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魂（八）

　　古城，西安。

　　大巴一進市區(qū)，鳳簫就說她聞到了羊肉泡饃的味道。

　　洛寧哈哈大笑了幾場，到底也不得不承認，許是巧合，許是這羊肉泡饃真成了西安的代表符號，他們乘坐的機場接駁大巴一進市區(qū)，就走上了一條食街。

　　而這食街上放眼望去，帶著羊肉泡饃幾個字招牌的，竟然足足有七八家。

　　又拐了一道彎，鳳蕭眼看著羊肉泡饃離自己遠了，忍不住把臉貼在玻璃上，看著遠去的食街依依不舍。

　　“行啦！別這樣啦！待會兒就下車了，你想吃多少碗都成??！”洛寧笑哈哈地對她說。

　　鳳簫轉(zhuǎn)過頭來，有點兒窘地看了他一眼：

　　“你以為我就為了吃？才不是，我只是想今天能不能拍到店里的內(nèi)景罷了?！?p>　　洛寧一怔：“拍內(nèi)景？你也是個做攝影的？”

　　鳳簫搖了搖頭，微笑如春風(fēng)：“不是，只是某人是個大吃貨，一早聽說我要來西安，就一直嚷著叫我一定要拍了回去給他看?！?p>　　洛寧又是一怔：“男朋友？”

　　鳳簫點了點頭：“嗯，男朋友?！?p>　　已近黃昏，路燈都開了，昏黃的燈光透過車窗照在她臉上，一如那夜初見時一般明暗不定。那雙嫵媚的眼睛，也一樣地動人心魂。

　　洛寧并沒有說話。

　　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洛寧才又笑道：“那你男朋友也夠放你心的……這一路上也沒見打一個電話給你……”

　　“??！我忘了！謝謝謝謝！謝謝你！”鳳蕭叫了一聲，急忙從包里掏出手機，開機，接著，便是嘀哩嘀哩嘀哩一陣來電提醒與短信提醒之類的提示音亂響。

　　洛寧看了看她，她漲紅著臉說：“真抱歉??！我平時都開靜音的?！?p>　　洛寧又是笑了一笑，沒有說話。

　　……

　　到了同一地點下車，洛寧問了下鳳簫的酒店——自然，是同一家。于是兩個人便都只當(dāng)是另外一個巧合。

　　晚，8:45分。

　　折騰了一天，洛寧總算是洗了個干凈澡，又得以換了衣服，好好坐下來發(fā)一會兒呆——他的耳邊，又響起了鳳簫的話：

　　“嗯，男朋友?！?p>　　他皺了會兒眉，不過很快也笑了笑，伸手去拿手機，開機，然后就是一陣滴哩滴哩滴哩來電提醒短信提醒的提示音亂響。他一邊無聊地想到剛才鳳簫也是這樣，一邊也不看到底是誰打的電話，直接挑了一個回過去：

　　“大哥？”

　　“現(xiàn)在才到？”果然，那邊傳來的是雍惠南的聲音。

　　“啊，機場的事兒，你知道了吧？”

　　“嗯，鬧挺大的，都上衛(wèi)視新聞了?！?p>　　洛寧聽到這話，意外地挑了挑眉，眼光左右掃了一遍，這才從一邊兒的床頭柜上拿了電視機遙控器開電視，調(diào)到衛(wèi)視臺。

　　果然，電視里正放著關(guān)于那個案子的新聞。

　　洛寧長出口氣，向后一倚靠在床頭，繼續(xù)對著電話云淡風(fēng)輕地笑：“嚯，都鬧到這份兒上了，看來不用多長時間他們就要來找我了?！?p>　　“那你準備好了沒？”雍惠南問。

　　“有什么準備不準備的？”洛寧淡淡地笑，目光銳利：“這些年來我哪天不是準備著的？”

　　雍惠南沉默，洛寧甚至可以想像得到他在電話那頭沉重?zé)o聲地點頭的樣子。于是就轉(zhuǎn)移話題說：“對了老大，有件事兒你幫我再查下?！?p>　　“什么事？”

　　“就是咱們這位鳳姑娘，她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你們傳來的資料卻說她沒有，再查一下吧！”洛寧笑嘻嘻地說。

　　雍惠南似乎怔了一怔：“有男朋友了？怎么可能！我親自調(diào)的資料啊！沒見說她有男朋友?。　?p>　　洛寧聳聳肩：“可人家都明跟我說了?！?p>　　雍惠南安靜了好一會兒，洛寧都快要開口再接一句了，他才說：“今天你在機場出師不利的事兒，小重回來跟大家都學(xué)了。你可別犯上擰勁兒?。?p>　　也許這會兒姑娘家的臉皮正薄著呢，你要是拿著證據(jù)非跟她對質(zhì)說她沒男朋友，說不定她就惱上你了?！?p>　　洛寧失笑：“你以為我是這么沒品的人??？啊？再說她說這話的時候，已然對我沒什么戒心了。大哥你真想多了。我就是覺得她不像在撒謊，所以才叫你查的?！?p>　　雍惠南又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明白了。接下來你也做好準備吧！我看最多再過一天，他們就要去找你幫忙了。你最好想辦法在這一天之內(nèi)，讓這位鳳姑娘信任你，并且愿意跟著你一路走下去。

