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臨終時，莫開富博士仍然會想起到達巴納德星系的時候，當時他站在前進號靠近巴納德恒星的那一面，耀眼的光芒迷了他的眼睛，從副艦出去的五個小型探測器像是前進號艦體上伸出的五根觸須。它們用了五十多天的時間檢測一到五號行星的生存條件。條件指數(shù)按照劣、良、優(yōu)三個等級加以歸類，在三個等級中又以適應度1-100%加以進一步細化，最終得出三、四、五號行星適宜人類居住，但四號與五號的生存條件僅能夠生存，三號行星與前兩者相比則要好很多，那里有充足的液態(tài)水，空氣質量優(yōu)良，生態(tài)環(huán)境也更加適合人類，從探測器上看到有星星點點的藍色植物在布滿卵石的石灘上。
在前進號降落三號行星的前一個晚上，莫開富回到了他之前待過的實驗室里，那里已經(jīng)重新布置過了，現(xiàn)在是小型的科研室。等到里面的科研員走后，莫開富悄悄溜到里面，他帶著黑麥啤酒，喝了幾口后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到梁基博士向他走來，他看不清梁基博士的樣子，那里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模糊的輪廓加上聲音，他就能準確判斷是梁基了。
最后梁基博士漸漸變得清晰，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牙齒也沒了，身上還穿著以前的航天服，頭上沒有面罩。莫開富想和他說點什么，但梁基只是自顧自地說著，莫開富聽不到他說的話。同時他也感覺到這次相遇讓他和過去的自己聯(lián)系起來了，有過那么一段時間，也許是很長一段時間，古老到讓人已經(jīng)忘記。
莫開富博士有一段時間忘了自己，或者說是他把自己那段時間忘了，這次夢境的出現(xiàn)讓現(xiàn)在的他和過去失落的他聯(lián)系在一起。人總是很容易明白自己被誤會或者自己誤會了什么，但很難意識到自己誤會了自己。
莫開富博士醒來后覺得這個夢境并不是隨機出現(xiàn)的點綴，它是過去潛藏在大腦里的什么在向自己解釋，以免那因為漫長的歲月而變得模糊不清的人生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每個人終究都是要給自己一個解釋的，或遲或早的事情。
早期的開拓生活是充滿新奇與艱苦的，莫開富在這種環(huán)境中卻如魚得水，他在宙海的時候已經(jīng)錯過了一次人生，他這一次不能錯過了。從地球出發(fā)時懸浮在表面的夢想早已離去，現(xiàn)在擺在面前的是從人類基因深處體現(xiàn)出來的真實，比追求遙遠的永生更重要的是此刻幸福地活著，在巴納德開拓的人們都意識到，如果人類不能與死神達成和解，他們活著的時候就會丟失了意義，盡可能幸福得久一點，這便是永生了。
最早形成城市的地方就是他們當初在前進號里從探測器上看到藍色植物的區(qū)域，那以后成了南安城的一個區(qū)。莫開富從以前恍惚的狀態(tài)里走出來，他沒多久就結了婚，他的妻子焰梅比他年輕很多，那是一個身材矮矮的豐滿女子，她的圓臉上帶著幾點雀斑，熱季到來時她就會穿上怡人的裙子，據(jù)說那是從宙海地區(qū)的貿(mào)易飛船上來的“進口貨”。但很少人看到過那些貿(mào)易船，它們就像幽靈一樣在太空中飛翔，地面上的人有時能看到飛船引擎發(fā)出的強烈火焰。
船員們最初從不到地面來，他們在太空港交完貨后就匆匆離去，后來偶爾有個別的船員在太空港的餐廳里吃飯。見過那些船員的餐廳服務員都說他們長得不像是人類，船員們的身體是金色的，身上發(fā)出淡淡的光芒，除了不帶羽毛之外，他們幾乎和天使沒有區(qū)別。
莫開富博士先是開了一家建筑公司，接著又辦起了養(yǎng)殖場，但當時的前進號匆匆起航，根本沒有足夠的動植物圖譜。有很長一段時間里，開拓者們只能吃著巴納德原地產(chǎn)的東西，他們采集那些像動物一樣爬行的藍藻菜，還有經(jīng)常能看到的像蚰蜒浮在水面的魚類，大得像一座山一樣的類似蝸牛的東西。
