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刻,宮中,長孫慈居處。
蕭映容匆匆而入,看著已然開始收拾物品的長孫慈,不由一臉遺憾道:“姐姐,你今日,是必要出宮了么?”
“皇后娘娘業(yè)已下令,我是要回家的了?!遍L孫慈淡淡一笑,點頭道。
“可你幫著遴選皇子妃之事……”蕭映容遲疑地看了她一眼。
長孫慈垂眸,盯著閃銀綴金的淡藍(lán)色綢面包袱皮,很是看了一會兒,才又低聲道:“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蕭映容茫然。
長孫慈抬頭,看著她,一笑:“讓我參與皇子妃遴選,是不可能的事。”她悠悠地說了這一句,才又道:“否則,又怎會在那樣的情形下,以那樣的方式被點中,參與此事?”
蕭映容不解,桃心形的小臉兒仰著,看長孫慈,期待著一個答案。
但長孫慈沒有給她什么答案……一直到她走出宮門,都不曾給。
她給這個小妹子的,只有兩句話:
第一——便是以后有了機會,來高府中尋她玩耍。
第二——便是要小心……
以后,這宮中所有穿著雙明珠鞋子的小宮娘們。
前一句話尚可,但后一句,她卻實在聽不懂。于是,她便呆呆地站在宮門口,眼巴巴地看著長孫慈帶著近侍花蕊上了馬車。緩緩離開。
怎么……
像是場夢一般。
她恍恍惚惚地,站在宮門口,全然不管左右宮人們的勸止。直到崔瑥之聞訊趕來,又哄又騙地將她請回了皇后殿中,她依然是沉默不語。
……直到夜間,蕭映容才尋著了機會,去問一臉疲憊的蕭皇后:“姑姑,您真的從一開始,便沒打算讓阿慈姐姐來幫著遴選皇子妃么?”
大殿之中,燭火通明。
青玉地面上,也被點點燭光映出絲絲流沙金之色。遠(yuǎn)遠(yuǎn)望去,殿中人若踏足星河之上,手摘星辰。
蕭皇后回頭,長及地面的烏發(fā),擋住了些許青玉流金之彩。已然顯了些笑紋的眉梢眼角,依然是萬種風(fēng)情:“說什么呢?!?p> 脆生生的話語,如玉珠琉璃,墜地有聲,在空蕩蕩的大殿里,回蕩出一片動聽的回音來——冷冰冰地,不帶些許感情。
蕭映容下意識地全身一抖,緩緩低下頭,盯著鞋尖。
蕭皇后看著這個小小的侄女兒,不由嘆了口氣,拉著她的小手,徐徐坐下來。
蕭映容怯生生地回頭,看著自己這個一身素白中衣,如同天上謫仙般的姑姑,眨著濕淋淋的大眼睛。
“本來……她便只是個幌子——你以為姑姑真的會讓一個小娘子,來參與這皇子妃遴選的大事么?”
蕭皇后笑吟吟地看著這個小侄女,心中不免嘆息,伸手輕撫了撫她的頭發(fā):“可惜,你尚且年幼啊……”
她這話,沒有說完,但卻已叫年方五歲的蕭映容,下意識覺得心驚。
蕭映容驀然垂首,一雙綴著明珠的鞋尖,卻落入了她的眼中。她突然覺得耳中似有嗡嗡聲,混著那句話,往腦子里鉆:
小心……以后,這宮中所有穿著雙明珠鞋子的小宮娘們。
蕭映容突然覺得有些口干舌燥。
她抿了抿嘴,下意識抬直頭,看著那繡鞋的主人——竟是剛剛陪著自己入這殿中的珠兒。
蕭皇后察覺了她的反應(yīng),轉(zhuǎn)過頭,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那個一直垂著頭不曾抬起的小侍女,又收回眼中眸光。
她身后,正打著團扇的蕭尚宮立刻起身,執(zhí)扇緩緩走到珠兒等人面前,手一松,手中玉骨團扇跌落于地,叮啷一聲扇骨碎成兩截。
珠兒等人,立時跪下。
“……娘娘恕罪!”蕭尚宮又瞥了珠兒一眼,這才轉(zhuǎn)身,向著皇后行禮:“臣疏怠,竟將娘娘心愛的玉骨扇跌碎!還請娘娘責(zé)罰!”
“罰你做什么?”
