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廖夫那天給他們上了一堂基礎的數(shù)學課,和一些物理學常識。孩子們的反應讓科廖夫非常震驚,他們好像早就學會了那些知識似的,他的教學只是讓他們回憶起來曾擁有的知識。
上次課程只進行了半天,科廖夫回到課堂的時候,孩子們已經(jīng)不在了。芒羅老奶奶告訴他,孩子們帶著熊熊的火把,一行幾十人進到山里面。他們拿著大人挖動物尸體用的工具翻找雪堆,孩子們最初并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也許是認為雪堆底下有魔法道具。
那些孩子再也沒有回來,晚上樹林里響起了尖利的嘯叫,他們引爆了一個炮彈陣。爆炸引起的連鎖反應觸發(fā)了一顆埋在地下的氫彈的防御機制,井口的覆蓋物被定向爆破了,它從井里出來,越過了第一列島,飛到了人們看不見的地方。
在漆黑的夜空中,幾乎整個蘭陵島的人都看到了他們頭頂拖著長長火焰的導彈。楊千秋第二天進山找那些孩子時,回憶起來那可能是第二任軍事長官埋在地下的,當時為了防御科恩和小葉北衛(wèi)聯(lián)軍的進攻,大量的裝甲車裝著什么東西,悄悄駛進那片莽荒的森林里,在里面安置了大量的重武器,等到最后一刻來臨的時候與聯(lián)軍同歸于盡。最后一刻并沒有到來,科恩與小葉北衛(wèi)聯(lián)軍似乎遭到了來自后方的攻擊,他們很快從那里撤退了。
楊千秋想不明白那顆氫彈為什么飛了出去,它應該原地爆炸才對。
他沒有找著孩子們的尸體,只有一絲破碎的布片零零落落散在雪地上,很快完全被掩埋了。教育的工作還在繼續(xù),楊千秋感到必須要讓那些孩子做點什么,他們學習知識的速度實在太快了,但整個蘭陵島都不存在能讓他們的知識有用武之地的地方。
楊千秋在他的總長辦公室里找來幾個老人,他們都是負責教育那些人。辦公室的墻壁上插著火把,火光照在他們疲憊的臉上,科廖夫昏昏欲睡,他旁邊的叮叮響著的滴漏更是加強了催眠效果。
芒羅老奶奶還在想著家里的煤油快用光了,而年輕人們還沒有從那些僅有的工業(yè)基地里煉出足夠的煤油。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抬頭看著墻上火把晃動著的火焰,好像這樣就能減輕內(nèi)心的愁悶。
楊千秋手里把玩著一支不知哪任軍事長官留下來的電子筆,里面的電池早已用光,楊千秋沒有給它充過電。在靠近當初蘭陵島基地的附近還有幾個發(fā)電機組,但無法滿足這里所有人的需求,最主要的資源還是那些不斷減少的木材。
到后來人們把這里改名為萬壽城時,所有人才用上電,而這還要等很多年。楊千秋想到了一個解決孩子好奇心的辦法,他決定開始大力發(fā)展工業(yè),讓那些孩子直接參與到工程建設中來。
這個提議當然遭到了老人們的強烈反對,現(xiàn)在他們已然成了這個權力中心的得力成員。科廖夫立刻想到當晚那條長長的尾跡,那給他的心靈以極大的震撼,他當時一直擔心它會掉下來,抬頭看的時候也用力地抱著他的光頭??屏畏蜻^后向人們解釋說他是不希望腦袋被砸出一個窟窿。
同樣的科廖夫也認為讓孩子們參加工程建設,會重現(xiàn)當晚在他腦中形成的噩夢。
“我們?nèi)绻俨话l(fā)展起來,等老頭子們都死了,就全完啦!”