剛開始建養(yǎng)殖場的時候，焰梅又懷孕了，她已經(jīng)生了一個女兒莫妍丹。他的女兒一出生就有一股迷人的魅力，莫妍丹的嘴唇總是顯得濕漉漉的，焰梅起初以為女兒是得了什么病，她很著急地帶著女兒在那些剛建起來的醫(yī)院里尋醫(yī)問藥，他們都沒有看出莫妍丹身上有什么病，最后只有一個學習古老醫(yī)術的巫醫(yī)說，“得病的不是她，而是看到她的嘴唇那些男人，要不是我老了的話，我也會得病的！”
巫醫(yī)毫不顧忌地說，焰梅為他的無禮感到很生氣，她一分錢問診費沒有給那個老醫(yī)生就匆匆地走了出去。老醫(yī)生從身后趕上來，她說：“我是不會付給你問診費的?！?p> “女士，我并不是問你要錢，我是想說照顧好這個孩子，她和別人不一樣。”
焰梅忽然笑了起來，巫醫(yī)掛在外面的衣服上面爬了一層藍藻菜，隨著重量的增加，它們把衣服拖到了地上。
“見鬼，我已經(jīng)不想吃你們了！”老巫衣氣急敗壞地跑過去搶救他的衣服。
焰梅咯咯地笑著，他終于為他的無禮得到了報應。但是她仍擔心著女兒，到了后來她看著莫妍丹臉上的線條日益溫潤柔和，她心中的顧慮漸漸打消了。
莫開富博士辦養(yǎng)殖場的時候想從宙海地區(qū)換來地球的動植物圖譜，但他常常錯過那些貿(mào)易的船只，這使他感到很沮喪，因為建成的養(yǎng)殖場要馬上投入運營。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的資金是從國家銀行借來的，免息的時間只有三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將近過去了兩年，而養(yǎng)殖場還沒有開始，這意味著他可能要因此破產(chǎn)。
他在太空港旅游城的餐廳里呆了一周，看到過幾個船員，但他們并不懂得如何運來那些動植物圖譜，對此也沒表現(xiàn)出很大的興趣。莫開富為他們的愚蠢感到憤怒，同時也因為那個說他們像天使的謠言，船員們并不是天使，他們也會在飽飯一餐后打嗝，發(fā)出酸臭腐爛的味道，他們的頭發(fā)黃黃的，眼睛藍藍的，他們說的話帶著宙海地區(qū)特有的口音，有些人簡直猥瑣至極。
莫開富不知道為什么有人把他們形容為天使，但是為了養(yǎng)殖場他還是好聲好氣地和他們說話，希望他們向上級稟報關于交易動植物圖譜的事情，莫開富說了一通交易的好處，他們卻顯得懶洋洋的，甚至都沒聽到莫開富說的話。
莫開富氣得臉色通紅，枉他還為此請他們吃了一頓飯，“海狗，海狗！”他低聲罵了幾句，氣呼呼地回到地面。
焰梅很少理會他的事情，她就像一個在古老時代里的家庭主婦，事實上很多人都活成了過去的樣子，兜兜轉轉，發(fā)現(xiàn)一切還是以前的模樣，只不過換了一個地方。但能理解丈夫心中的苦惱，莫開富那張有著些許皺紋的臉上總是很容易表露出心境，現(xiàn)在他的頭發(fā)又變黑了，認識他的人們都說是愛情的力量，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莫開富過去傳奇的經(jīng)歷，他們只是把他當成一個娶了少女的風流老頭，之后又因此變成少年的男人。
“總要養(yǎng)點什么的吧”焰梅說，她從不給他出謀劃策，即使她能做到，她也從不會那么做，因為她深知如果一個男人在沒有明確表示求助之前得到女人的幫助，那將是認為他能力有欠缺的表現(xiàn)，是對他的極大侮辱。
“沒事的”莫開富看著她日漸脹大的肚子，他拉過她短短的很軟的手，焰梅穿著寬松的孕婦裝，看起來就像是童話里的人物。莫開富把她拉到自己的膝蓋上，他很溫柔地抱著她，午后的陽光照出她臉上細細的絨毛，屋外藍藻菜窸窸窣窣地爬著，它們從來不知疲倦，在有陽光的下午它們爬得更快，但它們沒有目的，碰到障礙就換一個方向。
“就像藍藻菜一樣，總會有方向的”他看著她的眼睛說，而焰梅看到他的眼睛卻不同于常人，那里好像層層疊疊似的，直到瞳仁上才顯示出過去歲月疊加起來的總和。