　　不然，先不提你想求的事情能不能成，這位鳳姑娘的命就是咱們最頭疼的事了。”

　　洛寧笑著應(yīng)了幾聲，這才掛了電話。

　　丟開手機仔細想了一會兒，突然又自己對自己笑著說：“讓她信任我的話……不是什么大問題吧？”

　　——

　　鳳簫本來的計劃是等到九點半，約摸著住在自己隔壁房間的洛寧因為旅途勞累睡死的時候，自己去那條食街的。

　　可沒想到她剛一出門，就看到了同樣握著門把準備出門的洛寧。

　　兩個人尷尬地對視一會兒，然后互相一笑了然于胸。

　　“看來被羊肉湯味兒攪得睡不著的，不止我一個??！”洛寧笑嘻嘻地說。

　　鳳簫微微紅了下臉，然后笑著點頭。

　　——

　　二十分鐘之后。

　　坐在這間古色古香，頗有些隋唐氣質(zhì)的羊肉泡饃老店里，撫著自己吃得圓滾滾鼓脹脹的肚皮，洛寧看著鳳簫一樣樣地拿了相機好好兒地把剛剛點多的一份兒菜拍上照片，一邊好奇地問：

　　“咱們算起來也是朋友了，可我還不知道你是干哪行的呢！看你拍照的手法這么嫻熟，就算不是同行，至少也離不遠吧？”

　　鳳簫正仔細地調(diào)著焦，聽到他的問話，一時笑了笑，點頭幾下，一邊低頭繼續(xù)拍照一邊回答：“嗯，我是個博物館的保管員，因為我們那個博物館不是重點單位，人手又少，所以我就身兼多職了。又是美陳又是布展又是網(wǎng)頁制作的，自然要學(xué)點兒相關(guān)的知識?！?p>　　洛寧點點頭，又好奇問：“可我聽你口音，跟我一樣都不像是上海人?！?p>　　“我不是，我是XX市的?！兵P蕭笑著解釋：“你聽說過么？”

　　洛寧瞪大了眼，看了鳳簫好幾眼，半天才說：“哦……原來是汝瓷之鄉(xiāng)出來的姑娘??！失敬失敬！哎，你家有沒有家傳的古瓷啊？我特別稀罕汝瓷，那真是美絕啦！”

　　鳳簫聞言失笑，抬頭看著洛寧：

　　“你說什么哪？什么叫汝瓷古瓷的？你到底是想說汝官窯器，還是說汝窯器？”

　　洛寧一呆：“有什么不一樣的嗎？”

　　“當(dāng)然不一樣。業(yè)界里都把這兩個名兒搞混了，以汝窯為汝官窯的大有人在。

　　不過真正懂行的都知道一句話，叫三百窯口立兩岸，汝地處處火連天。這三百窯口里，可不全都是能夠把東西送進宮里供皇帝挑著砸的官窯啊！”

　　提起自己熟悉的話題，鳳簫笑得溫柔。

　　洛寧心里一動，也笑著說：“原來是這樣啊，失敬失敬，我只聽說過世傳汝瓷六十七件半，卻不知道原來這世傳的汝瓷里，還有官窯民窯的分法?！?p>　　“有的，而且官窯民窯也不是一定的定性的，主要是當(dāng)時的這些窯口也很少有能夠長年得到皇帝指定做為官窯器作坊的。大多數(shù)都是各窯口選了當(dāng)年最好的成品先在汝州一帶進行初選，然后再從中擇最優(yōu)的幾件送進宮里去由皇帝自己選?！?p>　　洛寧點頭，又說：

　　“所以才叫官窯的東西最珍貴，是么？”

　　也許是洛寧問對了話，鳳簫難得地好脾氣搖頭：

　　“不是。官窯的東西雖然的確是最珍貴，卻不只是因為外界所傳的那種變態(tài)的篩選方法——它的珍貴還在于它那種不可仿制的美。說起這個來，時下很流行的那種盜墓題材的網(wǎng)絡(luò)小說你看過沒有？”

　　洛寧點了點頭，勾了勾嘴：

　　“嗯，看過幾篇，怎么啦？”

　　“也沒什么，只是我偶爾有一次上網(wǎng)搜資料，搜到了一篇最近挺火的盜墓文，然后里面有個情節(jié)讓我覺得特別搞笑——

　　說是男主千難萬險闖進玉龍山一個清代大將軍的墓，就是為了拿一件真真正正的汝官窯明器，還是件兒八十多公分高的大梅瓶兒……當(dāng)時我就笑噴了。”