楊千秋看到他們每個人的臉上,近來他感到自己又像年輕人一樣有活力了,“孩子們學得快,這是一件好事呀,我們能很快造出核電池,重啟晝夜燈,這個世界才不會在黑暗中死去。”
他們對他的話無動于衷,科廖夫打著嗝,綠色的嘴唇噴出奇怪的氣體,就像芒羅老奶奶說的沼氣。
“生物學也要加快了!”齊澤克想的是楊氏一族不會死亡的秘密,他想通過生物研究找到答案,這也是遠古以前人類的夢想。加上他也不敢肯定是否所有的楊氏族人都不會死,或許楊千秋一個人不會死罷了,這點需要有足夠的技術手段才能確認。
楊千秋贊賞地點點頭,“都要發(fā)展的,要恢復到隔絕以前的水平。這里的動物圖譜需要保存完整,我們需要那樣的技術?!?p> 老人們都沒說什么,但他們都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教育中,孩子們學得很快,他們沒多久就從學生變成了工程師。楊千秋親自帶著孩子和年輕人們進到山里,尋找那些能使用的材料,長滿青苔的大疙瘩被挖了起來,眾多的炮彈也被小心翼翼用木車拉出來,為此壓壞了幾十輛木車。
這樣持續(xù)了很久,直到大量的工廠被建立起來,人們才漸漸淡忘了那段傳奇的生活。后來萬壽城的人都說當時的孩子并沒有那么聰明,人們夸大了事實,只是為了不讓那段艱難的歲月再次傷害人們極易波動的心弦。就連當初的那些孩子,現(xiàn)在住著寬敞明亮的房子,躺在搖椅上回憶著過去的歲月,他們嘴里喃喃地說,“有嗎,哦,也許吧,我不記得了……”,都是諸如此類的話。
晝夜燈重啟之后,楊千秋離開了所有的職位,現(xiàn)在的軍事長官和教育總長由他的子孫輩擔任。人們照例不知道他們是第幾代人,有人認為軍事長官屬于第十代,而教育總長則要晚一點,應該在十五代以后。
楊格林還是像以前一樣健壯,他早期曾和年輕人們一起運送了很多木材到第一列島海灘上,并在那里建造了巨大的木船,但是他們沒能去到很遠的地方。第一次航行到了后來被命名為天州的小島嶼,他們在島上發(fā)現(xiàn)了兩輛廢棄的兩棲坦克,由于食物不足,他們只能原路返回了。
第二次出海帶了相當多的食物,他們在出發(fā)之前就把那些肉類燒熟了,而后放置在船尾排放整齊的露天木箱里面,讓漫天的雪花把這些肉類冷藏起來。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這一行為是相當愚蠢的,他們需要食物的時候就得花費大量的時間先把冷肉解凍,這項活動不僅浪費精力,還消耗了大量的木材。
預料到后續(xù)的資源缺乏后,楊格林決定返航,他們回來的過程中燒掉了一部分船艙的木板,才使得他們沒有餓死。
自那以后,楊格林就沒有出海的心思了,他和他的父親一樣,也投入到工業(yè)建設中來,他希望日后能建造出由核動力驅(qū)動的巨艦,而不是那些可憐兮兮的木舟。關于楊格林要到外面世界去的事情,人們有著不同的解釋,然而最多的還是說他是為了一個女人。楊千秋不允許同姓結婚,而楊格林喜歡的卻是一個同姓女子。
人們也不知道那個女孩具體是第幾代的,總之往靠后的說準沒錯,他們都叫她楊二十四。那時候晝夜燈已經(jīng)完全熄滅了,她是在黑暗中長大的,臉長得特別白皙,手也跟嫩芽一樣,全身都軟軟的。她出生的時候莫丹娜們都圍在產(chǎn)婦身邊,她們也不知道那個產(chǎn)婦是她們的兒媳,孫媳,曾孫媳還是其他的什么。