次日莫開富帶著幾個年輕人去了南安地區(qū)的谷地里，他們出發(fā)的時候還雇用了當?shù)氐氖剀?，要是出現(xiàn)什么危險，他們需要守軍的幫助。軍隊開著裝甲車把他們送到谷口地區(qū)，連續(xù)不斷的低矮丘陵一起一伏，最終在谷口地區(qū)驟然變成了高聳的大山。
起初，生物學家們一直搞不清楚為何谷口內(nèi)外生態(tài)環(huán)境存在巨大的差異，谷外廣大的地區(qū)所有的植物全都是和藍藻菜相似的一類，它們像一些各種丟棄的廢料一樣在地上爬，而動物在體型上也和植物差不了多少，它們總是要把自己撐開一樣。有一次，莫妍丹看到天上出現(xiàn)一只紅色的飛鼠，它把自己身體拉得很薄，薄得似乎只剩下一張皮了，突兀的臟器像是上面的腫瘤，可憐的小女孩被嚇壞了，為此做了幾個晚上的噩夢，焰梅不得不在挺著大肚子的情況下伴她入睡。女兒晚上總是驚醒，有時候甚至會踢到焰梅的肚子，她還得開著燈，不然莫妍丹就無法入睡，每次焰梅看到她已經(jīng)睡著了，偷偷把燈關掉，很快就會看到女兒從床上坐起來，小臉上布滿了冷汗，含混不清地說著可怕的噩夢。
后來的市場上有人研制出了防止藍藻菜亂爬的噴劑，莫開富用那些噴劑隔斷藍藻菜漫延后，在屋外種了茉莉花，第二年茉莉花盛開的時候，莫妍丹靠著窗子聞到了一種安定她心神的香味，自那以后她就不用和焰梅睡在一起了，因為那時焰梅已經(jīng)給她生了一個妹妹，而她也不喜歡那個總是哭泣的新生兒。隨著時間的推移，莫妍丹的身上漸漸出現(xiàn)一種與周圍環(huán)境相分離的特質。
在她還沒開始上學之前，莫妍丹常常去父親的養(yǎng)殖場里，那里的動物非常吸引她，它們奇特的長相，奇怪的叫聲，比那些大多數(shù)孩子喜歡的游戲、童話有趣多了。那些動物都是莫開富在谷地里面捕獲的，這些動物與地球上的動物在某些方面相近，那片谷地里也長著與地球相近的植物類型。
動物學家在給它們分類的時候煞費了一番苦心，他們盡量把這些動物和原有的動物圖譜聯(lián)系在一起，十分新穎的物種就把它們歸到新的圖譜里面。那次去谷地收獲頗豐，當莫開富帶著那些長著蜻蜓眼珠子的茨豬，腳下長著輪子，背部像巖石，鼻子像絞索的懷象等動物回到開拓區(qū)時，提前聽到消息的居民把整個城區(qū)弄得水泄不通。
莫開富博士臉上泛著紅光，他遠遠看到妻子挺著大肚子在遠處對他微笑，他作為男人的自尊心得到極大的滿足。他身邊的幾個年輕人也跟他一樣，顯然他們已經(jīng)吸引到了年輕姑娘們的注意力。
雇用的軍人和他們一起進城，在谷地沒有遇到什么危險，現(xiàn)在為了維持洶涌的人群卻耗費他們很多的精力，很多人都想伸出手碰那些動物，他們沒想過里面還有食肉動物。盡管軍人極力向人們陳說某些動物的危險性，直到一個年輕的男人被一條奇怪的蛇咬掉了手指，人群才安靜下來給裝著動物的車隊讓路。
莫開富沒想到，正是那些奇怪的蛇讓他成為了南安地區(qū)首屈一指的富人，后來他經(jīng)常向人們說一句話：一個人能從一個國家興建中賺來的財富，和他從國家毀滅中賺來的財富是等價的，他告訴他們那是一本古老的小說上面寫的。
他從養(yǎng)殖場中賺來第一桶金后，更加意識到一個古老的法則，關于生存的故事從未變過。并且他認為即使以后人類改變了存在的方式，不再以肉體的形式存在，但不管是肉體的還是精神的，只要存在著，本質上就不會變。但當時莫開富只是偶爾想到這些形而上的問題，他更多的注意力投入到生活的瑣碎中，他雇用工人將家里修葺一新，并在旁邊又建起了一棟五層樓高的房子，就像某個遙遠的過去一樣，房子也是一個古老的議題，他還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有幾個孩子，但早點準備總是沒錯。
事實將會證明他所做的一切是有遠見的行為，任何文明的發(fā)展都會首先從底層開始，即使是最頂尖的科技，也不過是底層堆砌起來的塔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