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塔中,燕蘅感覺腳下猛然一沉,站穩(wěn)了,看到的是鳥語花香,春意盎然。
天邊有風(fēng)箏飛過,一望無際的青色山川裝點著幾點炊煙。
“阿蘅,阿蘅”
燕蘅怔住了,直到一個聲音溫柔喚道:“阿蘅,叫你好幾遍了,怎么還不回來?”
燕蘅回過頭,看著眼前的婦人,嘴角勾起,是一個笑:“祖母”
祖母笑了笑,伸手撣掉燕蘅衣袖上的草屑,埋怨道:“多大的人了,怎么還這樣頑皮,走,快回家了”
燕蘅忍了忍眼中的淚意,笑道:“好”
她自然而然地接過祖母手中的籃子,里面裝了些野菜,問:“祖母想吃薺菜,只消說一聲便是了,何必親自動手?”宗廟生活雖然清苦了些,卻也是有隨侍的人。
祖母笑道:“這野菜只有自己挖了,才有樂趣,若是什么都要下人去做又有什么意思呢?!?p> 燕蘅笑笑,不說話。
中午是祖母親手包了餃子,燕蘅燒水。
餃子剛出鍋,一個小丫頭進(jìn)來了,帶著慌張與掩飾不住的喜色,跪下行禮道:“太妃娘娘,小主子”
祖母沒有說話,只是向盤子里自顧自地盛餃子,餃子白白胖胖的,窩在盤子里??雌饋硎窒踩恕?p> 盛好餃子,祖母將盤子遞給燕蘅,問:“何事如此慌張?”
回頭看去,燕蘅將盤子放在桌子上,又去拿筷子,對這一切發(fā)生的事情渾然不覺。
“王上,王上駕臨了”小丫頭急促地說。
燕蘅怔住了,手里的筷子就那么掉到了地上。祖母道:“知道了,你且下去”
祖母靜靜看向燕蘅,見她仍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道:“愣著做什么,去換衣服,那是你父王,見一見罷”
燕蘅苦笑道:“祖母,阿蘅從未見過他”
祖母頭也不抬:“很快就要見到了”
燕蘅抬起頭來,滿眼錯愕。祖母見怪不怪,道:“你都這樣大了,也該回去了”
燕蘅垂下頭,低聲道:“阿蘅生來不詳,是江山社稷之患”
祖母將碗往桌邊狠狠一放,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她厲聲道:“一個江湖騙子說的昏話,也讓你自憐自哀起來了?你這樣可對得起你父王將你千方百計送來這里的初衷?”
燕蘅向祖母福一福身,道:“阿蘅曉得了”
南黎王的模樣不錯,燕蘅小叔叔秦王是個美男子,號稱南黎第一網(wǎng)紅,人氣排行榜的第二,第一是國師大人,南黎王是秦王的親哥哥,再加上南黎王室是諸多王室里公認(rèn)的顏值基因好,有這兩個硬性條件加身,可想而知,他的顏值自然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認(rèn)真說來,這是燕蘅第一次與南黎王見面,這是她的父親。
王上笑著給姜貴太妃——她的祖母行了禮,道:“有勞太妃多年撫育,如今蘅兒已過及笄之年,又有國師批命在身,孤王想著是時候?qū)⑺踊赝鯇m。”
姜貴太妃微微頷首,道:“王上多禮,長公主為我黎家血脈,臣妾受先皇恩德,理應(yīng)如此,只是唯恐教養(yǎng)不周,折辱了長公主。”
姜貴太妃,雖然是貴太妃,封號再好也是妾室,這位先皇的妾室,在看重禮法的南黎雖然地位頗高,卻始終是矮這中宮嫡出血脈一頭。
燕蘅無心去糾結(jié)忽然出現(xiàn)的身份稱號問題,事實上,兩人說了什么她已經(jīng)聽不清了,隱隱約約的“回宮”二字震得她頭腦發(fā)麻。
王上笑著說:“你母后日思夜想,恨不得眼睛都哭瞎了。國師大人說你是天命之女,不該在太廟蹉跎了?!?p> “過去是為父對不住你,如今回家可好?”
回家,可好?
燕蘅說:“好”
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嗎?祖母慈愛,父母關(guān)心,國民擁戴。
燕蘅說:“可是,我該回去了”
面前的景象如同畫紙一般撕開,眼前是黑漆漆的輪回塔,燕蘅看著空蕩蕩的雙手,到最后,也沒有吃到祖母包的餃子。
燕蘅笑,笑的溫軟可親:“不該是這樣的”
她說:“有什么手段,使出來吧!”
她邁上了臺階,畫面變了。
沖天的火光,肆虐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她的衣袍,摸一摸,還有灼痛的感覺。耳邊隱約傳來哭喊聲,驚慌失措的碰撞,慌亂奔跑的腳踏聲,潑水聲。
“走水了,快,快”
“小主子還在里面,快救火啊”
燕蘅信手推開門,看著紛紛擾擾的人群,每個人的臉上或多或少帶著慌亂與恐懼。血色的火光將清凈的宗廟染的無邊詭譎。走過人群,正欲離開,燕蘅又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過身來,看向那沖天的火光。
那是四月的一個晚上,有風(fēng)吹過,落下一地木棉花開。
宗廟內(nèi)植木棉不合祖制,但先皇最喜木棉,太后開恩,特許守陵的姜貴太妃栽木棉樹。祖母便在入宗廟守陵那日將乾陽宮的木棉移到了這里,到如今,長得挺拔高挑,火紅地開著一樹繁花。
木棉有氣節(jié),從不肯徒勞地枯萎,讓花瓣在風(fēng)沙中失去光澤與色彩,逐漸變得干癟,沒有水分,失去香氣后散在泥土里。木棉花在最熾盛明艷的時候撲向死亡,細(xì)細(xì)看去,風(fēng)中落下的都是整花,完整地墜落在地上,驕傲的仿佛仍然開在樹上供人敬畏,從來沒有花瓣肯零落任人踩踏。
她小的時候,祖母將她抱在膝上,折下一朵木棉別在她的鬢角,道:“木棉是你先皇最喜歡的花,它明艷,高傲,有氣節(jié),是天生讓人敬畏的花。阿蘅,祖母希望你長大了能成為木棉那樣的人”
燕蘅年幼不知事,問:“祖母是什么花?”
祖母似乎想起了什么,看向宗廟,那里供奉著她的祖父太宗皇帝的牌位。過了很久,就在燕蘅以為祖母不會回答的時候,祖母說:“祖母最想成為玫瑰花,野生的玫瑰”
頓了一下,她說:“可是,在他看來,我大概一直是桃花”
桃花輕賤,風(fēng)吹即逝,無需人太過留戀。對于天子,后宮佳麗三千人,環(huán)肥燕瘦,任君挑選,做不到三千寵愛在一身。姜貴太妃,姜貴太妃。貴太妃又如何,不過是個妾罷了,在尋常人家,便是奴婢,要打要殺,不過是主母的一句話。
南黎生活幾十年,磨去了她的意氣風(fēng)發(fā),磨去了她的銳氣與驕傲。都快忘了,她也曾馬上快意馳騁過,也曾對月飲一壺清酒,發(fā)誓嫁給世間最好的兒郎。
低下頭,稚嫩的女童問:“祖母,為何?”
太妃笑笑:“沒什么”
樹下的祖孫二人漸行漸遠(yuǎn)。燕蘅折下一根枝條,上面的花朵開的濃艷如血。
她還是笑著:“能將這里還原出來,可見下了功夫,只是這還不算什么”
火光消失,面前是白石的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