛下能認可臣言,即是臣之大幸?!?p> “這......”秦胡亥呆愣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路漫漫其修遠兮,唯愿陛下與臣共求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