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星光。
亙古之初,它們便存在了,便似這天空中的萬千神靈,睜著一雙又一雙洞察世情,卻不含分毫感情的眼睛,高傲地俯視著這個世界。
不知為什么,鳳丹丹想起一首歌:
王菲的《棋子》。
“想什么?”
鳳凈夜從玉堂手里端杯熱茶遞給她,溫聲問。
“我只是覺得,這個故事里,好像人人都是一枚棋子,別人手中的棋子?!?p> 她接過茶水。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阿土夢境的原因,直到出來半個小時后的現(xiàn)在,她都覺得很冷——
即使身邊正坐著最愛的家人和朋友,身上也被鳳凈夜披了一件厚厚的外衣:
“牡丹自不必說……
她只不過是皇貴太妃的棋子,為了討阿土開心的棋子。
死后呢,她又成了小順子和陶成秀的棋子。
目的只是為把阿土變成厲鬼化做帝靈珠。
阿土呢?
他大概是他父親的棋子吧?
傳承血脈的棋子。
同時也一樣是陶成秀的棋子,得到帝靈珠的棋子……
至于小順子……
他是阿土的棋子——
他為阿土做了那么多見不得人的事。
害死皇貴太妃妹妹的兩個兒子,間接造成月如被燒死……同時他也是陶成秀的棋子,如果不是他,那阿土成不了厲鬼。
還有周德懷……還有月如……還有……”
說著這些的時候,眼淚如珠串般從她臉上滑落。映著月光,閃著冰冷而清亮的暈彩。
周圍很安靜。
無論坐在沙灘椅里繼續(xù)吃水果的龍清辰,站在龍清辰身后遞著水果打著扇子的金滿玉堂。
還是仰天看著天空星座的白叔。
甚至是守在她身邊,默默看著她哭泣的鳳凈夜。
其實她不想哭,真的不想哭。
替不相干的人哭是件很白癡的事,替這樣一群人哭更不值得。
可是……
忍不住地,她抬起右手擋在額前,想用陰影擋住淚流不止的眼。
驀然,她被一雙強有力的臂膀環(huán)住,落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僵了下,感覺背上傳來有規(guī)律的輕拍,她終于放松身體,揪著鳳凈夜的衣裳,痛痛快快地大哭出來:
她不是圣母也并非小白,更加不喜歡矯情。
只是……
當(dāng)你進入了那個故事,成了故事中的一角,經(jīng)歷著那樣的起起伏伏,千般萬種……
沒有誰能平靜地,快速地,從無盡的悲傷和絕望中逃離出來。
人人皆執(zhí)棋,
人人皆為棋;
人人皆神算,
人人皆被算……
故事里的所有人,誰不是這盤棋中的棋子呢?
又有誰是這盤棋的最后贏家?
就是算盡一切的陶成秀,最后也落得個吐血受傷,人珠兩空的下場不是?
接著,鳳丹丹終于停住哭泣,情緒平定下來。
然后,龍清辰再次召了滿眼憤懣卻不得不滿面堆笑的謝七爺上來。
于是,謝七爺再按龍清辰要求開了三界生死書,用召喚元神的方式把自從雄觚出現(xiàn)之后就再沒出現(xiàn)過一次的牡丹召喚出來……
鳳凈夜問牡丹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想知道真相嗎?”
牡丹愣了愣。
也許是因為龍鳳兄弟一界凡人,居然能請得動大名鼎鼎的白無常謝七爺。并臉面大到能借用三界生死書將她元神召出。
也許是因為鳳丹丹哭得紅腫的眼。
也許是因為……
總之,她開口說話了——當(dāng)然,托謝七爺?shù)母#栽裥问奖徽賳境鰜淼乃?,終于能夠開口說人話了。
“我不明白……”
“你想知道真相嗎?就算是知道真相之后,你的兄長就會徹底毀滅?”
鳳凈夜問的話,在場的人都明白意思,除了剛上來的謝七爺不明白。
是??!
如果知道了真相,那她心中的那個兄長,那個愛她護她的兄長形象……
的確就徹底毀滅了。
“毀滅?”
聽到這兩個字,牡丹美麗大眼里流露出滿滿驚恐,然后不假思索地搖頭:
“不要!牡丹不要兄長毀滅!不要!”