那個柔軟的小肉團出現(xiàn)在她們眼前時,她們?nèi)伎蘖似饋恚齻內(nèi)疾桓铱蕹雎晛?,害怕那女孩聽到聲音會碎掉。莫丹娜們從不懷疑自己想法的準確性,她實在太軟弱了,弱到所有的一切都要保護著她,她才能勉強活下來。
楊二十四出生以后,莫丹娜們就不允許男人們住在家里了,其他的兒子倒是不用擔心,只有老頭子楊千秋和兒子楊格林還住在家里。聽了莫丹娜們的陳說后,楊千秋緊皺著眉頭,“我想那不是一個天才”,他說。
之后楊千秋住到了他的辦公室里,而楊格林自己建了一所房子。
婦女們一直把母親和孩子關在屋里,這使得人們對那所房子越來越好奇,同時各種傳說流行開來。他們都說那里有一個天才女孩,她出生的時候手里拿著核電池,所以莫丹娜們要把她保護起來,以免女孩不開心引爆核武器把這個島嶼炸毀。
楊千秋也對這些傳說感興趣,“也許那是一個天才吧”,他后來改口了,懇求莫丹娜們讓他看一眼那個孩子,但她們把他趕了出去。
楊二十四到了二十幾歲才出門,據(jù)說第一個看到她的男子瘋掉了,他說他這輩子再也不會看到這樣美麗的事物了,說完直奔到第一列島的邊緣。人們猜測他是要投海的,因為這樣就能在死時保留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不幸的是這個人在狂奔的過程中猝死了。他沒有帶走那美麗的一刻,最后陪伴他的是疲憊與勞累。
人們不敢與她高聲說話,擔心她柔軟的軀體會為此散掉,甚至都不敢一直盯著她看,那樣也會對她造成傷害。楊千秋起初以為她是一個天才,他看了她一眼就失望地搖頭走開了,他感到很掃興,他說:“算了吧,她不會發(fā)現(xiàn)萬有引力,也不可能提出相對論。”
最后他看著莫丹娜們,他的大腦像是被什么東西敲了一下,眼前只剩下五個老婆,“她們都去哪里了?”他問她們。其實心里早已清楚了,他現(xiàn)在的內(nèi)心比之前還要明亮很多,昏昧已被掃除一空,只是他仍然想不到他該如何死去。
楊千秋像往常一樣獨自一人到那片廣闊的墓地去,大部分墓碑都早已被雪埋在下面,就像她們從未存在過一樣。他在墓碑前掃出一塊空地,這花費了他一些時間,然后他靠著墓碑坐了下來,“沒有天才了!”
第二天莫丹娜們找到他時,楊千秋幾乎和墓碑連為一體,她們拿出鏟子鑿掉那些凍住他的冰塊,他像雕塑一樣從那里掉了下來。她們驚呼起來,幾乎以為楊千秋要變成碎片了。她們把他的尸體用木車運回去。
齊澤克聽到這個消息時很沮喪,楊千秋也會死這件事情他是無法承受的,他還沒能從楊千秋那里解開人類永生的秘密。
莫丹娜們把楊千秋的尸體放在一口鐵鍋里,在底下升起一堆大火來煮掉他身上的冰,鐵鍋的水冒氣泡的時候楊千秋從里面跳了出來,他的腳踩到火堆上面,尖叫著把鐵鍋也弄翻了,水灑出來澆熄了火堆。
楊千秋死而復生的消息讓齊澤克很高興,但他自己卻病倒了。在齊澤克彌留之際,楊千秋去探望他。齊澤克緊緊抓著老朋友的手,他的手干枯得像腐朽的樹枝一樣,嘴里也像科廖夫那樣打著嗝,楊千秋覺得他生吃了一只冬眠的青蛙,現(xiàn)在那只青蛙復活了,所以齊澤克說話的時候肚子里也總是呱呱的叫喚。
“長官,你得答應我一件事情!”齊澤克說得很急,他連敬語也忘了,“讓我的女兒嫁給你的兒子。”
齊澤克越往下說,手就抓得越緊,幾乎要從楊千秋的手臂上摳出一片肉。
“他們總會有人要結婚的!”楊千秋說。
“不,我是說現(xiàn)在!”