蕭皇后頭也不回地握著自己侄女兒的小手,笑吟吟地盯著蕭映容的雙眼,柔聲細(xì)語道:“你本是尚宮,這些事本便不該你來動手——若非本宮自己日里懶得人侍奉,身邊一直缺著掌扇典櫛等使用人,又怎么會有今日這等事?起來罷?!?p> “謝娘娘仁德!”蕭尚宮再行大禮,方才起身,垂眸,直盯著腳尖。
蕭皇后依舊頭也不回,漫聲道:“只是,這玉團扇是太子于本宮誕辰之時,特意尋得的珍禮。這般碎了,著實讓本宮心痛。你可知……有什么修復(fù)之法?”
“回娘娘,臣確實不知?!笔捝袑m恭聲道,又不動聲色地回視一眼身后——
諸多侍婢中,唯有珠兒的頭,又往下壓了一壓。
蕭皇后的聲音,也于同時悠悠傳來:“這可如何是好……殿下諸人,可有什么良策?若有,但說無妨。本宮必重重有賞……”
“回娘娘……”
幾乎是蕭皇后的話音剛落地,珠兒的聲音,便急切地響了起來——那聲音過于響亮,過于生機勃勃,以至于,在這寂靜的大殿之中,竟然顯得有些尖銳。
許是她自己也察覺到了這樣的異樣,說完這三個字后,珠兒便閉了口,緩了緩氣,又放輕了聲,放柔了調(diào)子道:“回娘娘,奴婢舊日家中,有長于修補玉器一道的人。奴婢或可為娘娘尋得此人,聊為一試?!?p> “當(dāng)真?”蕭皇后的聲音中,充滿了喜悅與驚訝。
珠兒咽了咽口水,沉下心:“奴婢愿為娘娘出宮尋得此人!”
…………
“她是不會放過這樣大好的機會的。”
馬車粼粼而行,車上,長孫慈愉快地看著窗外再熟悉不過的江都街景,回憶著長安城中的情形,淡淡道:
“她不會放棄的。”
“小娘子是說……那個珠兒?”
“正是?!?p> 長孫慈看著發(fā)問的花蕊,鄭重地點一點頭:“只是……不知道皇后娘娘是否能夠看得出映容的異樣……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從映容的異樣中,察覺此女的問題所在?!?p> 花蕊皺眉:“可……小娘子,蕊兒實在不懂。您為何要特意為這珠兒打造這雙明珠繡鞋?雖然之前您說給她這鞋,是為了便于聽她動靜??伞?p> 可現(xiàn)在,你已出宮了——而且還是你自己急切謀劃的結(jié)果。
這些話,花蕊卻說不出口。
“我是用不著了,不過以后映容怕是要用處多多的——畢竟那鞋尖的明珠非同凡物……”長孫慈回望花蕊一眼,突然一笑:“那是龍晴珠,珠心天生帶有一瞳眼,遇日光強烈,便圓若盈月;適月光柔和,便斂如米豆;最妙的是逢燭火通明,便會自珠心瞳眼向整顆珠子發(fā)散出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流金星線,暗處更似有星辰落入凡間……”
聽到這里,花蕊已是變了臉色:“龍睛珠……那是產(chǎn)自渤海國的龍睛珠?!先帝曾三令渤海進貢,卻苦于不得的……
龍晴珠?”
“若非是這種珠子,我又怎能給皇后娘娘一個理由,讓她可以去調(diào)查出一個她需要的結(jié)果?譬如,此番我突然要借楊夫人入宮之機,請求出宮,實在是被公主殿下派人逼得太緊了呢……”
長孫慈勾唇一笑:“娘娘瞌睡,咱們給奉上枕頭也是應(yīng)該。否則,我走的這般急切,誰都不信我的離開,純屬巧合。
所以對于皇后娘娘與其他人而言,若非是恰巧在你入宮之后,我才因此離開……她們又有誰會相信,我的離開,連我自己都是意料之外呢?”
一瞬間,花蕊的心中,似乎閃過一絲電芒:
龍晴珠……與公主有關(guān)的小侍女……李世民借機帶她入宮……楊夫人入宮……長孫慈請離……皇子妃遴選……
花蕊突然抬頭變色:“小娘子,楊夫人她……”
“與我們無關(guān)。”長孫慈閉目,暗暗一嘆,聲音卻淡然:“與國公府、舅舅府上……也無關(guān)……”
對……
那個女子接下來的命運……
與她長孫慈的人生,無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