所有人都松了松肩,卻同樣都沒辦法松口氣:
這樣的回答……
到底是好是壞?
除了謝七爺,每個人都在心底暗暗發(fā)問,但也沒人能回答。
“牡丹只求……”
軟軟細細的聲音再次響起,悠悠地回蕩在眾人耳邊:
“牡丹只求能見兄長一面……不不,見不到也沒關(guān)系。原本牡丹是還想見兄長的……所以才賴著不走。
不過現(xiàn)在牡丹知道了,兄長現(xiàn)在只怕已去了很好很好的地方。
牡丹這樣……”
低頭看了眼自己,她美麗的小臉上滿是哀愁:
“不合適見的。
所以……所以……牡丹只求諸位大師能幫牡丹一個忙,就一個就成……”
小小地,她豎起一個手指。
鳳丹丹又覺得鼻子發(fā)酸,于是搶在想開口的龍清辰前說:
“沒關(guān)系,你說吧!
只要我們能做到的,一定給你辦到。”
“真的?”
美麗杏眼剎那間光彩四溢:
“姑娘真好心!謝謝姑娘了!
那個……牡丹只是想……只是想知道兄長的名字叫什么。
你看……兄長救了牡丹呢!
總不能就這么一直一直地叫兄長吧?
連兄長的名字都不知道……這樣便是牡丹入了地府想跟閻王老爺要報恩,也找不到恩公了呀……”
這幾句話說完,場內(nèi)一片長長的寂靜。
最后還是龍清辰開口應(yīng)了她,然后再送她入觚內(nèi)——
接下來的事情不當(dāng)她的面做,于她也是一種仁慈。
牡丹的身影剛隱入觚內(nèi),鳳丹丹就又哭起來。比上次哭得更傷心。
并且這次,白叔,金滿,玉堂,甚至是龍清辰和鳳凈夜,也都只是默默。
只能默默。
謝七爺在一邊看著,也不知該說什么。
幸好,龍清辰很快就恢復(fù)常態(tài),抬頭清嗓,對他來了一聲:
“把雄觚里的那個放出來談?wù)劙桑 ?p> 謝七爺應(yīng)聲,三界生死書凌空而起。
手一拂,黃綾卷迎風(fēng)而展。展展展,直展到一米多長時,他才停下。
再一招,被放在一邊香案上的哭喪棒就向他飛來。
接著哭喪棒一揮,三個閃著金光的大字,就從黃綾卷上浮出來。
朱,載,垕。
應(yīng)著這三個金字,阿土,也就是隆慶帝朱載垕,從雄觚里飄了出來。
與一臉懵懂的牡丹不同。
他出來的時候一臉哀傷。
“封印解了?”
往前走了走,鳳凈夜平靜地問。
點點頭,朱載垕哀傷已極:
“我的封印原就是她的一點牽念。
如今她為保我不毀甘愿不與我相見……
封印,自然就解了。”
“好,很好?!?p> 鳳凈夜點點頭。突然之間伸手一甩,玄木檀香扇一展,狠狠朝他臉上甩了過去!
“啪!”
這一下竟硬生生地把朱載垕給打得周身血光冒出三丈多!
“嗚……”
痛苦地,他哀號一聲,捂著被打爛右半邊的臉剛想問為什么,卻又迎來另外一記!
“啪!”
這次,扇子落在他的左臉上!
“小哥!”
“凈夜!”
“老板!”
“鳳主兒!”
眾人盡皆驚呼,紛紛上前勸阻。
幸好,鳳凈夜打完這兩下,也根本沒再打下去的意思。
于是他沒甩開拉著自己要哭要哭的鳳丹丹,只拿扇子點著一臉憤怒猙獰的朱載垕,平靜地問:
“知道為什么打你嗎?”
這一問,卻讓朱載垕的臉色變了幾變,慢慢平靜下來。布滿血跡的臉上,慚意越來越重越來越重,最后甚至滿臉羞愧。
“朕……”
“少在我面前稱朕道孤!你還不配!”