齊澤克激動地說,這句話消耗了他過多的體力。他躺著說不出話來了,抓著楊千秋的手也松了下來。
楊千秋答應了他的老朋友兼同事的請求,他看到他死前眼里的渴望。結婚的是齊澤克的小女兒,她好像不太適應黑暗的環(huán)境,在這種環(huán)境中生長讓她顯得萎靡,臉上帶著憂郁的黑色。她的身體十分小巧,看起來就像一個小女孩那樣,說話的時候也總是咳嗽,而且聲音小得可憐。至于楊氏方面的男子,也是一個十分普通的人物,幾乎沒有人聽到過他的事跡,這對生于楊氏一族的他來說確實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他長得不是很強壯,整個人顯得很普通,普通到人們都不想給他尋找輩分了,連隨便說一個都懶得去做。人們只會說那個人。那場婚禮過后,人們就把他們兩人都忘了。
楊二十四卻成了那場婚禮的焦點,男子們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她顯得十分羞澀,不敢回應他們熱烈的目光。楊格林在一旁冷冷地看著那些人,他從場上穿過去來到楊二十四的身邊,他悄悄說了些話,楊二十四就離開了。那些男子都怨憤地看著楊格林。
除了楊千秋,楊格林是唯一一個把楊二十四當做正常人的人,他認為她并不像人們說的那樣一聽到大聲說話就會碎掉。每次談話的時候,楊二十四都側耳傾聽著,她覺得楊格林說的那些話很有趣,就像一個孩子聽到有趣的童話故事一樣。
她叫楊格林哥哥,實際上他可能是她的祖輩以前很遙遠的輩分。事實上她也是把他當成哥哥的,楊二十四只知道能從哥哥那里聽到有趣的故事,僅此而已。即使到后來,她也永遠像個孩子一樣。
齊澤克沒有堅持到小女兒的婚禮就死了,楊千秋讓齊家人把齊澤克的尸體帶到婚禮會場外面,到婚禮結束后才把他安葬。
第一顆核電池制造出來那天,楊千秋最后一個老婆死了,他陷入恍惚之中。人們問他應該在墓碑上刻什么名字,他一會說莫丹娜第一,一會又說莫丹娜十六,人們都知道他只有九個老婆,不免感嘆他真的老了,同時非常擔心他也會死亡。
人們覺得要是楊千秋死了,他們的生活也會就此結束的。
墓碑還是要刻名字的,他們最后只能問楊格林,楊格林告訴他們一個可以分辨的方法,“看她眼角的皺紋,只有一道皺紋的是莫丹娜第一,兩道的是第二?!?p> 他不再說下去,他們已經(jīng)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們回去重新打開厚厚的棺槨,拿著放大鏡瞧著尸體的眼角,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得到了一個意外的結果——她的眼角有十道皺紋。
“也許莫丹娜們早死了!”聽到消息的楊格林說。
眾人也很快恍然大悟,那可能是一個假扮莫丹娜的人的尸體。
楊千秋呆在他以前的辦公室里,他很少出去,到了晝夜燈全部重啟的時候,他才會偶爾到莫丹娜們的墓地看看。人們都以哀憐的眼神看著這個老人,他經(jīng)歷得太多了,不僅是他個人的,就連一整段的歷史都像流沙一樣在他的手掌里流逝。
所有的重啟裝置準備完畢后,楊格林開始跟著一隊隊的工程師在島上跑來跑去,修復埋藏在地下的線路,安裝好一枚枚核電池,換上新的電子計算機。他看著那些新的裝備,感到它們好像來自很近的地方,而不是他們制造出來的。
晝夜燈重啟的時候所有人都跑到了戶外,他們知道溫度很快就會升高,晝夜交替和四季更替很快來臨,與過去中斷的歷史就要重新連接了。他們忘記了曾經(jīng)有過一段昏聵不堪的歲月,好像那不屬于他們似的,或者那就是一場夢。
萬壽城的廣場上亮起了與晝夜燈計算機同步的倒計時燈,它是一個巨大的等腰三角形,中間的時鐘是一個巨大的圓形,計時以閃爍著的點陣圖顯示。人們看著那些跳動著的點陣,仿佛身體里的細胞也在跟著跳動,當計時來到最后一刻時,他們似乎感覺到了引擎啟動的低低振動聲,他們的身體也隨之重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