　　洛寧一怔：

　　“怎么？有什么不對嗎？”

　　“當(dāng)然不對！但凡對汝窯有點兒了解的，都知道汝窯幾乎無大器的。再者，拿汝窯當(dāng)明器，也虧他們想得出來?！?p>　　鳳簫淡淡一笑。

　　洛寧歪了歪頭，看著她：

　　“為什么汝窯不能當(dāng)明器？”

　　“明器就是指人死后的陪葬品，這你知道吧？”

　　“知道?！?p>　　“那你知道汝窯之所以珍貴，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它的釉面兒非常特殊，真品宋代汝官窯是用天然瑪瑙粉末燒的，你知道吧？”

　　“知道??！”

　　“這就對了。清代崇佛，而且無論哪一家的佛，都有一個七寶之說。這瑪瑙就是其中絕對不會少的一種。按當(dāng)時流傳至今的說法，瑪瑙屬于極陽之物，以此物為釉面兒燒制而成的汝官窯器因為色如晴天碧空，又有七寶之一的瑪瑙以火洗煉而成的金星內(nèi)含，正代表著清陽之氣，諸濁陰邪污見者必消退，所以它是萬萬不得入土陪葬的。

　　元末明初時期，真正的宋汝官窯就被當(dāng)成是至陽至清，辟邪消災(zāi)的至寶了，歷史上再荒唐的皇帝也沒一個敢拿它當(dāng)陪葬的。

　　中國瓷文化源遠流長，可歷數(shù)諸窯，也只有汝官窯器才會有這樣特殊的地位，這也是它珍貴的原因之一。

　　所以我才覺得可笑。就算你真的不學(xué)無術(shù)，寫小說前至少也得問問百度??！”

　　“原來是這樣啊……長見識，長見識啦！”洛寧笑著問：

　　“那為什么還有民窯一說呢？”

　　“這個……也算是些有爭議的地方吧！”

　　鳳簫突然神色黯然下來：“總之還有很多內(nèi)情啦！你如果感興趣，我可以推薦幾本書給你看一下，多了解一些不是壞事?！?p>　　看她一副不愿意多說的表情，洛寧也不好再繼續(xù)追問，于是兩個人又坐了一會兒，收拾東西就準備回酒店。

　　他們?nèi)徊恢?，在酒店等著他們的，竟然是那樣一幅場景?p>　　——

　　鳳簫的房間內(nèi)。

　　此刻房間內(nèi)站著好幾個人，除了她自己，還有洛寧，還有酒店的管理人員，以及幾個制服警察。

　　看著這些人在被翻得如一團廢墟般的房間里走來走去，她突然就覺得今天真是跟警察有三生緣分要消費完了。

　　“請問鳳女士，真的沒丟什么重要東西嗎？”

　　一位酒店管理方審慎地走過來，看著鳳簫。

　　“我說了，沒有。只是少了一張照片而已。不過我有備份……問題是為什么會這樣？你們家的安防不是說做得最好么？”

　　鳳簫不解地問。

　　聽到鳳簫說只丟了張照片，酒店管理方松了口氣，陪著笑說：

　　“咱們酒店的安防的確是一直挺好的，警察同志也在這兒，鳳女士也可以問一問，咱們這家古城大酒店開業(yè)到現(xiàn)在幾十年了，像這樣的事也只是第二回碰到。”

　　“那你的意思是說我倒霉？”

　　鳳簫本來心情就不好，聽到他這么夸夸其談，自然更不爽。

　　洛寧拉了她一把，勸走了那個管理人員，這才低聲問她：

　　“怎么了？那張照片很重要嗎？”

　　鳳簫抬頭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決定直說：

　　“咱們剛剛不是還在說有什么民窯官窯什么的嗎？那照片就是我認識的一位收藏家朋友交給我的，說希望我能帶給一位業(yè)界權(quán)威，讓他給自己斷斷代，看看到底是不是官窯器。如果是的話……”

　　看她猶豫了一下，洛寧追問：

　　“如果是的話，會怎么樣？”

　　“如果是的話……那很可能汝官窯的歷史就要被改寫。再直白一點兒說，可能連世界拍賣史上最高價單品拍出記錄都要被改一改了?！兵P簫搖了搖頭，一臉不以為然：

　　“不過我覺得，我那位朋友真是想太多了——那樣的東西，從來沒見過。要是真有，早就轟動世界了?！?p>　　洛寧張了張口，不知為什么突然想起那個死在機場的男人，心里一動，面上裝作毫無表情，手卻背到身后取了手機出來到面前，快速地甩開屏幕，啪啪嗒嗒地發(fā)了一條短信給王重。

　　接著，他合上手機蓋，瞇眼看了看窗外的西安夜景：

　　古城，果然是古城。就算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于它而言，也不過是一場微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