鳳凈夜一聲低喝,居然嚇得朱載垕抖了一抖。
這樣的情形看在他人眼里倒也罷了。可看在陰司大帥謝七爺眼里卻是悚然而驚。
他盯著鳳凈夜,和一邊袖手看好戲的龍清辰兩人的目光也越發(fā)猜疑:
這兩個到底什么人?居然敢打天子之魂?
要知道,這天子之魂可是天之貴子,人界之主,那是極尊極貴的身份!就是犯了天大的錯,也只有大羅金仙能晉本上參天庭,然后由天命責(zé)罰!就是地府十君這樣的大咖,見了也得恭恭敬敬的呀!
這人居然說打就打?就是對方再弱,做了再大的錯事,那也是老天爺?shù)膬鹤?,怎么著也…?p> 不過,這個念頭來不及深想,就只見朱載垕把頭低得更低,輕輕地應(yīng)聲:
“是……”
“抬頭,回答我的問題?!?p> 鳳凈夜平靜地說,聲音中卻飽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抬頭看他的朱載垕,臉上血跡已消失不見。只剩一臉羞愧:
“知道……”
“為什么打你?”
“因為……因為……”
囁嚅著,朱載垕終于開口:
“因為我犯了戒?!?p> “什么戒?”
“殺……殺戒?!?p> “為什么你不能犯殺戒?”
“因為……因為我是天子之魂,天子之魂自承天靈天運天威天煞,生而為帝,亡后為尊。
陰陽兩界行諸事均百無禁忌,卻唯獨不可在身為魂體之時犯下殺生之戒。
否則……必然永墮惡境,而且……而且還會連累自己一朝一脈的命數(shù)?!?p> 說著這些,他的頭又低了,而且這次低得更低。
鳳凈夜點頭:
“好,看來你還記得自己是天子之魂。那你應(yīng)該也知道,若非因為你一念之差以魂體之態(tài)生吞小順子一身血肉造了大孽障,大明至少還會再有五百年氣運。對吧?
若非你生吃了人,也不會有上天為懲大明,就在清兵入關(guān)時降下天災(zāi)人禍,以致生靈涂炭,甚至最后一條明脈也落得死于魚腹的屈辱下場。
若非你生吃了人,更不會有全揚州百姓替你一念之差付出代價這回事了……揚州百姓要是知道他們被屠殺致盡,只因為生你這孽帝的母妃是個揚州人。就因為你所以連累了她同受上天責(zé)罰,也同時連累了全揚州的人……
要是他們知道,會該做什么想法?”
朱載垕的頭垂得更低了。
白叔凝神,金玉肅立,謝七爺和鳳丹丹聽著鳳凈夜訓(xùn)斥隆慶帝,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鳳凈夜冰冷地看著他。
旁邊龍清辰開口:
“廢那么多話干什么?直接把他打回原形不得了?
省得姓陶的小雜種惦記。
再說了,帝靈珠正好也給牡丹補身子……”
“不可!那個……”
謝七爺大驚失色,忍不住勸:
“萬萬不可……”
“不可什么?”
鳳凈夜看他一眼。這一眼幾乎讓鎮(zhèn)日呆在地府的謝七爺全身結(jié)冰:
“難不成你也想要這帝靈珠?”
“小的豈敢!”
這句話幾乎沒把謝七爺嚇得魂飛魄散。摸摸心口,他只覺若自己還是凡人,此刻心臟已經(jīng)從嘴里跳出來倒地而亡了:
“兩位……兩位萬萬不可說這樣的話呀!
若若若……若是傳到地府中去……
小的就是……就是有千萬條命也……”
“那你廢什么話!
起開!”
龍清辰伸手搶走他的哭喪棒,正欲一腳踢開他。沒想到幾聲“錚錚”,一道黑色鐵索就如鐵棍般擋在他腳底板和嚇得臉色發(fā)白的謝七爺中間。
“龍主先息怒,我這兄弟不會說話惹您大煩了。老范代他給您賠不是……”
一道溫文有禮的男聲傳來。
正想勸龍清辰的鳳丹丹抬頭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黑洞洞的地府入口處,不知何時站了個一身漆黑,膚色也是黑漆一團的板寸男人。
他個子不高,相貌卻長得挺好。五官深如刀刻,再加上手里正奮力擋著龍清辰大腳的鐵索,和他對謝七爺?shù)姆Q呼……
原來是范八爺范無救到了。